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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两小无猜寄居增友爱 一介不取弃产绝乡情

周计春拦着父亲不要去帮工,他只知道父亲是要省家里的伙食,还可以挣两三块工钱回来过年,所以他也就只根据这两点,反复向父亲说,请他不必如此,却不知道他父亲除此两点之外,还有一种苦心,因之劝说的结果,等于白说。后来周世良还是到乡店里帮工去了。

去的时候,他重托了王大妈,将柴米菜三项,送到她家去,请她做饭的时候,代为做一下。王大妈却很慷慨,索性叫计春住在她家里,免得小孩子一人在家害怕。周家的门户却暂时锁闭了。王大妈的丈夫在外县做长工,经年不回来的,所以家事她很能做主。

计春搬到她家去以后,第一是王小海高兴得了不得,家里多了一个人,进出多有伴了。其次小菊子心里,也是不住地在那里打算盘:怎么周计春搬到我们家来,莫不是我妈要把他在家里招亲?只是有一点不解,看了许多说亲的,都是先过八字帖,请算命的合了婚,然后过小定,有那童养媳上门,或者小姑爷做亲戚来往的时候,也总要请一桌喜酒,可是家里对于这些事情,一样都没有办,看起来又不是结亲了。不结亲为什么他好住到我家里来呢?村子里的童养媳很多,她们对于她的丈夫,都是不说话的,我还是说话不说话呢?说话吧,人家是会笑的,不说话吧,他不是我的丈夫,我做个样子在这里等着,那多么害臊!

这个小姑娘,琢磨了一阵子,却没有法子解决这个问题。计春第一天搬进来的时候,彼此没有什么事接触,就是不说话,也没有什么痕迹,到了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她盛着饭菜向桌上端,小海和计春都不在面前,王大妈便道:“计春已经由学堂里回来了,大概在西头刘家玩,你去叫他来吃饭罢。”

原来这皖中六县的农村,与别处不同,总是盖一所大庄屋,有五六十间屋子,以至于一二百间屋子,除了一个总大门之外,其余四周开着小门,分给若干家来住;同住一屋,于是有东西头前后面之分。王大妈说的西头,就是说的隔着堂屋的邻居。

小菊子鼓了嘴道:“我不去。”王大妈道:“你为什么这样懒?在本屋里叫人,你都不愿去,若是田坂上有人工作,你更不能去了。”小菊子道:“我不去,你去叫罢。”她如此说着,却不肯举出一个什么理由来,只是不肯去。王大妈哪里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自己走去把计春和小海叫了来。

吃饭的时候,小桌子上,小海和母亲占了一方,计春占了一方,另外两方,一方靠了壁,一方又放了一架纺线车。

小菊子由母亲这边纺线车空当里将筷子夹了一些菜,放在饭上,捧着碗坐在对面门槛上去吃了。王大妈道:“门槛上有鸡屎,仔细坐了一身。为什么不和计春同坐呢?”小菊子站起来,靠了门框吃饭,却不做声。王大妈并不理会,也就算了。到了晚上吃晚饭,她依然如此。

吃过晚饭,王大妈告诉小菊子,将洗晒好了的衣服,折叠起来。小菊子当真折叠了,把家里人的衣服,都送到木橱子里去。只有计春一件短褂子,她折好了,放在大春凳上。母亲正坐在春凳上拉鞋底,问道:“这件衣服,为什么不收起来呢?”小菊子道:“不是我们自家的。”王大妈道:“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小菊子道:“他的。”王大妈道:“他的,哪个的?”小菊子道:“他的,他的,我不知道。”王大妈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是计春的。便道:“这是计春的呀!他还没有睡呢。你不跟他送到厢房里去?”小菊道:“我不管。”王大妈道:“你们又吵嘴了吗?人家爹爹不在家,在我们家寄住一两个月,是个短局的事。十三四岁的丫头,你也该懂一点事了。人家才搬来两天,你就和人家吵嘴,知道的呢,是小孩子们不懂事,不知道的呢,说我做娘的不合人。”小菊道:“哪个吵了?你糊里糊涂说上这样一大套。”王大妈道:“我看你今天一天,都不睬人家,为着什么呢?”

小海已经在床上睡了,由被里伸出一个头来道:“妈!姊姊怕人家说她是小牛子的老婆。”小菊子向床上啐了一口道:“该死的东西嚼舌根。”小海道:“你为什么骂人?同学都说了,小牛子到我们家过门来了,叫我做小舅子。我为了你,得了这样一个诨号,气得要死,你还骂我吗?没羞!没羞!”说着,将一个食指,连连在脸上爬了一阵。

王大妈经这一对儿女一吵,心里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笑骂道:“你们这鬼样大的东西,倒有这些心眼,小海!快不许说这话了,再说这话,我就要打死你。”小海将头向被里一缩道:“她先骂人,倒怪我吗?”王大妈听了这话,倒添上了一件心事,假使外面都这样子传说:周计春是我女婿,这倒让我不能不跟着向下做;可是女孩子还是让她大方些的好,就是将来不成功,也没有什么关系。因向小菊子道:“为什么那样鬼头鬼脑的?你越是那样伸伸缩缩,人家越要疑心了。”

小菊子听了母亲这话,依然还是不减她心中的疑惑,到底这婚事是说好了没有呢?难道我母亲还要瞒着我办这件事吗?不过母亲叫自己大方些,自己也就大方一些好;若是没有这件事,将来更害羞了。她如此转念想着,次日起来就把计春那件褂子,送到他屋子里去。

计春正要出门呢,两人在房门口顶头遇见,小菊子一缩腿,偏到门的一边去,计春笑道:“喂!这两天你为什么不睬我?”小菊子红了脸道:“我不怕人家笑吗?”计春笑道:“人家笑什么?”小菊子道:“是吧。你不要瞎说了!”计春走上前一步,将小褂子在小菊子手上接过来,问道:“这是你跟我洗的吗?”小菊子道:“以后你自己去拿衣服,不要我送给你了。”一句话没有说完,小海在后面撞出来了。他记着昨夜的事,将一个食指,又在腮上爬着道:“不害羞!不害羞!老公老婆偷在夹道里说话。大老婆,小老公,打不赢,头来舂。”他说了不算,还高声唱起来。小菊子急得跳脚,连连用手指着他骂道:“该死的!该死的!你叫你叫!”说毕,她一溜烟地跑走了,口里喊道:“妈!你不打小海?他骂人。”王大妈早已听到说的那番话,他并没有什么大罪,只得骂了声“这东西讨打”也就算了。

从此以后,小菊子持着戒心在母亲小海当面,虽不怎样闪避计春,但是绝对地少说话。无人的时候遇着,也只说一两句话就跑开了。

冬天日子短,一混就到了年边。一天下着大雪,小海推着肚子痛不肯上学,计春是照常地去了。世良在店里做活,觉得今日是特别的冷,恐怕儿子不曾加衣服,在店里告了半天假,带了半斤肉,十块酱豆干,就回家来看儿子。

到了王大妈家,那雪下得是正涌,放下伞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走到他们厨房里,只见小菊子一人在那里烧火,灶上饭锅盖缝里,正呼呼地向外冒着气。她哟了一声,站将起来道:“周家伯伯来了。”说着,她低了头。周世良倒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她说着话,倒有些难为情起来呢?便道:“你妈不在家吗?”小菊子道:“大雪的天没事,和小海推磨去了。”世良道:“小海他没有上学吗?计春呢?”小菊子低了头答道:“他一个人上学去了。”世良道:“大概快散学了,我去接他罢。”小菊子有一句话要说出来,想了许久,才向他道:“周家伯伯!你等一会子,我还有话说呢。”说毕她就走了。过了一会,她抱着一件棉袍子来放在小椅子上,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依然坐到灶门口去烧火。

世良将棉袍子掀开来看了一看,原来是计春的。心里这就有些明白,这是和计春拿出来的,于是就夹在胁下,撑了伞,向计春的学校里来。

到了学校门口,手上撑着伞,犹豫了一会子,心想还是进去不进去呢?啊!若是进去的话,人家一定说我做老子的,太姑息儿子了。这样走进去,不免会搅乱人家的书场。大概儿子快出来了,就在门口站着等他罢。于是靠了墙角一个避风雪的所在,静静地站着。

果然不多大一会,学生一窝蜂似地出来了。世良撑了伞在许多人面前挡着,正想问学生们,周计春在哪里?计春却抢着上前来,叫道:“爹爹!你怎么回来了?这样大的雪,我正惦记着你呢。”周世良先拉着他的手,握了一下,笑道:“你的手真凉。赶快把这件棉衣服穿上罢。”于是将夹着的这件棉袍子,先递给了计春,笑道:“赶快把衣服穿起来罢。回头中了寒,又是一场病,像我上次一样,不就是在门口多吹了一口风吗?”计春也就笑着赶快穿起衣服来,在父亲面前走着,一路到王大妈家里来。

王大妈一见,就笑道:“究竟父子就是父子,计春上学去的时候,他穿的是短衣,我心里还念着,不要回头中了凉,可是别的事情一混,就忘了送衣服去了,怎么你一回来,就知道他没有穿长衣服,把棉袍子跟他送去?”世良笑道:“父子虽然是父子,但是我并不知道他没有穿棉袍子上学,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姑娘,就难为她这样子想得周到。她拿了出来,让我带去的。”

王大妈觉得自己的姑娘,也有这样大了,若说姑娘们对于别家的孩子这样寸步留心,未免令做娘的,要负一点责任。便笑着答道:“可不?是他两人自小儿在一起,本来就没有什么界限。现在搬到我这里来住,他们简直像姊妹兄弟一样了。”

世良见她母女二人对儿子这样关照,心中十分安慰,就向王大妈拱拱手道:“你待计春这番好处,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将来他读书成功了,再报你的恩罢。你舅爷店里,我做得很顺手,要到明春麦季,我才能回来。遇事都重托你了。”王大妈道:“你是个勤快人,所以这样子忙,其实你就不去帮工,家里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世良道:“我自己田不多,收的粮食,不够吃的,插人家的田,又受气不过,到了明年,我另有一番打算,所以我今年冬下,不能不去帮工。”王大妈叹了一口气,又点着头道:“我知道,你这无非为你那个好儿子。”她这样慨叹系之,世良不但不伤感,倒是嘻嘻地笑了。

乡下人在冬天,为了暖和而又省事起见,吃饭多在厨房里举行。王大妈家里,自然也不会例外。世良和王大妈说着话,到他们家厨房来坐着,王大妈就留他在那里吃饭,并且劝他今天大雪,可以不必到店里去了。世良道:“那不行。我五更头,就要帮着起来磨豆腐呢。”他说话的时候,在腰里硬的板带子上,取下了带装烟皮荷包的旱烟袋,放在桌上。那小菊子在一边看到,拿着玩去了。一会子,依然放到原处来。

世良吃完了饭,趁着天色已晴,雪地上有月色,告辞了就回店去。他走得很是匆促,走出门来了,才想起旱烟袋没有拿着呢,正待回身去拿旱烟袋,计春已经由屋子里跑了出来,两手捧着旱烟袋,递给了世良。他一接着,就让垂下来的皮荷包碰了一下,因问道:“我这皮荷包里,早没有烟了,这里头怎么有许多烟,你在王大妈家里装的吗?”计春道:“我没有装呀。”世良点了两点头道:“是了,这必是小菊子装的。这孩子小人有小心眼,她以为我是她一家人,所以这样地巴结我呢。”说时,笑着打了一个哈哈,又道:“进去罢。外面凉呀!”

他在一种高兴之下,足下窸窸窣窣,踏着雪响,走向乡店里来。走在半路上,前面有两个人走着说话。突然有王贵发三个字,送入自己的耳鼓。这王贵发就是王大妈的丈夫,何以这两人夜行,却会提到了他,于是提起精神来向下听着。有一个人道:“王大嫂子,待周世良太好了,给世良找了一个事,又把他的儿子接到家里去过,这为着什么?”又一个人道:“不是为了那孩子要念书吗?”那一个人道:“我怕这里面有些不干不净。王贵发今年是不回来过年的了。这样亲亲热热地下去,不要给老王改为行八才好呵!”

周世良听了这些话音,猜着这两个人,是隔村子里的,虽是在大雪地里,身上也不由得出了一身汗。他心里想着:原来乡下人是这样地议论着我们呢!王家嫂子对于我们,可以说完全是一番好意,这倒让人家背上这样一个恶名,真是好人无人做了。儿子在王家寄住,自己总少不得要去看看的,若是照乡下人这种看法,恐怕自己去一回,乡下人就要议论一回,为息事宁人起见,还是从此不去的为妙。不过自己不去,儿子又怎么办呢?

他走着路,一路想得了一个主意:就是不管如何,把儿子接到乡店里来同住,等过了年王贵发回家了,自己才回家去。儿子每日上学,多走一点路,也就说不得了。

他想了这一个笨主意,第三天就把儿子叫到店里去住。王大妈问他是什么缘故?他又说不出来;王大妈以为他是离不开儿子,这也就不追问了。这其间只难为了小菊子,心想:女婿过门了,怎么只住这几天呢?大概这段姻事又算吹灰了吧?她在这样疑惑的时候,过了三四个月,周家父子,依然没有回来。

转眼到了麦熟的时候,要打麦上场了,世良才悄悄地回了家,对于王大妈母女,总是不大敢打招呼,同时还去侦察乡下人的态度,对自己怎么样?他越是侦察别人,越是觉得别人的态度可疑。这真让他窘极了。好在回来的时候,是个忙季,整日整夜地割麦打麦,不到王家去敷衍,王家也不见怪。等他将麦收割好了,共总算了一算,大小麦约莫有十五六担,在春夏之交,大可以接济一下子。

可是到了大小麦上屯子了,东家周高才又坐着小车来了。照规矩,佃户对东家,只纳秋季的稻;春季的麦,是与东家无干的,东家这个日子光顾到了,却不知是什么缘故?但是东家既是来了,不能不招待,少不得又是买肉打酒,忙上一阵。往日家里来了客,周世良总是请了王家母女来帮着做饭,现在一想到外面的谣言,就不敢再去找她母女了。只好马马糊糊做一餐饭,给东家吃就算了。

周高才捧了他自己带来的水烟袋,坐在屋子正中椅子上,喷着烟,慢慢地向他道:“周老大!你不必费事,我不是为了吃东西来的。你出来,我和你说话。”周世良坐在厨房里灶门口烧火,答道:“东家老爹!你说话我听得见。”

周高才咳嗽了两声,才道:“你知道,我这几年,境遇不好;第二个儿媳妇死了,大儿子在外面的茯苓生意,又亏了本;这庄田小而又远,我是星不能照月,打算把它卖了。”世良笑道:“东家说哪里话!你老何至于卖万年庄。”

周高才道:“真的!我何必骗你。”他说着话,捧了水烟袋,走到厨房里面来。世良连忙将把竹椅子端正了,弯腰向上面吹了两口灰,让东家坐下,周高才微笑道:“你这几年弄得很好,我把田卖给你吧。”世良啊呀了一声,刚在灶门口坐下去,又站了起来,他大为吃惊之下,竟说不出话来。可是他镇静了一下,就想得出话来了。因道:“东家!你不要收庄吧?我种你老爹这多年的田,老东老佃,并没有什么事对不住你老呀。”

周高才道:“并不是说你不好,我也有我的一番打算。”说着,他手捧了水烟袋,呼噜呼噜,抽了几袋烟。然后笑道:“卖田呢,我是真有这个意思。不卖呢,我有不卖的打算。你的羁庄(注:即佃户给予田东方面之押款),还是三十年前的,不过是五十吊八足钱,合现在的洋价,只好算是十多块钱,我也未免太不合算了。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破的例,现在田东都是向佃户加羁庄的,你应该和我加上一些羁庄才对呀!”周世良这就明白了,东家是来要加羁庄的。便道:“照说呢,你老这话,不算为过,但是我手边下并没有什么积蓄,拿什么钱来加呢?”

周高才道:“我也不过要你加个四五十块钱罢了。这一点力量都没有吗?你家里屯上两屯子麦,把这个卖了给我也就行了。”世良听着,将手搔了几搔头发,看着隔壁屋子里的两个麦屯子,不由得出了一会子神。许久才道:“我要是把麦卖了,这五荒六月,怎样过去呢?”

周高才道:“我也不能为了你不能过五荒六月,就不加羁庄呀!你放在我那里的羁庄,我分文不短少你的。我的田可要给别人种了。”世良一听这话,自己没了主意,就请了田庄上两个做小绅士的人和东家讲情,一个是族长周厚德,一个是董长李子彬。他两人同周高才坐下,先用过茶烟,又吃过酒饭,才慢慢地谈上了东家收庄的事。

周高才捧着水烟袋,走出世良的大门,向四处观望着,口里自言自语地道:“这庄子真好,水路十足。”耳后就有人接着道:“真的。宝庄是个好庄子,只可惜周大老爹不是全庄,不过十股里面的一股罢了。”他回头看时,是周厚德出来了;向他走近了一步,低声道:“诸事请帮忙。这个庄子,我不能不收,多我不敢说,我送厚德先生两块钱买茶叶喝。”周厚德抬着肩膀笑了一笑道:“好说好说!你老自然找着下手了,下手出多少钱羁庄呢?”周高才呼着烟道:“下手呢,是没有找着。你看这样子,不值一百五十块钱的羁庄吗?”周厚德笑道:“一百五十块钱,未免多一点,若是一百上下,我倒可以荐举一个。大老爹!你是个收租的人,什么不明白,给田人种,不在乎羁庄多少,要看看佃户是不是个硬主户。现在乡下人都学坏了,要人家田种的时候,不怕按月出二分息,借钱来作羁庄,但是到了收租的时候,他跟你疲疲缠缠,交不出租来,你也不能要他的命。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找个户头硬的。”

周高才道:“你老知道,我并不在乎一百八十的羁庄钱,只是周世良这老头子,有些胡来,放了田不种,要去帮工,他收不到粮食不要紧,我的田不能让他这样马糊做下去。厚德先生路上有人吗?”周厚德道:“有人,不过李子翁那一方面……”周高才道:“当然,我也要送他一份礼。”周厚德道:“不过周老大种田二三十年,这回收回来,照规矩应该给他一点什么的。你老打算给多少钱呢?”

周高才沉吟了许久,才道:“这样罢,我也不请收庄酒,他也不用请客下庄,我们两下便当,照着他羁庄的算法,我贴补他十吊八足钱。”周厚德听着说了这些话,他肚子里就有了分寸了。当时将李子彬找到一边,说了几句鬼话,于是就劝着周世良说:“你现在和人帮工,自己的田也忙不过来种,怎好种人家的田呢?东家是十分厚道的,他不必你开口,已经答应贴补你十吊八足钱了。”

周世良道:“我也知道东家老爹是很厚道的,东家老爹答应给我十吊八足钱,我也谢谢,但是我周世良是个傻子,只许人家占我的便宜,我可不愿占人家的一个钱的便宜。我原来是给多少钱东家老爹作羁庄的,现在东家老爹,还给我多少钱就是了,难道我还能霸占东家老爹的田产,非给我多少钱不可吗?田呢,是让东家收回去,不过此外我还有件小小的事情,要有钱的东家帮我一个忙。”

周高才连忙说道:“你自己说了,不占一个钱的便宜,怎么又说起有钱的东家起来呢?”周世良道:“我说了不占一个钱便宜,还是不占一个钱便宜的。刚才东家在门外,不是夸赞这个庄子上的田很好吗?我托东家的福,也有一石种的田,在这个庄子上,我这样的穷命,只配和人家帮工,田也未必种得好。这样罢,我就把这田卖给东家罢。”

他坐在下方一张竹椅子上,口啣了一杆旱烟袋,慢慢地抽着烟对人说话,最后他在嘴里抽出旱烟袋来,倒捏着烟袋头,将烟嘴子连连在另一只手心里击着,脸上装出很郑重的样子来。大家以为他是说气话,听着都不免怔了一怔。

世良站了起来,向大家表示着一种诚恳的样子出来,他道:“真的,我要把我这庄田卖了,这不是假话。一来,我儿子小学快毕业了,我要随着我儿子到省城里去。二来,我要供儿子念书,我田里出不出来那些个钱,有东家的田呢,多少还可以帮助我一点,东家若是把庄收回去了,还我五十吊八足钱,我哪里再写别人的田种呢?五十吊八足钱,写一担多种,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呀!有道是一不做,二不休,我情愿把我名下的田也卖了,身上带些现钱,可以到省城里去做点小本生意。三来呢,这乡下我住得有一些厌烦了,我……我……我要去交一班新朋友。”他说话时,不能一鼓作气,再板住面孔了,伸起手来,又只管去搔头皮,现出踌躇的样子来。

李子彬道:“你真要卖田吗?你说要交新朋友,这乡下的旧朋友,就都不要了吗?”周世良一听到了这话,他就想起乡下人所造的谣言来,于是淡笑了一笑,又哼了一声,这样一来,东家周高才,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这庄子上,这样好的田,周世良都肯卖出来,自己是和他共庄子的人,不买何待?于是又去约周厚德李子彬到一边去,咭咕了一阵,然后重新走回来,彼此呼了几筒水烟。

李子彬架着腿向世良坐着,抖颤个不定,还将身子摆了两摆道:“刚才东家老爹说了,他老本不能买你的田,因为你要将本图利,在省里去作生意,而且是照顾儿子读书,这是好事,所谓君子成人之美,他愿意促成你这番好事,但不知你下了决心没有?”世良看了东家一眼,觉得他那严肃的面孔上,带了一层笑容,果然是个慈悲脸儿放了出来。便将手一拍道:“有什么不下决心?田跟着庄屋一齐卖,犁耙锹锄跟着耕牛一齐卖,我卖空了,我要有点后悔的意思,我就不姓周。”

周厚德手上捧了水烟袋,将脑袋和上半截身子摆成了个大圈圈,然后向周高才微笑道:“此所谓破釜沉舟是也。”摔过了这句文,才掉过脸来向周世良道:“你卖得这样干干净净,难道不回乡了?”周世良道:“我产业不要了,还要家乡做什么?这些话,三位先生不必替我多虑,只要在作价上给我多帮一点忙也就是了。”

周高才这就点点头道:“好了,这些话也就不必提了,我今天不回去,可以请两位中人出来,晚上好好地谈一谈。所有火食茶烟,都归我来办。……”

世良觉得田卖妥了,计划是成功了,可是心里头却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来的伤感,不等东家的话说完,就走出大门来迎着风看看天色。一回头,却看见计春两眼红红的,靠了墙站着出神,世良走近来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计春撅了嘴道:“你把田卖了,为什么把屋也卖了,牛也卖了?”世良咬了牙道:“哼!我要和这一乡的人都绝缘了。”说毕,他又顿了一下脚,在这一顿脚之间,知道他们父子,是决计离开农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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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怪兽男友》丁丁张全力主推!知乎脑洞大魔王首部故事集,如果你的男朋友长不大,就看这本书。一派胡言可是荒唐有趣,怪力乱神偏又处处深情,欢迎来到不合逻辑不靠谱不存在却又妙趣横生的不正常恋爱研究中心。本书内容脑洞大到如下:我是一头生活在城市郊外的怪兽,每天打劫落单路人,敲诈勒索,以此为生。——《怪兽凶猛》。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女朋友死在床上。女朋友批注:是真死了……——《孤独的城市》。王二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王二。爷爷说:为了纪念王小波。——《遗落在光年之外·三》。
  • 步步惊心年羹尧

    步步惊心年羹尧

    年羹尧,这个可以和“满清第一勇士”鳌拜齐名的人,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他是怎样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家奴成长为雍正皇帝最当红的人?他又是怎么从显赫一时的年大将军走向生死边缘的?这一切是他的咎由自取还是另有玄机?书中作者以女性细腻的视角,通过查证大量史实,配合艺术加工,从感性的角度解读清朝悍将年羹尧短暂跌宕的一生。为读者解开围绕在年羹尧、雍正、纳兰性德等话题人物身边一个又一个鲜为人知的迷。
  • 必須活着

    必須活着

    一抹红纱在他眼前闪了一下擦肩拂飘而过,不对!不是红纱,分明是些红丝线倏地从康正眼前被什么迅速抽拽走了。康正五十多岁的样子,看去比他实际年龄要老一点,他是个鳏夫。那一年他和老婆去赶集,老婆坐船帮上,鬼知道怎么搞的,一歪身落到水里被急流冲走了,死了。人们说他克女人,他没有动再娶的念头,动了也没用,没有人会嫁给他。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十八年过去了,他没觉得有什么,他觉得一个人过挺好的,他怕又把个女人克死了。康正放下手里的锄头,抹了几下眼睛看了看,什么也没有?情形恍然如梦。鬼哟。他想。
  • 钻石良婚

    钻石良婚

    他将婚姻看成是救赎,治好自己的天生孤独,也治好她的遍体鳞伤。有的时候,我们错过,只是为了与更合适的他相遇。所以,当向晚爱上苏豫之后,她甚至会感谢陈嘉当初头也不回的离开。
  • 重生之盛世暖婚

    重生之盛世暖婚

    处理好出轨的老公,报复完小三,却意外身亡。顾烟觉得,这一定是前世作孽,才会遭到报应。*重活一世,她扮猪吃老虎,新生活三部曲走起。第一:护住前世因病去世的妈妈;第二:揭开亲父婚内出轨外加有私生女的伪善面具——扫出门;第三:那对破坏了她和妈妈两个人婚姻的小三母女——杀无赦!*一切尽在掌控中,却不想招惹上一个死皮赖脸的大魔头——楼臻。楼家大少楼臻,传言他俊美如神,狠辣如魔;残害亲妹、气疯亲爹、连后妈沦为阶下囚都跟他脱不了干系;然而这样一位活阎王,却遇上了让他愿意放下身份丢下面子就算不折手段也要得到的人——顾烟。*“我……我是楼臻。”俊美如斯的男人,紧张地连话都说不清。“哦。”顾烟淡漠地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你那个妹妹今天来找我?”男人腆着脸刷着存在感。“然后?”“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然后往她学校寄了一份艳照。”这么深情霸气的举动,简直!不能!更赞!*“阿烟,咱们该要个宝宝了。”婚后几年,男人在自家老婆心中的地位依旧弱于工作。于是,他决定另辟他路。“你生?可以。”顾烟翻开最新的报表,漫不经心地回道。“好的,我会努力的!”自动忽略掉前面两个人,男人兴高采烈地说道。于是乎,这是忠犬男对腹黑女的故事。男主残暴无情,女主扮猪吃老虎,双洁,IVI,温馨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