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惠帝的沉默
和汉朝第二个皇帝刘盈一样,西晋第二个皇帝司马衷的谥号,也是一个“惠”字。照谥法,“惠”是柔弱爱民的意思。说晋惠帝爱民,也不算没有理由吧。听说老百姓没饭吃的时候,他问了一句:“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糜呢?”
这可能是他最“脍炙人口”的一句名言了。
两个惠帝是很不一样的。刘盈政治上低能,论智力,却未必是笨蛋;司马衷却是真正的白痴。刘盈敏感而脆弱,所以只做了几年太平皇帝就死了;司马衷在某种意义上却是最坚强的人,在那段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岁月里,他在皇位上硬生生地挺了一十七年。
哪怕是白痴,既然生在皇家,就不怕没有女人送上门来。在司马衷还是太子的时候,侍中、尚书令、车骑将军贾充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甚至使尽了手段。根据史书的描述,这个叫贾南风的女人身上,综合了女性所能有的一切丑恶品质——嫉妒,残忍,永无止境的权力欲,淫荡,还有异乎寻常的丑陋。
白痴终究是白痴,很多人很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忧国忧民的大臣就开始担心大晋朝的前途。多次欲言又止之后,老臣卫瓘终于借着酒劲,用手抚着御床对晋武帝司马炎说:“这个座位,实在可惜了。”
于是,晋武帝决定考验一下自己的儿子。然而皇家父子,是很少有机会面对面交流的,所以武帝密封了尚书决定不了的公文,交给太子司马衷处理。这是一次至关重要的考试,而显然,太子毫无自力更生过关的可能。所以贾南风很清楚,必须要由自己来为这公文提交一份答案。
接下来的故事,可以看作是作弊学的一个典型案例:贾妃请外人代为对答,第一份答卷已经制作完毕,这时东宫的给使张泓说:“太子不读书,这是皇帝所知道的,而答诏里引用了这么多古代经义,他一定会追查谁是代笔的人,并增加处罚,不如直话直说。”于是,就由张泓另起了一份草稿,让太子誊抄了一遍。这份文墨粗通的文稿让晋武帝十分高兴,他将之拿给卫瓘看。结果,自然反而是卫瓘大为尴尬。于是众人知道了卫瓘曾经说过什么。贾充秘密派人对贾南风说:“卫瓘这老奴才,几乎败坏了你们家!”这件事自然也就注定了后来卫瓘的死亡。
对贾充父女而言,这个过程自然是惊心动魄的,但司马衷本人则很可能并没有太在意。既然他是白痴,则第一当然无法裁决这个问题,但第二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太子之位已经岌岌可危。史书里没有提及司马衷自己对这事的反应,或者,是觉得无关紧要吧。
公元290年,司马衷登上了帝位,而实际的朝政大权,却是在杨太后和她的父亲杨骏手里。这个局面,显然是皇后贾南风所不能接受的。
一连串钩心斗角之后,皇太后被废,杨氏一家以谋反的罪名被绑缚刑场。有人为杨骏求情说:“杨骏连儿子都没有,他哪里有谋反的道理呢?”的确,没法把江山传诸子孙,那么做皇帝的热情自然会小得多。杨骏并不是什么好人,但确实并没有谋反的意图。对这个算是颇点中要害的问题,惠帝有怎样的反应呢?
史书上写道:“帝不答。”
一脸茫然的沉默,这大概是司马衷留在历史中的一张标准像。
二、混乱的开始
权力落在了贾后的手里,她对这个粗蠢的丈夫无法满意,倒也并不奇怪。正史、野史上或含蓄、或津津乐道地记述了她的许多淫行。而至于惠帝的反应,则似乎是无事可记。他是已经蠢到失去一个男人起码的嫉妒心的地步了吗?自然,也许正是这份糊涂,使他不必成为鲁庄公,或者武大郎。
遗传,有时确实是一件很难说的事情。白痴惠帝,却有一个聪明刚猛的儿子(不是贾后所生)。不可避免的,这位太子成了贾后的眼中钉。又是一连串的阴谋。张华等大臣为了挽救太子的命运进行了竭尽全力的抗辩,然而终究无能为力。太子被废后,朝臣们的反应更是达到了“众情愤怒”的地步,然而惠帝却仍只是一个懵懂的看客。
再后来,天下就越来越乱了。
谁也不放过谁。司马家的王爷,一位接着一位进京,又一位接着一位死去。因为手上都有兵权,所以无论谁死的时候,都要带上几千几万人陪葬。
皇后贾南风自然难逃一死,王爷们也算是恶有恶报。另外,美丽的绿珠坠楼了,文学史上最著名的美男子潘岳被杀了。大才子陆机、陆云兄弟也掉了脑袋,大名士王戎为了不至于掉脑袋跳进了粪坑。因为害怕掉脑袋,也不愿意跳粪坑,张翰回到南方吃鲈鱼莼菜去了。留在北方的人没东西吃,只好把活人和牛马肉拌在一起作为粮食。八千多妇女被沉入了易水,锦绣洛阳城被打劫一空后,又险些被焚烧为灰烬。
只有皇位上的司马衷是不能动的。只要不杀他,坏事做尽也不算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这块招牌留着也好。且他坐在皇位上又是那样的安静,要他照着自己的意思发布诏书,他从来也不会违拗,哪里再去找比这更好的招牌呢?
这块被高高举起的招牌看着这一切,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还有一件事也不妨一提。
惠帝的第二个皇后羊氏后来又成了前赵君主刘曜的妻子。不管是出于一个帝王还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虚荣心,都让刘曜忍不住问了羊氏这样一个问题:
“我和司马家那小子比起来怎么样?”
羊氏是这样回答的:
“陛下是开基立业的圣主,他却是一个亡国的暗懦男人,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他贵为帝王,有一个妻子、一个儿子,加上他自己三人而已,这都不能庇护。妾在那个时候,实在不想活下去。本以为世间男子都是那样,而自从侍奉您以来,才知天下真有大丈夫啊!”
大学者钱穆把这句话当作西晋王公贵族临难苟且的诸多例证之一,这当然是对的。然而也不能忽视,这句谄媚的话,很可能是真诚的。
刘曜有儒家修养,也有野蛮剽悍的气质,这样的男人自有他的魅力。单纯从一个女人的角度,他当然比惠帝优秀得多。在刘曜的前赵政权里,羊氏还是有点发言权的,这也许可以说明她和刘曜之间真有些感情。甚至,也许是从那时开始,羊氏才感受到一点夫妻生活的甘美。
这是很后来的事了。这时候晋惠帝早已经死了,就是他泉下有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就像当初他没有对贾南风床上有那么多男人匆匆来去提出什么异议一样。
但是,一个人真的可能白痴到一点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不必弄清,那究竟是哪一次战乱了。前侍中嵇绍——当初被司马氏诛杀的大名士嵇康的儿子——追随在惠帝的身边。临行前,有人对嵇绍说:“这次出行,安危难测,你有好马吗?”
嵇绍回答说:“做臣子的护卫圣驾,生死以之,要好马干什么呢?”
混战中,惠帝的扈从侍御全部逃散,只有嵇绍护卫在惠帝的身前。乱刀斫在嵇绍身上,飞溅的血花落到了惠帝身上。
惠帝说:“这是忠臣,不要杀他。”
杀红了眼的士兵回答说:“奉皇太弟的命令,只是不要冒犯陛下您一人而已。”
于是,惠帝就落到了皇太弟司马颖的手里。自然,这块招牌是要擦洗得清清爽爽的,于是左右的侍从过来,要为惠帝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
有点出人意料,这时候,惠帝说话了。
惠帝说:“我的衣服不要洗,上面有嵇侍中的血。”
我仿佛看见,那一刻,那张永远麻木迟钝的脸上,是有眼泪流过的。
三、一个皇后的前半生
贾南风死后,晋惠帝立了第二个皇后羊献容。抄书:
永康元年(300)十一月,“羊氏被立为皇后”。永兴元年(304)三月,“丞相司马颖上表,要求废皇后羊氏,把她幽禁到金墉城”。
同年七月,“张方再次废黜太子司马覃及羊皇后”。
十一月,“留台大赦,恢复羊氏的皇后地位”。
永兴二年(305)夏四月,“张方废羊皇后”。
四月或五月,“皇甫昌等人诈称东海王司马越的命令,从金墉城中把羊皇后迎接出来。……事起仓促,百官开始都追随他们这样做,不久发现有诈,就一起诛杀了皇甫昌”。
同年十一月,“立节将军周权,诈称收到檄文,自称平西将军,复立羊皇后。洛阳令何乔攻打周权,杀了他,又废了羊后”。
是月,“太宰司马颙假传圣旨说,因为羊后屡次为奸人所立,派遣尚书田淑给留台旨意,赐羊后死”。
是月,“诏书多次到留台,司隶校尉刘暾等人上奏,坚持认为:‘羊庶人门户残破,废放空宫,门禁峻密,没有机会和奸人构乱。大家不论贤愚,都说她是冤枉的。现在杀一个枯穷之人,而令天下人伤心惨痛,对治国有什么好处呢!’……羊后因此得免”。
光熙元年(306),“晋惠帝至洛阳,复立羊皇后”。
“后来洛阳令何乔又废了羊皇后,等到张方率先到洛阳,当天就恢复了羊后的地位。”(此则存疑)
起起落落的背后,当然都是有复杂的政治斗争的,这里,我不想再提了。
这,就是史书上记录下来的,一个女人的前半生。
后来,她说的有些话被记录下来,作为寡廉鲜耻的标志。还有人从一鳞半爪的史料里看出来,这个女人很坏很坏。
有了这样的经历,我想,如果她真成了一个坏人,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