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宇同没说话,他认为谈判的时候最好让对方先开价,这样自己才能掌握主动。在叶宇同的设想中,无奸不商,今天的谈判张老板肯定是要他先开价,他已经做好了推让的准备,如果张老板坚持,他也不打算陷入僵局,准备提两个条件,一是工资不低于六千,二是公司先给他买套房,干满几年后房子产权归他。张老板如此爽快地先开价是他没有想到的,一时间他还真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半天,他觉得有来无往非礼也,自己也应该爽一次。
“张老板”,叶宇同说,“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说。”
“你是商人,按常理,谈判中应该尽量先请对方开价,你怎么这么爽快自己先把条件说出来呢?”
张泰雷听了先是一愣,然后是哈哈大笑,连声说好好好,你可以当总经理了。
“你说的对”,张泰雷说,“如果是跟对手谈判,是要尽量让对方先说,让对方先开价。但你我不是对手,我们俩是真诚合作,如果我们俩也要像对手一样讨价还价,还不如不合作。你说是不是?”
一番话说得叶宇同很佩服也很感动。他发现老板就是老板,他们可能读的书比自己少,文化没有自己高,但综合素质并不一定比自己差,比如说如何做人,如何做生意等等,而这些素质在市场经济活动中比学术水平更重要、更实用。另外,他发现,学历高低与智商高低是两码事,一个人学历的高低受很多因素制约,学历低并不代表他不聪明,叶宇同想到了他的大姐,就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至少比他自己聪明,但由于当时家庭条件限制,大姐只读了小学,而自己则一直读到硕士研究生。叶宇同甚至于由此得出结论:凡成功的老板都是高智商者,不管他是高学历还是低学历。这么想着,叶宇同对张老板又多了一份敬意。
“行”,叶宇同说,“一切按张老板的意思办,我只是担心自己做不好,辜负了你的信任。”
“只要你尽心尽力去做了,无论做好做坏,都没有辜负我”,张泰雷说,“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没有了。”
“真没有?”
“真没有。”
“没有问题我给你说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住房问题”,张泰雷说,“住房问题你有什么考虑?”
“我还没想”,叶宇同实话实说,“车到山前自有路吧,反正我想你张老板也不会让一个董事副总经理睡在大街上吧?”叶宇同确实说的是实话,他之所以将自己事先考虑好的工资及住房等问题放在一边,就是这样想的,既然是董事副总经理,这些问题都有行规,不用说的。
张泰雷又是哈哈大笑,说:“这样,我先给你安排间带空调的宿舍,你干三个月试试,单位那边先请假,三个月后如果你觉得没问题,回去辞职,把老婆孩子接来,公司为你付首期,买套商品房,你自己按月付按揭款。”
直到上任,叶宇同才知道除了张老板和他之外,公司还有一个领导。
上任那天,叶宇同刚坐在为他单独准备的办公室里,就有人敲门,随着他学着影视剧里总经理的腔调喊了一声“进来”,还果真进来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见到老总一点也不胆怯,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但这种微笑让叶宇同不舒服,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直到许多天之后,他才慢慢悟出:那种微笑不是部下对上司讨好的笑,而是首长对部下关怀的笑。自己作为公司的二把手,除了张老板外,还能有谁对他持这种微笑呢?
中年妇女不请自坐,仿佛这里是她自己的家。坐在叶宇同对面的中年妇女脸上仍然是那种亲切的微笑。叶宇同突然想起来了,这种微笑他见过,这就是他们研究所管人事的老姜所特有的那种微笑。难怪叶宇同不喜欢。叶宇同不仅不喜欢这种“老姜式的微笑”,他也极不喜欢老姜式的人。在叶宇同看来,工程师才是研究所的主人,他们是研究所财富的创造者,所以他从骨子里就有点看不起搞人事这一类的人,但看不起没用,这些被他看不起的人从来都不求他,相反,倒是叶宇同自己的很多事情反而绕不过老姜,分房子、评职称、子女入学,甚至是结婚、离婚,哪一件事都得经过人事处。这就让叶宇同心里很不平衡,比如评职称,叶宇同他们评个高级职称比生人还难,老姜他们评个“高级政工师”比放屁都容易,你说气人不气人?
中年妇女自我介绍,介绍方式是递上一张名片。叶宇同觉得好笑,一个单位的还用递名片?名片上写着:李莲英副总经理。叶宇同看着名片忍不住想笑,但他还是忍住了,忍住之后就有点生气,公司里既然还有一个高层领导,张老板为什么不当面介绍一下?
“这两份表请你有空填一下。”李副总说。
叶宇同接过来,略微扫了一眼,随手丢在一边。中年妇女很知趣,马上告辞。
叶宇同看着中年妇女走出去之后,才将愤怒写在脸上。也由不得叶宇同不愤怒,这两张表居然一张是“员工应聘登记表”,一张是“担保书”。叶宇同现在是“应聘员工”吗?一个堂堂的董事副总经理竟然还要填写这样的表格,不是经办人无知就是经办人故意所为。但叶宇同现在已经沉稳许多,不会马上就去找张老板,如果马上找张老板,就算张老板把经办人叫过来骂一顿,对叶宇同来说顶多就是出口气,但他以后跟这个李莲英副总还怎么相处?再说,自己是早晚要当总经理的人,不能见风就是雨。叶宇同决定这件事情冷处理,或许冷几天这事就没有了。其实生活中很多事都这样,事大事小,一拖算了。
但他这一次想错了。过了两天,中年妇女又来找他催要这两份表格。态度非常谦虚,并且做了解释,说这是公司的规定,对谁都一样,我们做领导的更应该带头遵守公司的有关制度等等。叶宇同问:既然我是公司的董事副总经理,怎么还填“员工应聘登记表”?李副总解释说:“现在谁不是‘应聘人员’?你是,我也是。其实叫什么无所谓,就是‘员工基本情况登记表’,这是管理上的需要,你就算是配合一下我的工作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叶宇同也就只好照办了,其实填一张表也就是几分钟的事。但“担保书”却没这么简单,严格地说“担保书”不是让他填的,是让具有深圳户口的担保人填的。担保人不仅要填,而且还要签字,签完字之后还要再附上自己的身份证复印件,蛮认真的,没那么简单。好在李副总很体谅叶宇同,李副总说:“行,我先把这个登记表拿走,“担保书”不着急,如果你实在找不到担保人,对张老板解释一下也行,你的情况特殊,只要老板点头,我这边可以通融。”
叶宇同说:“别,我们做领导的不能带头违反公司制度,你放心,过两天我就给你。”
“那更好”,李副总说,“谢谢你支持我的工作了。”
叶宇同并不是真想带头遵守公司的规章制度,更不是存心支持这个李副总的工作,叶宇同其实是怕张老板小瞧自己,如果他连个担保人都找不到,那不是被张泰雷小瞧了吗?
叶宇同这就给他的同班同学打电话,一边拨号码一边想:幸亏我还有个同学在深圳,否则这还真是件麻烦事。
叶宇同在电话里把情况对老同学说了,对方支吾了半天,说这件小事对她可能是大事,叶宇同问为什么?老同学说她老公这几天正在为朋友担保的事与人打官司,脾气很大,昨天还特别警告她千万不要为任何人做任何担保。叶宇同说我这也不是经济担保,纯粹就是走个过场。老同学说这样吧,明天来我家吃顿便饭,你自己当我老公的面说这件事,或许他碍着面子就不好反对我为你担保了。叶宇同说再说吧,谢谢你了。
再找谁呢?叶宇同想起他们所的郝工也在深圳,于是马上打了个电话回所里要郝工在深圳的电话。现在通信真方便,不一会儿他就与郝工联系上了。郝工与叶宇同不是一个室的,在所里二人也没什么来往,但双方还是认识的,郝工接到电话后很热情,马上就说晚上请叶宇同吃饭,叶宇同推让不过,接受了。既然晚上就见面,叶宇同在电话里就没有提担保的事。叶宇同想:我要在吃饭时“无意中”说出来,免得将刚才与老同学之间发生的难堪再演一遍。
叶宇同的工作非常忙。张泰雷他们这套已经通过鉴定的系统其实并不成熟。主要是燃气与空气的混合比并没有真正掌握好,这样就会导致燃烧不完全,弄得不好还会造成回火,但客户不知道,既然是已经通过鉴定的了,自然客户就会放心,现在订单都已经来了,你说急不急人?忙了一个礼拜之后叶宇同才发现:张泰雷的公司根本就不具备解决这一难题的基本条件。
叶宇同对张泰雷实话实说:“按公司现有的条件根本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什么条件?”张太雷问。
“首先没有实验台架”,叶宇同说,“没有台架就做不了实验,做不了实验怎么能找出最佳的混合比?”
“找不出最佳的混合比会怎样?”张太雷问。
“没有最佳的混合比你这套系统还有什么先进性可言?”叶宇同反问。
“不是有鉴定书吗?”张太雷不服气。
叶宇同没说话,他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但他没说,没说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他涵养好,是他想到这个“兵”是他的老板。
叶宇同对张泰雷解释道:“有了鉴定书产品肯定是能卖掉,但卖掉之后客户肯定就要投诉,如果投诉到我们这里,我们就必须给人退货,如果投诉到技术监督局,那麻烦就更大了。说到底,产品是要有质量保证的,否则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
张泰雷没说话,这时候他的烟瘾仿佛很大,一个劲地抽烟。
“那你说怎么办?”张泰雷问。
叶宇同也不说话,也抽烟,尽管他明知抽烟有害。
等一根烟抽完了,叶宇同才说:“台架肯定是要上的。既然要搞这一行,台架就必须要有。”
张泰雷一脸认真严肃加诚恳,非常认同地点点头,问:“上副台架要多少钱?”
“这要看怎么说,贵的几百万,便宜的几十万。”叶宇同说。
“那你看我们上多少钱的?”
“上多少钱的都没用”,叶宇同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时间问题。现在订单都来了,定做一副台架从订货到安装调试成功没三个月是不行的,来得及吗?”
张泰雷还是一脸的严肃诚恳,认真地问:“那怎么办?”
叶宇同真不敢相信,没有实验台架他们怎么敢搞这个产品?但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现在不是“他们”,是“我们”,自己也上了“贼船”了。
“办法倒是有。”叶宇同说。
张泰雷满脸堆笑,及时递上一根烟,并亲自为叶宇同点上。那一刻,叶宇同见张泰雷笑起来像个小孩,又发现张泰雷其实是将我叶某人当作小孩在哄。
叶宇同说:“双管齐下。一方面抓紧时间订购台架,另一方面可以利用我们所里的台架先做起来。”
“好,好。就按你的意见办。”张太雷点头称是,并且连说了两个‘好’。
“不过”,张泰雷若有所思地说,“这么大的机器来回长途搬运行吗?”
张泰雷本想问“用你们所里台架做实验需要多少钱”,话到嘴边又临时改成搬运的问题。其实关于钱的问题是不用再谈了,就是因为这个问题,鉴定会之前才将实验省了,否则也不会有今天的结果。
“搬运是小事”,叶宇同说,“现在快速投递很方便。主要是资金方面,既然我们自己要装台架,再花钱用所里的台架合算吗?”
张泰雷没说话,他心里的话已经让叶宇同说出来了。心里话让别人说出来自己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别人窥视了一般。
不说话的最好掩饰就是抽烟。张泰雷还是用他的一贯方式,吸一口烟之后半张开嘴,让烟雾弥漫在整个脸庞,使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要不然这样”,叶宇同说,“我们一方面赶快上台架,争取在两三个月内将实验台架做出来,另一方面产品照样生产,我先在电脑上模拟个大概范围,并将几个关键数字发给我老婆,让她利用所里的台架抽空做几个关键点,保证八九不离十,然后在正式出货前再用我们的台架做最后的微调。”
张泰雷的脸已经笑成一朵花,除了被烟熏黑的牙齿有点难看外,整个脸庞笑起来还是蛮动人的。
张泰雷边笑边掏出烟,并将烟盒往上抖一抖,使两三跟香烟脱颖而出,然后将他们送到叶宇同的眼前,仿佛这烟成了桑拿浴里面的按摩小姐,得由客人自己挑,张泰雷不作自作主张。叶宇同看了看递到眼前的“好日子”,果然认真地从中抽出一支。
借着“好日子”的天高云淡,叶宇同说:“台架用不着太复杂,特别偏门的数据一年也遇不到几次,到时候舍上几条烟,我回所里做。但也不能太简单,太简单了我怕数据不准。所以我们上一个中等偏下的就行了。”
“大约花多少钱?”张泰雷到底直接说到了钱。
叶宇同本打算做一百万左右的台架,但经张泰雷这么一问,他本能地节约了二十万。
“八十万吧。不能再少了。”叶宇同说。仿佛他正在与张泰雷做生意,怕张泰雷还价。好在张泰雷没有还价。张泰雷将手中的烟非常使劲地在烟灰缸中拧灭,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郝工约叶宇同到华强北的中原餐厅。叶宇同只知道大概的方位,但摸不到具体的位置。叶宇同对深圳的道路名称很有意见,总让人摸不着头脑,比如华强路和振兴路,金田路与景田路,益景路与益田路,等等等等,既没有特色,不容易记,又极容易混淆,不要说是外地人,就是来深圳很多年的人也常常闹不清。闹不清就只好打的。打的也还要慢慢找,因为深圳的的士司机全是外地人,这个外地司机还算有见识的,好歹还知道华强北,但并不知道中原餐厅,好在华强北不长,不大一会儿就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