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艰难很艰难才肯定儿子已经入睡，刘丽站了起来，缓缓地伸了一个懒腰。
看看表，已经是深夜近十二时了。
做母亲真不是容易的一回事，刘丽这样想着。
母兼父职，更难。
难、难、难！
可是，这未婚妈妈一当就过五年，证明再艰难的日子还是会得过的。
没有什么大不了。
当年？
唉！刘丽叹一口气，日子好像不是人过似的。
她回头望望儿子可可一眼，再度肯定他已入睡，才蹑手蹑足地返回自己的睡房去。
孩子似有一点点的不舒服，故而狠狠地发了脾气，恹恹闷闷的一整晚，拉着刘丽的手不放，要她跟他不住的讲话，决不肯睡。
明天，一定得带他到儿科医生处检查一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定要防范未然。
刘丽坐到睡房的书台边，翻开那一大叠文件，开始做自己的功课。
看样子，明天是要花半日功夫在儿子身上，不能赶返公司去了。故而必须要在今晚把要草拟的文件做妥。等下用邮件电邮回公司，以便公司派人能利用早上时间整理好，待刘丽下午回去，就能签批发出。
公事是永远不能因私人理由而受到阻挠的。
这又真是个分秒必争的世界。
客观环境固然如此，主观原因呢，是她刘丽的责任感极强。故此，工作异常劳累，在所难免。
刘丽并不是埋怨。
如果要埋怨，她不会埋怨工作的辛勤。她有成箩的委屈，值得她长嗟短叹。
不能再往回想，一如是，就有可能花掉一两小时，阻缓了工作进度，今个晚上自己还要不要睡了？
努力控制着思维，强迫精神集中到文件上头去。
差不多到凌晨一点，刘丽才吁出一口气，终于把文件草拟完毕。
跑出客厅去，用另一台电脑把文件发送回办公室去，并附一张字条给秘书：“小黄，我早上不回办公室，请把那六件文件处理好，告诉张总，下午约二时半会赶回。谢！”
做妥这一切，又忍不住走进儿子的房间去。
就在他的小床前坐了下来，伸手扭亮了床头的小灯。
可可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那长得非卷曲不可的眼睫毛，屡屡教人误以为他是个女的。
几岁大的孩子，不可能有高高鼻梁，可是，可可又是个例外。
那张小嘴，不论是闭着、开着、嘟着，在任何时刻，都那么美丽。
他其实像他父亲。
尤其浓密的一头黑发，教刘丽不期然地想起昌明来。
刘丽苦笑，躲来躲去，这么些年了，还是会不期然地想起他来。
只为生活有太多他的影子，每当儿子活泼泼地一把抱住自己，嚷：“妈妈，我爱你！”
刘丽闭一闭眼睛，有一种感觉，好像昌明跑回来，抱着自己似的。
她还是爱他的。
无可否认。
刘丽以手轻轻地扫着儿子那头柔软的黑发，低声地说：“孩子，其实妈妈不应该把你养下来。如果来到这世界上要受一点点苦楚的话，都是妈妈害你的。”
当她怀了可可之时，曾想过要弄掉他。
然，舍不得。
她死抓住昌明不放，摇撼着他：“我要把孩子养下来，我要，我要！因为他是我们爱情结晶。”
这么些年过去了，刘丽才惊觉，孩子并不是爱情结晶，只不过是男女交合的一个错误产品。
她永远无法忘记，当昌明第一次占有她时，就在那天旋地转，乾坤在位，二合为一的一刹那，刘丽在心里欢呼、呐喊：“让我们有第二代，让我们的精与血，透过一个共同体，表达爱情的完整。”
如果昌明在那光景都有同样的心思与感情，那下一代的诞育才是无憾的。
否则，一点也不！
爱情不是单程路。
爱情结晶，不是一厢情愿的产品。
后发生的一切，证明昌明并没有把整件事认真地考虑过。整个过程，只是人性的自然回响与正常的体能反应。
连狗都可以一群群小畜牲的生下来。
刘丽每一触动这个激烈而残酷的意念，她的头就胀痛欲裂。
糟糕，又将是无眠的一夜。
翌晨，仍须早起。
刘丽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厨房去，熬了一小锅稀稀的麦粥，让儿子吃一点，才准备把他带到儿科医生处。
可可并不愿意起床，在故意地翻来覆去，把这个做妈妈的弄得左右为难。
“可可，你得做个好孩子，听妈妈的话，这就起来！”
可可不肯。
“让妈妈抱你起来！”
可可拼命拨掉刘丽的手。
“可可，你听话，等会妈妈给你买个玩具！”
可可仍然无动于衷，管自的挣著他两条肥胖至极的小腿。
“可可，我告诉你，你这样子是太令妈妈伤心了。”
刘丽没有办法，她气馁地坐在小床前，眼眶竟一下子湿濡。
可可回转头来，眨动著他那双明亮得如水晶似的眼睛，望住母亲，说：“妈妈，你别哭，可可这就起来了！”
随即爬起床来，一把冲前抱住了刘丽。
“可可，你不能再令妈妈为难，妈妈已经很辛苦。”
刘丽没有认真地考虑过是否应该在儿子还那么小的时候，就向他灌输这个做母亲的为养育他而劳心费力的思想。
她只是随心而语，言为心声。
可可看牢他的母亲，把个小头颅略为上扬，一派很英明神武的模样：“妈妈，你不要这么辛苦，我保护你！”
刘丽破涕为笑，说：“好，你保护妈妈，别让人家欺负。这个人家，尤其不是可可自己才好。”
可可摇摇头，说：“老师说的，男孩子欺负女孩子，罪加一等，不可饶恕。”
“老师真是这么教你的吗？”
“对。”可可切切实实地点了头。
“那好，她一定是个好老师。”
其实，是不是好教师呢，刘丽不敢肯定。怕是个曾吃过男人苦头的女人，倒还有几分是真的。
刘丽赶快替儿子穿戴停当，硬要他进了半碗麦粥，就带着他出门，往儿科医生去。
整个候诊室都坐满忧疑满脸的母亲，带着他们生了病的宝贝孩子。
噫，这么样一坐就要整整两个钟头的样子。这位儿科医生，非常非常的其门如市。
人生就往往如此一面倒，越旺的越旺，越红的越红；相反，越穷越霉的，周时就只有每况愈下。
坐在刘丽身旁的一位年轻太太，也许是闲得慌，于是跟刘丽搭讪：“你的儿子长得很漂亮。”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是一听赞美自己心肝宝贝的说话，灵魂儿就立即要飘上天空去了。
刘丽礼貌而开心地回应：“谢谢你！”然后她看到对方怀中那手抱的婴儿，就说：“你的女儿也是美丽的洋娃娃呢。”
“她像她父亲，完全是一个模式烘出来的饼似。我常跟丈夫开玩笑说，这女儿是轮不到他不认账的。”
然后管自嘻嘻地笑起来。
如此的情不自禁。
如此的自我陶醉。
刘丽不知如何再答腔，她试把话题带到另外的一个方面去：“现今的思想都作了个大大的转变，不重生男重生女，因为女儿总会陪伴父母多一点，男孩子的心老是野！”
“我先生可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个如假包换的中国保守派主义大男人，现在还不住吵着要我多生一个儿子。”
还是扯到她的丈夫身上去。
能够有个丈夫，真是件值得引以为傲的事吗？
那位太太并没有注意到刘丽突然间的沉寂，仍在兴致勃勃地讲话：“若果肯定能生个男孩子的话，我还是愿意有第二胎的。但谁敢担保呢，等下又是弄瓦，可怎么得了？如今还少一点顾虑，现今这年代嘛，又得考虑挣钱，又是计划生育，如何能兼顾这样多的老与幼，真难呢！我那先生总不明白做女人的种种难处。”
就是因为刘丽没有答腔，那位太太便不期然地把谈话目标转移到小可可的身上去，哄着他说：“好看的小弟弟，你有妹妹吗？”
可可摇摇头。
“弟弟呢？”
可可又摇摇头。
“妈妈只生你一个？”
这一回，可可点头了。
“爸爸有没有嚷着妈妈要生一个弟妹给你作伴呢？”
可可抬头望住了刘丽，不晓得反应。
“怎么了？你听不明白我的说话？还是你不要爸爸妈妈给你生个弟妹作伴了？”
话未讲完，只见可可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豆大般的眼泪连连不绝，他，真情是放声啕哭。
哭声震动了整个候诊室。
吓得刘丽把可可抱得紧紧，微微慌了手脚，说：“可可，快别这样。看，这儿的小朋友们都在看着你呢，哭成这个样子，太失礼了。”
母亲的劝慰对可可起不到半点作用。
孩子完全像失了控制似，连声音都哭得变成沙哑。
终于惊动到护士，推开门，给刘丽打招呼：“把他带进来吧，让医生看看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了？”
刘丽抱起儿子，三步拨成两步的跑进诊所里头的一个指定等候的诊症室内。
一颗心被可可的哭声吵得纷乱。
这些年了，什么大风大雪大雨浪，都顶著过，似乎最为难的往往是儿子痛哭失声的时候，刘丽心头必有一种贸然而生的歉疚。她深深的后悔要把孩子带到这世界来受苦。她不能推卸，这是她的责任，甚而是罪过。
“可可，求求你，不要哭，妈妈的心乱得发痛！”
可可哭得力竭声嘶，不能自已。直至医生走进来，把他自母亲的怀中接过来，放在她眼前的一张旋转椅子上。
医生是个女的，看她的模样，大概是三十六、七岁上下的年纪吧，但她的言语动静，都比年龄更显了一份持重的老态。不知是不是职业要求使然。
医生记得每一个她长期照顾的孩子的名字，且因为可可是个额外漂亮的男童，因而连医生都被深深吸引住了。
有一次，医生还摇了个电话给刘丽，说她的一位好朋友是电视台的编导，要物色一个男童角色。医生觉得可可最适合不过了，于是她诚恳地跟刘丽说：“我只是觉得可可适合，且看在对方是我好朋友份上，才冒昧地摇给你这个电话。当然，我很明白一些父母并不喜欢孩子出现在大小银幕，有种抛头露脸的感觉。”
刘丽正是这个意思，医生既然已经坦白的讲出这层顾虑，显然就不会介意她把盛情推辞，于是刘丽答：“我是个保守的人，且实在也腾不出空闲时间来陪可可去参加这种课外活动，这次要辜负你的好意了。很对不起！”
“不要紧，我明白，你别把此事放在心上，否则，就见外了。”
就因为医生的大方与坦诚，使刘丽好像无端端欠上了一份人情，无以为报。忽然之间，有一种以私隐作为交心之举的冲动，刘丽幽幽地说：“单独一个女人带大孩子真有很多的难处，顾虑比别的正常家庭尤其多。”说了这两句话，好像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感情也熟络了似。
这样子又畅快地聊了些别的，才挂断线。自此之后，医生更加记住了可可。
“我从没有见过可可这么个难看至极的模样！”医生一边说，一边拍着可可的手，“快快收起眼泪来，否则医生不要给可可看病了。”
医生真有她的特别权威，孩子渐渐静下来。医生很耐心地替他检查，且问了可可一些问题。
“医生，可可是有什么不适吗？”
“有一点点的情绪不稳定。”医生答：“是的，连孩子都可以闹情绪。”
“为什么呢？”
“我估计是单性父母所带来的缺憾，有时使孩子一下子觉得不适应，且产生不安全的错觉。”
刘丽像被人在胸口处捣了重重的一拳似的，使她差点忍不住眼泪，要夺眶而出。
医生继续平静而和蔼地安慰她说：“不要紧的，一下子就会回复正常。”
“医生，会不会影响他成长后的心理？”
“任何外在的环境都会影响孩子的心态发展。要看我们怎样使他明白事理，接受现实。”
“这些都不是一个四、五岁孩子的责任。”刘丽伤心的喟叹。
“人生岂无憾然，总有难题放在自己跟前的，是不是？”刘丽再无言语。也只好静下心来，听医生给她的各种劝导，牢记照顾孩子的方式。
告辞时，医生从抽屉拿出了一小块白玉来，放在可可的手上去：“这是医生送你的，回家去叫妈妈用条红丝线帮你串好，系在颈项上，你就会得做个小乖乖了。”
刘丽立即辞让：“我们怎好受你的重礼？”
“不是值钱的东西。本市瓦窖批发市场都可以买得到。前一阵子，我到广州去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买了好几块刻了各式生肖的新山玉回来，我记得可可是属兔的，是不是？”
医生真是好心思，那块小白玉正正雕刻了一只小白兔。
“可可以后把小白玉挂在胸前，就不会再顽皮，无端端的哭将起来了，是不是？”
可可慌忙的点了头，把块小白玉捏在手里不放。
扰嚷了整个上午，这才算安稳下来。
刘丽先把儿子带回家里去，陪他吃了午饭，等着那个带孩子的保姆牛嫂来到，把可可交给她，才准备赶返公司去。
平日，也是刘丽把儿子送上校车，下午由牛嫂接他从幼稚园放学回家，直至刘丽下班，才算完成当天的职责的。
今天，因可可闹了一点不舒服，所以才略改了工作程序。
也幸亏有这位牛嫂，帮了刘丽近三年了；否则，无论如何不能专注在工作上头。
人家说家中有一老，如有一个宝，也倒是千真万确的。尤其当有了小孩子，需人照顾之时。
刘丽就是没有这个福气，她父母远在东北，没有娘家在桂林。
谁不知道有娘家的好处？
别说是可以把孩子带回去寄养，透一口气。就是自己有什么委屈了，跑回父母的家，躲在一隅，畅快地流一夜的眼泪，也还是好的。
女人在夫家不宜哭，谁愿意讨个只会干流眼泪的女人回来耽在家里。
在外头的火毒太阳之下呢，更甚！谁哭了，谁叹了气。谁就是弱者。
多么可惜，时代已是强人的时代，没有人认为薄弱无依的女人，楚楚可怜。
在那一段最难过最难过，被昌明遗弃的日子里，刘丽生不如死，在各种绝望之中，她最命定的无奈就是她不可以回娘家投靠和哭诉，这其间的原因又是一言难尽。
是越想越远了，刘丽正要出门时，牛嫂叫住了她：“刘小姐，我要提醒你，我要回老家了，你得安排，有人带可可才行！”
刘丽这才醒起，牛嫂老早给她说过，要回湖南老家走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