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毛豆可摘了,过不了多少日子,就是中秋。这已经是这一年的八月,翠香嫂的第二个男人,被族长公赐名为世民,又破例姓了王姓,辈分为世。据说,这都是看在为保卫村庄光荣牺牲的前夫世忠的面子上。
王世民坐在门前剥毛豆。他把毛豆肉放进碗里,偷偷看一下四周没人,就把豆壳浮到门外的水沟里,豆壳像船一样在流水中漂浮前进。
我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不断地问着自己。他看着豆壳漂向前去,不久就沉没了。他清楚地知道漂在水面的那东西叫豆壳,而不知道自己是谁;他清楚地知道豆壳是从自己手里放到水中去,而不知道操纵自己命运的是谁。他坚信有这样一只手,把自己放到上王庄的村口来;他还晓得豆壳沉没的结果,而自己更不知今后的终结点在哪里。
这种在别人看起来是童稚的游戏,他却乐滋滋地做着。有人表示异议了,他就瞒着人偷偷做,乐此不疲。
村里人听惯了一种声音,就是叫床声,这就是他带来的,送给村里人的一件礼物。
王世民自打祠堂里被释放后,就一直住在翠香家里。每晚很早,他们就关起门来睡觉。翠香在床上的叫声,引得全村的狗都叫个不停。这个时候,翠香的肚子日见隆起,竟像一座小山了。
那个正月初一打雷后,城里和村里接连发生了一些怪事。一九九三年出版的《山海县志》记载:是年五月,彗星现西北方,凡六日而没。九月初七申时,县东出现海市蜃楼,有船行空,自北往西,旗楫毕具。九月初八,临海王贤河、林大广(觉)率义军攻入山海城,杀知县邹全见。十四日始退。民国十年编撰的《王氏族谱》记载:是年正月,为族捐躯的世忠遗妻林氏翠香被族长公赐婚,其夫姓王,名世民,列入族内世字辈。三月,猫狗相交。四月巨蟒出,吞三仔猪,村民围而杀之,剖肚,有人婴手指五六,不知谁家所遗。八月桂花盛开,空气充盈臭气,村人怒将桂花悉数打落,入土葬之,臭气仍盈月不散。
村里男人们对这些异象没有太多的评论,只是对叫床声感兴趣。
败坏风气,这是村里人经常挂在嘴角的一句话。祠堂门口,樟树脚,荷塘边,从男人们嘴里冒出来的就是这一句话。人们说话的时候,一个个正气凛然的样子,一个个非诛之不可的态势,一个个圣人之后的风范。
“呔!那条卵,”说这话的人不是世杰,也不是阿侬,他们不知道是几道贩子了,“啧啧!”那人咽了一口口水,仿佛刚把那家什咬过嚼过一样,然后一声,“呸!畜生的。”
血海深仇的样子,仿佛那是一条刚把他们孩子咬死的巨蟒一样。
可是,每当日头落西山,家家户户吹灯上床后。男人们一个个上演了猴戏。傻兮兮的人都晓得让老婆出声,老婆不知道怎么叫,只是哈哈乱笑,像是刚捡了一个屁。没傻的男人打着女人的屁股,女人还是叫不出来。女人说:“狗叫,猫叫,蛤蟆叫,你叫一声听听,我也学着叫。”男人说:“我动一下,你就叫一下,你傻呀?你不会叫!”
“噢,噢。”女人叫着。男人说:“别叫了,哄孩子吃奶哇?”
在女人当中悄悄流传了这样一句话:上王庄的男人,黄鼠狼学蒲荡,要死学派头哟。
在自家老婆嘴里听不到的声音,继续从翠香家里传出来。那时候,村里晚上没有收音机电视机音响之类的声音,除了狗叫猫叫夜鸟叫外,死寂死寂的,再也听不到让人感兴趣的声音。偶尔有几次偷鸡摸狗的小偷被捉住,竟会让全村人一个不落地赶去,听声音,看热闹,过一个瘾。
打更的阿侬,已经好几次看见翠香的后院里,墙脚下,不时有黑黑的人影。待阿侬走过去,那些人影不见了。只有翠香的叫床声,在那里盘旋着。
一个月昏星稀的夜里,阿侬看见一个人趴在翠香的墙头上,待他走近了一看,竟看见一团白雾飘过墙去,进了屋后的竹林。阿侬再看,那墙上的影子仍在,阿侬大叫一声,那影子也不散,阿侬伸手摸去,却见是一个稻草人,寻常时候是农人架在田头地角,用来驱赶鸟雀的。阿侬胆大,朝刚才瞧见的方向,追赶至竹林,竟发现竹林的枝杈上,挂了一件白布衫。阿侬想起这件白布衫有些眼熟,鼻子里却闻见一股臭味。阿侬忙喝问:“谁?谁?”有人就从竹林深处站起身来,走近了,原来是光着身子的世杰。阿侬问:“你拉屎呢?你不冷啊?”世杰夺过阿侬手中的白布衫,骂了一句:“好管不管,太婆管卵!”消失在夜雾里。
过了不久,翠香家的声音消失了。村里其他地方响起了这种声音。这里边的原因,只有翠香和她的男人晓得。翠香自从怀上了,就不让男人上身子。只要世民一贴近,翠香就嗷嗷直叫。摸不得,动不得,像是全身长满刺的刺猬。
这个现象首先是听房的男人发现的。没有了这种声音,村里的男人还一时适应不了,就如生活中突然没了刺激。可过不了多久,男人又从别人家里听到了这种声音。这家的男人往往出远门了,或者患上重病了。这种火爆的声音再次响起时,男人才晓得上王庄的女人们的叫床声也是一流的。上王庄的男人才晓得,女人是船,而男人是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从古至今的一句至理名言。
“啧啧,这条卵!”男人恨恨的,嘴里“呸”一声。那一口恶痰,带着一丝血红。
“世民,世民。”翠香在屋里叫,王世民立起身子来,把目光从沟里的毛豆壳中收回来。
翠香躺在床上说:“你来摸一摸肚子,这小畜生在里边踹我呢,这杀千刀的。”
王世民在衣襟上揩了揩手上的毛豆汁,摸了摸,有轻微的颤动,笑了:“这家伙,果然在动。”王世民接着说,“我把毛豆剥了一碗了,和香干茭白肉丁炒在一起,烹骨香,你喜欢吃的。”
翠香伸手摸了摸王世民的裆,那里硬硬地在撑着,说:“真是苦了你了,我马上要坐月子了。”
王世民说:“我好好的,不缺胳膊不缺腿的。”翠香说:“你是好好的呀,这些前世没见男人的女人啊,她们一个个想把你生吞了呢。”王世民生出一股悔楚来:“我,对不住,对不住你啊。”翠香咬了咬牙说:“是我的事,水要流,风要动,一个大活人也不能让尿憋死,不碍事的。”说到这里,翠香忽然眼睛里有了泪水,说:“世民,你今晚别再出门了,任她们多客气,再美的老酒,你也别喝,多鲜美的菜肴,你也别馋。那些男人们,会阉了你,你不信?”王世民摇摇头,又点点头。
翠香接着说:“你闻闻,桂花开了,全是臭气呢,不祥之兆啊,不祥之兆啊。”世民拿鼻子闻闻,空气中全是一股腐烂的气息:“嗯,娘子你说的是。”
王世民早早把阊门关了,任别人叫门也不开。早早把毛豆茭白香干肉丁炒熟了。一家人早早吃了晚饭。
翠香把身子往床里边让了让,让了一个空位来,招招手,说:“你躺这里,你不能动我,你难受,我帮你。”王世民像是听话的孩子,脱了衣服躺在一边。翠香把手温柔地放在了那里。
“吹灯,吹灯。”翠香说。
“噗!”王世民欠起身子,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灯没有灭,清油作燃料的灯焰,在灯盏里摇摇晃晃着,居然不灭。
在王世民积聚精气神,想吹第二口时,远远听见一阵紧急的锣声。
翠香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坐起来。王世民说:“睡吧,睡吧,锣声是男人的事,关你妇人家鸟事?”可恶,锣声在王世民的内心深处,一直像一条蚂蟥一样,吸他的血。
“起来,起来。”翠香说,“你是男人吧,族规规定,凡族里男丁,闻锣即起。”
王世民问:“我是谁?是谁?”翠香说:“你是上王庄王氏男丁,世字辈,名世民。”“族里男丁吗?”王世民说,“我是谁?我是谁?”
“你又犯傻?”翠香在王世民裆里捞了一把,“你这里没长?”
这时候,阊门被人拍响,咚咚的,像是擂战鼓。
翠香说:“你不去,我去。”王世民才懒懒地从床上起来,慢慢套上裤子,穿上衣裳,穿好鞋。开了房门,再开了阊门。阊门外立着的是世杰。“哪里着火了?”王世民懒洋洋地问,“还是哪家女人又受强暴了?”
“没有,没有。”世杰叫着,“师傅,师傅。”自从那一次遭遇后,世杰一碰到世民,就叫起了师傅。世杰在村里是天不怕地不怕鬼见愁的角色,在世民面前,他低下了那尊贵的头颅。不知道为什么。为翠香?也不全是。
世杰说:“是村里商议大事,族长公请师傅过去。”
“什么事,又敲锣,又报警?”
“你去了就晓得了。”在月光下,世杰脸上一脸的严肃,说,“师傅,你这是第一次作为王氏男丁身份,你要当心,当心总管世利这贼。”
世民想起大年三十在翠香床上那一顿雨点似的鞭打,恶煞,牛头马面,阎王帮凶,始终与眼前这张脸叠印在一起。
世民笑了笑,抱拳在胸,说:“谢了,谢了。”
6
议事的地方是族长王仁宗的道地。王世民走到阊门口时,还不好意思进去。就像第一次在台上亮相的年轻戏子,有些紧张,有些担忧。
世杰在背后推了一把,想不到把他推到了一个是非之地。世民后来回想起世杰的这一推,这时世杰的手,不是世杰的手,而是命运之手。
“哦,是世民兄吗?”黑暗里伸过一双热情的手来,紧紧握住他,“欢迎,欢迎你第一次参加族里议事啊。”世民听得出是总管世利的声音。世利的热忱像一团火,紧紧包裹着他。出阊门屋时,有一级台阶,那一双手又扶着他下了台阶。
几盏清油灯绿豆似的亮着。堂前,黑压压的全是族里的男丁。这灯盏是仁宗自家的灯,自家的油。本来,公家议事,可到祠堂,祠堂里点沙沙直响贼亮贼亮的汽灯也成,可仁宗就爱抠死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想为族里公家省点。
王世民就走上堂前,立在一圈椅子的中间。“走开,走开,遮光了。”有人就叫。王世民走到另一边,有人仍是叫:“走开,走开,遮住了。”王世民抬腿就朝道地外走,刚走到阊门口,有人还是叫:“回来,回来,还不快快拜见族长公。”
王世民回头看时,发现说这话的是管家世利,世利此时说话的口气与刚才的判若两人。世利站在那里,就在一盏灯的前边,脸上亮亮的。他看见世民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傻了一样,又喝了一声:“王世民,还不快快拜见族长公!”
世民觉得耳膜为之一震,想不到这乡野之地,竟有此等人物,那一声吆喝,饱含中气,如果是台上戏子,非一日练习吊嗓可成也。实际上他在大年初一的祠堂里早就领教过了,只是那一日人声嘈杂,没有显摆罢了。
王世民循着世利威严的声音,看见坐在正中太师椅上的,那人是王仁宗,上王庄王氏一族的族长公。一个平常看上去秃顶的老头,现今穿上了长衫,披了最多的灯光,加之还有管家帮着吆喝,还有一族人葵花向日似的目光,他就成了最尊贵的人了。
挨着族长公坐的都是年纪大的族人,在辈分上都高于年轻的人。辈分就意味着权力。年轻一辈都立在他们背后,一个个做出羡慕长辈的样子。
可真能沉得住气啊!不,而是事实教会了他们忍让,加上时光不会亏待他们,他们迟早会坐上这些交椅的。上王庄王氏传到他们这一代,已经是三十几代了,代代的族长体制都是这样的。
前些日子,世民还受过族长公的施舍,一袋米,一篮萝卜什么的。在快一年的时间里,世民家没有半点收入,基本是族长公施舍的。
王世民在族长公同样严峻的脸上,看出了“仁慈”二字,于是抱起拳,道了一声“族长万福”。
“呔!不得无礼。”总管世利再次高声叫道。
有人叫道:“狗有狗名,猫有猫号,你是老几啊?”“嘿嘿嘿,”有一个人尖声尖气地笑起来,“三尺盘腰卵,不是驴也是驴,嘿嘿,嘿!”
王世民还是抱着拳头,用目光环扫了一圈,说:“各位前辈,各位兄弟,小弟世民我有礼了。”
“跪下,跪下,”世利叫起来,“第一次入族议事嘛。”一旁的人也帮附着:“跪下,跪下,族长公不是赐了你王姓和辈分吗,你也该懂一懂族规了。”
这时候,有一个声音响起来:“光欺负一个新族人,自家人作弄自家人,有本事,与下王庄人斗去,笆里强狗算什么能耐?”是世杰的话音,世杰站在长辈后面,甚至灯光都照不到的角落里。
“谁是狗,谁又是笆里强狗?”世利反问。
族长仁宗举起右手摆了摆,说:“算了,世民初来乍到,对族里的事,慢慢熟悉,啊。”
世杰的话音继续响起:“世利哥,你也该把话说清了,是祸逃不掉,是福还庆幸,就算死,也让人做个明白鬼。”
族长仁宗摆摆手:“说吧,说吧,让世民也熟悉族里的事。”
世利厉声道:“王世民你听着,今晚所议之事与你有关。按族规,今晚的灯油费,本应你家出,宽宏大量的族长公把你免了。王世民你听好了,下王庄人传过话来,中秋之日,要取你性命。”
“哈哈,”世民笑笑,说,“要取我性命?”
“你笑,笑什么?”世利说,“到时,你就笑不出声了。实话告诉你吧,上一年,上王庄与下王庄打斗,翠香的老官世忠,呵,你一个外地人听不懂老官是什么?是丈夫、男人,老婆叫内客,也不懂?哼!就说让你懂的。翠香的男人世忠,也是你老婆的前夫王世忠,奋勇杀敌,最后光荣献身。问题是,翠香的男人,也就是你老婆的前夫,杀了下王庄人两个,我们上王庄就死一个,就是他世忠。下王庄准备了一年,约定要在今年中秋之日,再杀一个翠香的老公报仇,就是你!王世民。”
“就是你,哈哈!”道地的角角落落飞扬起一阵尘土一样的讪笑,这笑里自然蓄积了仇恨,说清楚一点,是嫉恨。在这里,只有世民还被蒙在鼓里,上王庄的男丁都晓得,这嫉恨的起点就是上王庄女人史无前例的叫床声。
连世杰的脸上都带着笑意。世杰说:“师傅,大家伙都在抬举你哪。”
族长公仁宗咳嗽了,咳嗽声不那么猛烈,甚至有一些温和。可是,围聚在一起的男丁们,一个个哑了声。
仁宗捋了捋胡子,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说法,翠香老公,不,贤侄世忠,为的是全族人的利益,打人致人死命,哪有让翠香一家承担,这是谁的主意?”
“下王庄的珠珠婆。”世利脱口而出,据报,确是珠珠婆的主意。
世杰问:“珠珠婆是翠香嫂的亲娘啊,哪有亲娘诛杀亲女儿的夫婿的?”
“正因为是亲女儿的夫婿啊,”有人插话说,“鹊巢鸠占,她老人家,恨着哪。”
这也说不通,有人反驳说:“死了一婿,再招一婿,她应该高兴才是啊。”
有人说:“听说是杀了王世民,对下王庄的天有利,对下王庄的地有利,对下王庄的人有利,总归是王世民得罪了天地人,罪恶滔天哪。”
有一个白胡子老人,比仁宗的辈分还大了一辈,人称王太公,喉咙里咕咕发出声音来。有人费了好大劲,终于听清楚了:“天哪,天哪,这不是人诛之,而是天诛之啊。”
仁宗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说:“你们,都给我住嘴!贤侄世民,初来乍到,新受本族赐姓,又从未到过下王庄,没有旧怨,亦无新恨,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哪?”
仁宗对世民招招手:“过来,过来。”世民走近仁宗,世民觉得族长公的招手就如天使。
“跪下,跪下。”世利在一旁叫着。仁宗说:“别跪了,世民贤侄,叫你前来,与大家一起议事,就是想听听你的主意。嗨,罪过呀罪过,上王庄和下王庄,一笔写不出两王字,本是同根生,王氏始祖生二子,二子各有一个村,就是上王庄和下王庄,始祖遗下九座山,谓九龙山,上王庄得五座,下王庄得四座,下王庄就一直为紧邻的一座山的归属心存不满,于是,就口舌之战不断,最后是刀棍相见,斗了不知多少年了。今年八月十六中秋节,就是无数次中的一次。罪过啊罪过,我们愧对列祖列宗啊。”
族长公仁宗说完,周围陷入死一样的寂静,唯有仁宗的咳嗽声,与众人的心跳节奏一般,显得十分突兀。
待咳嗽声进入尾声了,世利指着世民说:“问你呢?你说哪。”
世民说:“我听着呢,想着呢。”世民想把自己的精神集聚起来,努力地认真地去想这个荒唐事,可是,老是觉得自己一不留神,魂魄就蹿到空中去,从上面俯视这个小村庄,这些昏暗灯光照耀下的男丁。有人在挖鼻屎,有人在瞪眼,有人在搓拳,有人甚至放了一个屁。世利说:“你发什么呆?在上王庄生死存亡的时刻里,你应当像个男丁!”
世民用眼睛的余光扫了大家一眼,说:“我不晓得同出一宗的王姓,为何要刀棒相见,拼个你死我活?”
“哼!”世利道,“想不到,我们上王庄王氏,出了一个脓包、软蛋,你,辜负了族长公对你的恩赐,辜负了上王庄,给我滚!”
世民转过身去,抬腿朝阊门外走去。
世杰说:“怎么不让人把话说完?师傅,你等等,你说吧,都说你脑袋瓜与人不一样,我们该怎么做?”“说吧,说吧。”仁宗也说。
阿侬在阊门口伸出手来,说:“回吧,回吧,大家都等你拿主意呢。”还有轿夫阿环和剃头匠赖巴的声音:“回吧,大家等着呢。”在族里议事的时候,他们只配立在阊门外,为大家做望风守护之类的事。到目前为止,除了让剃头匠赖巴剃过头外,世民与阿环和赖巴还没有深的交往。
这时候,一阵阴冷的风“呼”地在道地里响起,几盏清油灯只是摇晃了几下,旋即灭了。
“点灯,点灯。”有人叫着。
“别,别,”世民在黑暗中说,“这是天不让点灯,我们就别点吧。你们看,月亮升上来了呢,我们就坐道地上,一边赏月,一边商议吧。”
大家果真把椅子搬到了道地上。没有灯,只有天上的月亮照着。天上的月亮已经孕满大半个,过几天,马上就圆了。
大家刚坐定,这时候,恰有一朵乌云飘过来,月光不见了,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只有每个人的眼珠,幽幽地发亮,如晚间山上遇见的野狼。
“族长公,这一次,祸由世民起,就让他打头阵吧。”
“你想让一个从没有上过打斗场的人打头阵,居心何在?”
“屁话,他身上不长卵?听说大得过牛卵呢。嘿,嘿嘿。”
“咳!咳!大家议正事,议正事。”
月光马上亮了,话题迅即转了,那就是如何对付来侵犯的下王庄人。世民很快成了策划的中心人。
月过头顶,阿侬的更声都响了三遍了,族人们才散去。在族长公的阊门口,又有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世民,世民晓得这是谁的手。世利凑在世民的耳边说:“世民兄,好兄弟,这鬼差使,老是得罪人,请兄台多多原谅,身不由己啊。”临别时,世利又说:“其实,你还可以选择一条路,届时,你可以偷偷溜走。”
有一条黑影在世民阊门口闪了一下,原来是世杰。他等在世民家门口,待世民走近了,就说:“师傅,你别听世利的鬼话,族有族规:临阵脱逃者,罚出族!”
7
王世民潜入九龙桥头的坟堆,已经七八个时辰了。
放眼望去,暮色四合,大地和村庄田野,已经被一个叫作夜的东西装进一个黑色的口袋里了。世民估算一下,现在应是一天当中的酉时,再过一刻,或者两刻,下王庄的人就要通过九龙溪上的九龙桥头攻入上王庄。
九龙溪的水源自九龙山,一条溪把上王庄和下王庄隔开,一座九龙桥又把两个村连在一起。
他都闻见空气中渐渐浓起来的血腥味。而过不了一个时辰,也就是卯时,中秋的月亮就会升上天空。下王庄的人想提着世民的头颅,返回村里,与全族的人祭拜月神。
从昨晚起,王世民就带着从宁波请来的师傅们一起潜伏在这个地方。几天前的晚上,在族长公的道地里,上王庄的男丁们,一致通过了世民战胜下王庄人的计策。经族长公授权,一切都按照世民的指挥,擦枪的擦枪,弄药的弄药。而王世民带着银子,骑着一匹快马,前往宁波府,请了师傅,带了一应用具,急奔回村。看见其他几个小组也已准备妥当。
在宁波府时,他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这河,这江,这屋,在他的脑子里,占着一定的地方。包括那晚上,他滔滔不绝,灵感飞来,他的计谋,他的策略,何处所学?何人所授?他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
要割他的头颅祭月,王世民差一些失声笑起来,有人竟看上了他的头颅,王世民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觉得自己的头颅和身子,真的有些沉重。沉重得如同身下的坟堆,不,沉重得如同巍巍九龙山。
世民这时回了一次头,看见了上王庄。黑暗中透出的灯光,到处写满了平安吉祥,这时,翠香一定和玲娣她们一起准备了拜月用的月饼、水酒、香烛,拜月是这一带女孩子特有的风俗。而吃月饼是全民的习俗。
拜月的蒲团还是世民帮着做好的,蒲团的包皮是黄色的,内里用了稻草和旧棉花,一跪上去就软软的,让膝盖舒服。
世民转回头看前方,前方随时会出现攻打上王庄的下王庄的男丁。而此时,下王庄的女人们也一定在做着拜月和吃月饼的准备。这普天同庆的节日里,竟然飘舞着血腥,一个刚成为王姓家族的男丁的鲜血,不会是下王庄人在月饼上盖的红印吗?
世民再看一旁潜伏着的师傅们,他们今晚要担当起击溃下王庄人的重要责任。他们不是王姓氏族,是世民把他们拉进这一场村庄与村庄之间的战争来的。这一场本不属于他们的战争,但是他们看在银子分上,加入了进来,他们是这个时代特有的雇佣军。整整七八个时辰啊,为了避免下王庄人的注意,他们在昨晚的下半夜,也就是今天的凌晨,悄悄把一并要用的东西带到了这里。等他们把一切都准备完毕时,鸡就叫三遍了。
世民不看也晓得,在离他们不远的后边,还埋伏着村里最强壮的男丁,包括世利和世杰,还有专打前阵的阿侬、阿环、赖巴,他们一个个手上持龙刀斧头之类的凶器,他们才是今天的主力。他们像是一头头睡狮,一个个红了眼,是仇恨让他们红眼的。
这一刻终于到了,在别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王世民猎犬一样的眼睛发现了,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拥有这种超人的夜视力。
下王庄人头上的黑头布,借着夜色悄悄接近。为了在黑夜中容易识别,上王庄人在每个人的袖子上套了一个白纱。而下王庄人头上蒙了黑布。
不过,这黑色逃不出王世民的眼睛。
其实,王世民首先看到的不是黑色头巾,而是比头巾更高位置上的枪尖和刀刃,这些同样被仇恨磨成的东西,居然刺破了浓浓的夜色,让一种叫作血腥的东西漏了出来,迅速弥漫了整个夜空。
这些仇恨凝聚成的枪尖和刀刃一跳一跳地挨近桥头,百丈左右的距离,王世民嘴里响起了蟋蟀叫声,一长,一短,这是准备的信号。
九十丈,八十丈,能看到下王庄人头上的黑头巾了。七十丈,六十丈,五十丈,能听清楚一阵阵脚步声了。尽管下王庄人放轻脚步,但是,几十个人的队伍行进,难免有路边的刺儿钩住行人裤脚管的,黑暗中行进有人踏了空的。
这是先遣队,也是精兵队。王世民已经进一步打听到,今晚的战斗,全部的下王庄男丁都参加,只是,他们的战斗计划中,有了一个更精妙的战术,大部队殿后,只派少数精干男丁,单就取了王世民的首级,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撤退。
在距离精兵队不远的地方,有一阵更大的响动,这是一股洪流,流向哪里都会冲开一个缺口的洪流。以往的村庄械斗中,都是这种洪流战术,两个村庄的男丁汇在一起,刀对刀,枪对枪,直砍得双方血肉模糊为止。
四十丈,三十丈,下王庄人发现今天的上王庄一方静悄悄的,真是天遂人意的好机会啊,只要三四个箭步就可跃过桥头去,而一入桥头,这些人便可借着田坎田埂的有利地形,隐蔽地快速接近目标,翻过翠香家矮矮的墙头,割下她第二个丈夫的头颅,然后就大功告成。
而让下王庄人想不到的是,在他们为自己的精兵战术沾沾自喜的时候,上王庄人因为王世民的到来,也改变了以往大呼隆作战的战术。他们没有想到,一种威胁,正在前所未有地降临。
“嘘嘘!嘘嘘!”远在几十丈外的下王庄精兵也听到了,这是一种在秋天鸣叫的蟋蟀声,急急的,像是要召集蟋蟀世界的千军万马,似号角,似命令。
让下王庄人没有想到的是,清楚响亮的蟋蟀声后是几道冲天的火焰,轰!轰!轰!极像是雷声,他们后来还拿它们与村里人经常使用的火铳相比,显然比装火药的火铳声更响一些。
在火焰和响声中,人们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快速飞到了空中。在事态即将进一步发展,却不晓得结果的情况下,人们的等待充满了恐惧。
“哗”地,夹杂着“叭叭”的响声,夜空中突然爆开了万千颗耀眼的星星。这些星星高低疏密不一致,渐渐地,人们看清了,那高高的星星,组成了一个人形,那低矮的星星,组成了花朵。
人们瞪大了双眼,终于看清,那高处的人形,是慈眉善目,一手持净瓶,一手持柳枝的观音菩萨。那低矮处的花朵,原来是莲花。整个造型,就是端坐在莲花座上的观音菩萨。
这种奇异的景象出现时,整个空旷的田野被照亮。本来被夜色遮掩的下王庄的男丁们,上王庄的男丁们,一个个显出了各自的嘴脸。
他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颤抖,浑身莫名的颤抖,极像是患了伤寒,不停地打摆子。脸上全是恐惧,说不出的恐惧。好几个男丁,从那天晚上后嘴歪眼斜,几年后才恢复正常。
“菩萨啊菩萨!”下王庄的男丁中,不晓得是谁喊响了第一句,这种反应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是伟大的佛教文化在中国上千年来人民血液中的继承。事后,人们才弄明白这句既响亮又沙哑的声音出自他们的族长王仁义。
王仁义在喊出这句话后,迅速地将卧姿改为跪姿,双手合十,口中直念阿弥陀佛。泼剌剌地,一地跪满了下王庄的男丁。由于礼佛,他们将手中的凶器全部扔了。
静静的田野上,响起一片念佛声。
直到天上观音佛像渐渐隐去了,念佛声还在继续。正在为隐去的观音心生感激和虔诚之时,突然,地面上又有了响动,高空又现万千火星。
万千火星组成的是一个硕大的“王”字,“王”字从天到地,从左到右,横跨桥的两岸,直把上王庄和下王庄连在了一起。
又是那个沙哑的声音:“天哪,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这是佛在告诫我们众生啊,是佛不让我们斗啊,撤!撤!回!回!”
阿弥陀佛!
下王庄的男丁们看着萧萧落下的火星,仿佛觉得受到一次洗礼。从精兵到后边的男丁,无一例外地背转身去,向着自己的村庄走去。
“杀!杀过去!踏平下王庄!杀死下王庄人!”
这声音出现在与下王庄一桥之隔的上王庄一边。这一句带着阴谋,带着血腥,带着恐怖的声音,十分尖锐,在夜空中索索直飞。人们听清楚了,这声音首先发自总管世利。
立在最前边的是阿侬,阿侬举着酷似锣锤的大铁锤,紧跟的是阿环和赖巴,阿环举着的是一根轿杠似的木棍,赖巴拿着的是比剃刀不晓得大了多少的大砍刀,今晚的阿环与赖巴双双打上了绑腿,绑腿里还各自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杀!杀!”上王庄人喊着,很快就要跨过桥去。
“停住,停住!向后撤,回家去!”立在桥头的王世民将手展开,竟把桥上的路面全部堵住。打前哨的阿侬双手去拨,竟被反弹了回来,打了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立稳了。
王世民平和地说:“回去,我是今晚的总指挥,族长公授权的,大家回去。”
“不,我们要平了下王庄。”王世杰的声音凸显了出来,“师傅,你让开,我们要为翠香嫂报仇啊!”
“回去,别人已经先行撤退,他们仁在先,我们也不能无义啊。”王世民苦苦劝告。
“滚开!”走上前来的是世利,“谁是总指挥?你是个脓包,孬种,软蛋!天赐良机予我们,此时不平下王庄,更待何时?”
“烧了!烧起来了!”阿侬指着下王庄的方向叫起来。循着阿侬的所指,大家看到下王庄的另一端,有三处着火。这个因素只有王世民才清楚,在今晚的方案里,这只是个辅助方案,只有当第一个步骤,即下王庄人在第一阵焰火攻势前没有撤退的情况下,才点燃庄后三处着火的假象迫使其撤退,有可能是上王庄人的喊杀声,让那里执行任务的上王庄男丁误以为真正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杀啊!杀啊!”世利说,“我们撤了这个指挥,听我的。阿侬,我让你冲锋,谁再阻止,叛徒处置,格杀勿论!”
阿侬举起了大铁锤,铁锤随时会落在王世民头上。
“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是族长公仁宗的声音,“世民贤侄说得有理,人家有仁,我们不可无义。”
刚才,下王庄一边出现的情景,同样出现在上王庄一边。在下王庄人惊讶于天上的观音佛像和“王”字时,上王庄的男丁们也在族长公的带领下,跪倒在地,叩拜神灵。紧随族长公一旁的总管世利,他的虔诚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男丁。
王世民的声音高昂起来:“族长公有令,凡上王庄男丁,一律撤退,回村!”
这时候,八月十六的月亮正浮出东边的庙峰山山巅,把一轮清辉洒在上王庄和下王庄的田野村庄上。
8
王世民潜入下王庄。身上没有带利器,连防身武器也没有。
这有些不符合突袭的原则。明晃晃的月色,照在田野上,一只狗的行走,一只狐狸的穿行,甚至一只青蛙的跃进,都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出了下王庄,他没有从九龙桥上过。因为桥上目标太大了,尽管双方已经全部撤退,可是,双方的守卫人员还是严严地死守着。王世民是从溪中泅水过去的,脱掉衣裳,只剩裤衩,到了岸那边,再把头顶着的衣裳穿上。过了溪,再寻找高田埂。他在田埂下穿行,快速灵活得如同田鼠。
穿过几条墙弄,按照上王庄人所说,他顺利地翻过了一个墙头,可是,他还是落在了一张网里。
“打!打!贼!”棍棒雨点似的落下来。
“别打,别打!”网里的王世民叫道,“我,不是贼!”
“那你是谁?”一个显然是看家护院的问道,“胆子倒是大的,连族长公的道地,你也敢闯?”
“我是上王庄的世民。”
这时候,门“吱”的一响,一个轻轻的,却是透着威严的声音道:“谁在那里吵?你不晓得族长公疼得厉害哇?”说话间,一阵轻轻的呻吟声,从开着的门缝里泄了出来。
“是,珠珠婆,”一个手持棍子的男丁说,“我们刚抓获了一个贼,不,他说他不是贼,是上王庄的世民。”
被称作珠珠婆的妇女移动身子,摆摆手让人走过去。尽管她把声音放得轻轻的,在王世民的耳朵里却是清晰可闻。珠珠婆问:“真是上王庄的世民,翠香的男人?”答:“是的,是的,我亲耳听见他说的。”珠珠婆的声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天,老天爷有眼啊,你们就当他是个贼,打!乱棒打死!”
“珠珠婆,”世民说,“我已经听到了,我的命不要紧,族长公的命要紧啊。”
“打!”珠珠婆说。
顿时有棍棒落在世民身上。世民的声音仍从棍棒的打击声中透出来:“珠珠婆,我是来救族长公的命的。”
黑暗中的珠珠婆呆了一下,才说:“放了他,抬进来。”灯光下,世民的头上脸上都流着血,在场的人都看见世民在紧紧捂着一包东西。直到世民从网里钻出来,晃了几下,立稳了,才说:“这是我带的治伤药。”
珠珠婆换了一种语气说:“那,你用你的药,先敷了你的头吧。”世民的心被那声音熨了一下,拭了一下眼睛,才擦去污在眼眶边的一股血,看清了站在身边的珠珠婆,那是一个与翠香十分相像的女人,清秀俊逸,弱不禁风的样子,只是岁月的痕迹加在上面。
世民说:“别管我了,救族长公要紧!”
“慢,我谢谢你的好心。”珠珠婆问,“你是怎么晓得族长公受伤的?”
世民说:“我是听上王庄人说的,就是我派了在村后点火的那几个。”王世民看着珠珠婆的眼中还有许多疑问,说,“别说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随着内房门的打开,王世民终于看到,床上的族长公已经奄奄一息,连呻吟声也越来越微弱。世民对着守护在床边的几个人说:“我手里只有药,没有刀,也没有凶器,请相信我。”
珠珠婆看了看世民,打开盖在族长公身上的被子,一个精瘦精瘦留着山羊胡子却慈眉善目的老人躺在床上。族长公身上没有伤口,是在撤退时不小心,跌下高坎,一边着地,受了内伤。可村里人家里人不晓得他身上受的是什么伤。
世民从上看到下,再看了几个瘀伤的地方,一个是右手肩关节脱了臼,另一个是右大腿骨折,村里人在搬运伤员时,不晓得应该平放平搬,而是一个人抬头,一个人抬腿,结果使得大腿胫骨挫断,压迫臀部大血脉和经络,如果再有不慎动作,断骨割破动脉,引起动脉出血,那就必死无疑。
“咔!咔!”只两下,世民熟练地转动族长公的右臂,族长公的右手肩关节复位。
“好,好本事!有世辛哥的功夫啊。”有人叫起来,珠珠婆瞪了他一眼,他才闭住嘴。世辛哥是珠珠婆与族长公的儿子,翠香的弟弟,可惜一年到头游医在外,一年里没有几天着家。
世民的手在族长公的右腿部摸索,越是摸索,越是证实刚才的诊断。
世民说:“各位乡亲,族长公是断了腿骨,伤及经络和血脉,不正骨接骨,怕是生命有虞。来,有劳各位配合一下。”世民又对着床上的老人说:“族长公,小侄不才,竟敢以末技劣艺班门弄斧,万请见谅。”世民回头想找两块木板充当夹板,想不到珠珠婆已经把几块杉树皮做的夹板举在案前。
在世民的指示下,几个人一起按住族长公,世民一双手摸索牵引,只听“咔嚓”一声,断骨复位。世民让人取了他包袱中的伤药,没想到珠珠婆早备了一份,拿近了让世民在灯下细细察看。世民先是闻味,再观药色,觉得也是伤药中的佳品,于是拿药敷了,再上紧了夹板。
在缚好最后一根系带后,世民说:“族长公无大碍了,待其苏醒后,再给他服一剂汤药,如果三天内,伤处消肿了,就没有别的事,如果未消,那只能动手术了。”
王世民抱拳道了一声告辞,就想走出族长公的卧房去。
“慢着,”珠珠婆从台子上取出一把匕首,扔给世民,说,“本想亲手割下你的头颅,却道你救了族长公,还是你自行了断吧。你别心存幻想,这下王庄你进来容易,出去可不易。你和下王庄无冤无仇,但是,由于你有了翠香男人的名分,你就有了杀身之祸,愿观世音菩萨保佑你无辜的亡灵,早早升天。”
珠珠婆的脸上阴阴的能让人的心冰透,说的话大大超过世民的想象,仿佛是一只小绵羊,却吼出了虎狼之声。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是造物主弄错了什么?王世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
王世民拿起那把匕首,在灯下反复地看,刀是好刀,锋芒毕露的刀刃,是一刀封喉的好刀。此时,王世民突然觉得自己是崇高的祭品,珠珠婆的道地上,香案上的香点燃了,烛火摇摇晃晃的,早放好祭月的供品,就差他一颗头颅了。
也罢,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情愫,只要上王庄和下王庄能一解百年仇冤,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顿时,他觉得有一股华光在照耀着自己。
王世民在脖子上做了一个动作,然后停住,看一眼四周,像是要把世上的一切留恋都捎带走似的,说:“我一刀下去,头颅下不来,还请各位好歹补上一刀。”
“唉!”一声叹息,竟是床上的族长公发出的。有人叫了声:“族长公醒了!”
睁开眼睛的族长公,第一句话就是:“放下你的刀子!”
虽然声音低低的,却有一股威力,刺疼现场所有人的耳鼓膜。
族长公的眼睛放着光,说:“以怨报德,天理不容,天理不容啊!”
族长公挥挥手,让王世民走。
王世民对着床上的族长公作了一揖,别转身就朝道地外走去。一帮男丁拿着凶器追了上来,被珠珠婆喝住。
在离开族长公阊门的最后一刻,道地里传出珠珠婆的一句长叹:
“嗨,此人不除,下王庄不得安宁,上王庄难逃厄运!”
9
王世民撒开腿就跑,一路避开下王庄人的阻拦,奔向上王庄。在王世民今后无腿的漫长日子里,这撒开腿大步跑的时刻竟成了最甜蜜的回想,成了永恒。
看得见上王庄了。天上一轮圆月,地下百家灯火。
世民依靠着田埂的掩护,向着上王庄跑去。世民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由的灵魂了。
到了桥边,预感告诉他,不能从桥上过。他依然脱了衣裳,把它们顶在头上,光着身子,悄悄地泅过溪去。在溪中心,他看见水中一轮月亮,与他一起游泳。
爬上岸,穿衣裳的时候,他看着自己沐浴在月光下的躯体,一团团肌肉,显示着这是一个强悍的生命。可是,当他低头细看时,竟发现到处都是创伤的痕迹,刚才在下王庄族长道里的那一顿暴打,伤口处还隐隐作痛,就像时刻在提醒他,这里处处是生命的陷阱。
他庆幸已经过了溪,就逃离了危险。歌颂生活的幸福和如意,他都要哼出小曲了。却不知,新的危险已经悄悄向他逼近。
王世民穿好衣裳,向岸上迈出第一步,就听得“嘣”的一声弹簧撞击声,他就觉得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被一只不知名的家伙咬住了。
腿上咔咔有声,尖尖的东西已经戳穿他的皮肉,骨头在咔嚓作响,好像马上就要断了。巨大的疼痛,让他昏死过去。
只是王世民不晓得把他的脚卡住的不是猛兽,而是村里人专门用来捕捉野猪的套扣。安置在这里,不仅仅是对付野猪,也是为了对付下王庄人。在各自的桥头位置,都有各村的勇猛男丁把守,而长长的九龙溪,则是他们暗防的地方。这种装置在对面的河岸上也有,只是王世民没有遇见罢了。
王世民醒来时,月亮差不多已经当空。空荡荡的田野到处都是月光。月光笼罩着的是一片吉祥、安宁,连狗叫声都没有的世界。
动弹了一下身子,王世民就觉得疼痛从左腿袭来,用手去摸,借着明亮的月光,他才晓得这是一个铁与木头做的家伙,本来用来套扣野猪的机关,深深地牢牢地咬住他的腿。
世民拼命用手弄,像扳开虎口狼嘴一样扳开扣套。可是,扣套长进肉里似的,纹丝不动。
他想移动身子,也移动不了。扣套少说有上百斤的重量,一头还用皮绳系在一根木桩上。
根据村里人的经验,无论多大的野猪,在这样的扣套面前往往无能为力,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他想喊叫,可是话到嘴边时又咽了回去。因为村里人凭他给下王庄族长救治的行为,就可定他叛徒处以死罪啊。
他咽了一口口水,口水中竟然带着血腥味。第二口口水,他没有咽下去,“呸!”他吐向了空中。他终于明白,除了自己和翠香,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救世主。
他艰难地坐起身子,找到那根系在木桩上的皮绳,用力扯,那皮绳结结实实的,扯是扯不断的。狠了狠心,他低下头去,一口咬住它,集中了口腔最大的力气,拼力咬嚼,这牙口之力,显然能咬断猛兽的喉管。皮绳断了,那野猪扣套能移动了。
王世民开始移动身子,目标是村庄,是家。
可是,每移动一下,那扣套就如猛兽的咀嚼,一下一下地不断噬咬他的腿。一路爬过去,就一路让那家伙噬咬着。
前边要上一个高坎,要是在平常日子里,他一个箭步就跃上去了,最多也是用手拉攀支撑一下。这个时候,他慢慢地撑起身子,先用手攀着坎壁,想扯住泥壁上的草呀什么的借点力,可是一扯上面的草呀什么的就往下掉。终于,让他的手扒住坎顶了。人也慢慢站直了。依靠他的臂力,他想把整个身子提上去。
可是,上百斤重的野猪扣套沉沉地留在地面不动,每当他的身子一寸一寸地往上提时,那噬咬在皮肉深处的铁齿,就要把他腿上的皮肉扒拉下来一般。
好不容易上了高坎,世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可他敏感的触觉没有休息,他的感觉在告诉他,距他不远的地方,悄悄埋伏着上王庄的男丁。这些男丁是用来提防下王庄人发动再次袭击的。
世民开始在高坎上爬行。明亮的月光下,王世民没有半点遮掩,王世民的目标十分明显,就如大路上牵过一头水牛般显眼。
一边爬行,世民的目光与许多相识的目光相碰。那些目光里有嫉妒,有仇恨,有冷漠。那些目光分别属于村里的男丁。有一双目光他十分熟悉的,看上去有些炽热,只是在夜色中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就如漂亮的流星,转瞬即逝。是世杰的,世民有十分的肯定和把握。
王世民的目标很明确,上王庄,家。
爬,还是爬。终于到了自家门口,世民敲了敲自家的门,就再次昏死过去。
第二天,村上早起的人发现,有鲜血像红色的绸带,从翠香家门口,直铺到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