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归家，母亲说要带着我去宗祠拜祭祖辈。宗祠在田氏老宅，母亲带着我乘车前往。车途径市集，忽然停下了。母亲问道外面的马夫：“为何停车？”
“夫人，前面有人发生争端。围了一群人挡住了去路。”
“所为何事？”母亲问道。
马夫的声音传进来，“似乎是黎家公子强占吴老汉的女儿。”
我一听，便向母亲说道：“女儿出去看看。”我正要起身，母亲拉住我说道：“你个女儿家，可别掺和这等事。”
“母亲，从魏到齐这一路来。师父遇到世族贵人欺良民的事，都是会出手相助。”
我走出马车，见外面果然是站在一群人。中间站着一个身着黑袍，腰间挂着玉玦的贵公子，手上抓住一个俏丽女子的手。想要将她向旁边的马车上拉。另一个穿着粗葛衣衫的老人家正匍匐在地上，手拉着贵公子的衣衫。
我从旁边的摊位上抽出一把簦，挤入人群。握着簦打向那个男子，迅速将那女子拉到我的背后。
“是何人！”那男子看向我一怔。
我先斥责道：“当街强抢民女，你这厮真是恬不知耻！”
“你是哪家的？本公子以前怎么没见过？”此人笑嘻嘻的向我走近，我又一抬手，簦直中他腰部。他被我打得后退了一步。
“你这小妹妹，也过于不听话了些。”他蹙着眉向我走近，这男子虽然身高八尺，但我也有把握将其打到。
这时，后面传来田家马夫的声音。“住手！”
后面看热闹的人见到马车竟然主动让开，母亲撩开门帘。
“原来是田姨。田姨这是要上哪儿去？”那男子朝我母亲行了一礼。
“正要带着三女去老宅拜祭。”母亲又向我招手，我走过去上马车。母亲看向那男子，问道：“此处发生何时？”
那男子本是看着我，见母亲一问。回道：“吴汉拖欠我家钱，我拉他女儿上我家为奴也合理吧。您说是不是？”
我见母亲点了点，心中慌张。“母亲。”
母亲轻拍了拍我的手，又问道那男子：“忽儿，吴汉欠你家多少钱？田姨替他还了。”
那男子说道：“黎忽哪敢受您的钱？”
母亲还是将一个钱袋递给马夫，马夫会意上前将钱袋递给那男子。母亲说道：“我想这钱是足够了。你也别为难吴老汉的女儿了。”
吴老汉带着那俏丽女子上前下跪拜谢，母亲说道：“不必多谢。”然后也不再看他们。
母亲放下帘子。示意马夫行车。
“母亲可是不高兴？”
母亲说道：“珑儿，你可不知这吴老汉在即墨是出了名的无赖。四处骗吃骗喝，若不是那黎忽看上了他那年轻的女儿，怎么会借钱给他。他明知道黎忽是看上了自己的女儿还借黎忽的钱，哪儿会有什么好心思？”
我一听，明白其中圈套。说道：“就算是如此，还是要救的。那女子是无辜的。”
母亲又道：“今日就得了她，她明日还是会被自己的父亲出卖。这即墨除了我们田氏，变就是他们黎氏。那女子还不如去了黎府，衣食无忧。恐怕下次吴汉见她卖给了鳏夫”
“母亲，这么一来好像是女儿错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珑儿啊。你要知晓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插手别人的生活，便是救赎了别人。其实未必是真的救赎。”
“女儿，知晓了。可现在如何是啊？”
“回府后母亲使管事去问那女子是否愿意入田家为婢。若是她愿意，田家便会护住她。”
马车在老宅前停下。母亲带着我走进去，许是这里的仆人早就知晓我们要来便准备了一番。母亲直接将我带去正堂，台上摆放着许多牌位。
我同母亲一起跪下，叩三拜。母亲说道：“田氏先祖在上，望保佑珑儿一世平安。”母亲起身点燃香烛，交与我供上。
拜祭之后，守候在此的族伯前来同母亲寒暄。老人年过七旬言语中先是问过父亲，而后便是向母亲说说最近前来祭祖的族人。对于到来的我，那些叔伯并不关心，也没有任何问询。
我想许是我本为女子，他们本就不会在意，不似我家人。
半个时辰后，我们又坐马车回田府。
接近昏时，三哥来寝室寻我。交给我一个侍女俑，俑高一尺，还穿着紫衣。
我说道：“谢谢三哥。”
“三妹不喜欢？”
我笑了笑说道：“喜欢。”三哥说道：“黎忽说他将此物给黎姬的时候，黎姬可高兴了。三妹的反应倒是不一样。”
“黎忽，黎姬？”
他反应过来，说道：“哦，我忘了三妹不记得了。黎忽黎姬兄妹是隔壁黎府的，我幼时同黎忽在一处上学的。你幼时常同黎姬玩耍。”
我只是想起了白日遇到的黎忽，对他们黎府毫无好感。这闻言，也就点了点头。
“妹妹喜欢什么。三哥下次再送给你。”
我看向三哥，问道：“三哥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我上前一步，喜色说道：“妹妹上次见三哥在花苑里射箭，三哥若有心送礼。可送妹妹一把好弓。”
他一愣，重复道：“弓？”
“对啊。”
“三妹果然师从魏先生。这喜好就是同一般女子不同。”
纵然三哥吃惊，但也是答应了下来。三哥前脚刚走，朱姬便来了。她是给我端来姑母新做的糕点，她见我案桌上的仕女俑便拿着手上把玩，“这个陶佣做的真好看。”
“三哥方才拿来的。”
“三表哥？”
我点了点头，朱姬压着脖子抬头看向我说道：“珑儿，我很喜欢着仕女俑。你可不可以将她送给我。”
我说道：“这是三哥送的，但是三哥已经说下次送我一把好弓。这仕女俑，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朱姬大喜，不停夸赞我。
第二日，我偶遇三哥和朱姬在院中吵架。我本想绕开，没想到却被三哥叫住。“三妹，你要来评评理。”
我问道：“何事？”
三哥蹙眉怒道：“她说我只给你陶佣，不给她陶佣。”他看向朱姬说道：“这东西黎忽只给我一个，珑儿是我妹妹，我自然给她。难不成还给你？”
我打断道：“三哥你可别这么说。”我又转而看向朱姬说道：“陶佣不是你拿去了吗？为何还要怪他。”
三哥闻言，手指向看向朱姬说道：“你把我送给三妹的陶俑拿了？”
“怎么了？珑儿愿意给我的。”朱姬说罢看向我。我点了点头。三哥凶道朱姬：“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寻我争吵？你不是已经得到陶俑了吗？”
我和三哥都不明白朱姬此番意欲何为。朱姬自己争辩道：“那陶俑是珑儿愿意送给我的，而你并没有送给我。”
三哥指责朱姬道：“你就是寻事生非。”
朱姬瞪起两个大眼珠子，见状要和三哥开始吵架了。我见此，立即回身离开。走了老远还能听到争辩声。
我问道身后的辛姑，“朱姬平日开朗，但也从未像今日一样无礼。”
“表小姐是气恼三公子未给她送陶俑呢。”我说道：“我知晓，不过我已把陶俑给她了。”辛姑笑了笑说道：“在表小姐眼中三小姐送的和三公子送的含义是不同的。”
我踏入院子，又听辛姑说道：“小姐有所不知，表小姐早同三公子有婚约。”
我立住脚步，辛姑未止住，从背后撞了我一下。“我怎么不知此事？”
“小姐并没有问起过。”
我对于此事十分吃惊，朱姬和我同岁，但比我小上几月。《周礼》上说‘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若小小年纪便订下婚约，若而后另有所喜又该如何。
只听辛姑又道：“原夫人说等到表小姐及笄便将表小姐迎娶过来。”
“那不就是明年后了。”
“正是。”
第二日，我问及朱姬此事。朱姬还红着脸点了点，我回想起她平日老是纠缠我三哥，原来她早心系我三哥。
下午二嫂来为我送来母亲命缝人为我缝制的新衣，见她走进来。我起身相迎，“听母亲说二嫂怀孕四月，二嫂何必亲自给我送来。”
“我也是无事来看看你。”
我扶着二嫂坐下，说道：“二哥前往临淄，为何二嫂不陪着二哥前去？”我二哥年初便开始在临淄军中任职，这次我归家也是他提前请假来看我，我归府的第二日便就离开了。
二嫂说道：“原本母亲是想让你二哥在临淄安家置业的，可是大哥殁后，你二哥终归是要在即墨承田氏族长的位子。在临淄买府院的事，便是无望了。而且我怀着孕，母亲也担心我在临淄旁人照料不好。”
我笑着说道：“二哥不在，二嫂在家中无聊。我便时常看望二嫂。”
“如此这样是好，但是你白日不是念书，便是母亲要你陪着。母亲从前便对你颇为怀念，我怎么好要你陪着。”
我一想也正是如此。二嫂又道：“见到三妹，我便想起了母家小妹。她名唤彧儿，年十五，长你一岁。”
我听闻说道：“二嫂母家若是准许，便可将接过来住上几日。”
“我的母亲和姜姬都会准许的，只是母亲这几日忙于你归家的安排。这事二嫂不好向母亲提起。”
“我每日见到母亲，若是二嫂想念家里人。二嫂只要简帖寄回家中即可，我同母亲去说。”
二嫂闻言脸上藏不住笑意，抱住我说道：“谢谢三妹。”
第二日我将此事告知母亲，母亲颇感意外，倒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请求。但也是准许了。我派辛姑去二嫂的院子汇报此事。辛姑回来的时候，还带上了一个匣子。匣子里面是一只银钗。
我拿着银钗向阿忱感叹道：“想我们一路走来，哪儿见到街上女子头上戴有这些饰物。金银原来都藏着高墙府院、玉牖铜枢之中。”
我问过辛姑，这才得知二嫂母家是夜邑大户。姜姓章氏是姜齐贵族后裔，原本也是地方豪强望族。在二嫂大父那一辈曾家中万户，土地万顷。不过，后人为争气，倒是越来越不行了。
辛姑说当初族人为我二哥看女子，也是觉得章氏地位与田氏不相匹配。但我母亲见二嫂安分实诚，也觉得本非嫡长媳所以也就为我二哥娶进门了。
未过两日，二嫂母家小妹便来了。这比我想的快上许多，二嫂向介绍她小妹给我认识特意让我同去府门迎接。果不其然，我看那马夫拉的马，便只这马日可行八百里。
“三妹这便是我小妹。”二嫂拉过从车上下来的俏丽女子，女子身穿丹红衣裳，头上戴着一只玉笄。二嫂对她说道：“这是你姊丈的三妹。小你一岁，名珑。”
她与二嫂是姊妹，所以长得与二嫂有几分相像。她比我和朱姬都要白上一些，就是养闺中小姐从未晒过太阳。不过，也看着是身体虚弱之态。
据辛姑所诉，二嫂的小妹也是初次来田府。所以这才有二嫂的介绍。她微微向我一笑，说道：“珑妹妹好。”她又道：“你长得真好看。”
“谬赞。”
二嫂里面招呼我们进去，我本想去找朱姬，但二嫂又要我去她那儿坐坐。我不好推脱也便同他们去了，去了后也是听他们两姊妹说话。二嫂不停地问母家近况，有些问题突然到了口中说道一半见我坐在一侧，也便停下了。就如，“大嫂对母亲可有……”
可有什么？并未说出来。但可以猜想得到。听闻二嫂母家父亲早死，章家是二嫂长兄当家。而其夫人是与我家相当的地方望族，所以内院的事宜怎会在老妇人手中。
我在一侧装作什么都不知晓，一直在吃案上的糕点。
姜姬对大嫂的发问也是有问必答，但是她的眼中总是让人感觉波光粼粼，像是要哭出来了。我心中想若是她哭了，我便起身告辞。
可是她眼中的泪花就是不能凝聚在一起，变成泪珠滚下来。
“珑妹妹，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我一愣，说道没有。随即，我起身告辞，二嫂也发现我的无聊了。也未客气的挽留。倒是以为我喜欢那种糕点，让仆人给我装了些带走。
我走出院子，阿忱和辛姑跟在我身后。我想着要不将这糕点带去给朱姬尝尝，便如此走去。朱姬见我来本就开心，见我带了吃的便笑得更加灿烂了。
她尝了一口糕点，夸赞好吃。又问道“那姜姬如何？”
“皮肤白皙，步姿婀娜。说起话来也是轻声气语，不过看得出应该是念过书的。”
朱姬又吃了一口糕点，说道：“念过书？这是如何看出来的？”
“二嫂提过姜姬闺名彧儿，彧，文也。而后再听其说话口吐珠玑，不是一般只懂礼的贵家小姐便就有的。”
朱姬说道：“受你如此夸赞想来非同一般，那这姜姬住上几日？又何时离开？”
“这我就不知晓了。”
朱姬也没有对那姜姬展开多少兴趣，应了一声，又吃下一块糕点。她说道：“珑儿，我母亲说后日，我们便回夷维了。”
我说这话时，脸上并未显示出什么情绪。打趣说道：“你怎么不担心若是回了家，就见不到我三哥了。”
“我好几天没有同三表哥说话了。”朱姬神情有些失望。
我吃惊问道：“怎么？”又道：“不会还是因为上次的陶俑之事吧？”
“是如此，也不是如此。”我疑惑地看向她，她又道：“我已经不生表哥的气了。”我听闻心想我三哥本就为做错什么，你本就不该怪他。但我不会说出口。
朱姬凑近我说道：“我母亲说若是我每日都缠着表哥，表哥会厌烦的。反正我始终都要嫁给表哥的，不急于一时。而且母亲还说这次回去该备下嫁妆了。”朱姬说道最后自己低着头笑了。
我不禁脱口而出，“朱姬，你是做梦都想着嫁于我表哥吧。”
她像点了点头，冲我道：“珑儿，你怎么知晓我做梦梦见嫁给表哥了。我可谁都未说过此事，都未同母亲说过。”
我无言相对。她双手相握放在胸前，面带笑意说道：“我可是自小便就知道要嫁给表哥的。”
当初见她对三哥如此明显的爱慕，我觉得她率真坦率。而今倒是觉得朱姬有些愚钝了。我问道：“你才十四便就要束缚在府中么？若是嫁了人便会生子，日后可就不能随处玩了。我三哥也才十八。我总觉得你们年纪小，婚姻大事不急于一时。”
朱姬说道：“你看哪个女子不是及笄之年便有婚事，哪个男子不是到了弱冠之年便娶妻生子？”我回道：“虽不知我师父年岁几何，但我师父便未娶。”
朱姬驳道：“魏先生并非常人，恐怕都不需要娶妻生子。这可不作数的。”我又问：“朱姬，可看过《周礼》？”
朱姬摇了摇头。“周礼上说女子二十嫁人，男子三十娶妻。”
朱姬没憋住笑，她说道：“周已被秦灭了多年，诸国早就不遵守《周礼》。珑儿比舅父都还迂腐。”我为自己辩解道：“我并非说要遵循《周礼》，只是朱姬可想过为何女子是二十，不是十五。男子是三十，而不是二十？”
“我可没你无聊。”
我还是说道：“我想可能是年幼时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又或是男子而立之年才建功立业有能力照养妻子。亦或是诸国征战需要人丁，所以早婚早育。”
朱姬笑我，“珑儿，我明年便是十五了。我知晓心中所喜，家中也可照养妻子。珑儿无需担心。”
不论如何，我真心待朱姬。第三日，她和大姊、姑母、二表哥一同回去。我和母亲出门相送。
朱姬见到三哥未来脸上有些失望，但还是笑着同我告别。然后上马车，大姊先抱着和儿向母亲告别，然后向我告别。
姑母最后上马车，她笑盈盈地向母亲辞行。母亲脸上并没有显示出多少兴趣，转而道：“时辰不早。别耽误了时辰。”姑母这才上车。
这全程未向母亲说上话的便是二表哥，他早早地骑上马。我听说过他母亲是姑父喜爱的妾室，不过早在他幼时便殁了。姑父因为喜爱他生母。连着宠爱这个小儿。姑父庶子八九人，独将二表哥记在姑母名下养育。其实我并未只有两个表哥，实在是因为姑父是商贾，庶子从未来过田府。所以便只称呼两个表哥。
朱姬这一走，我是少了一个同龄玩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