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龙窑终于建成了。如果缸坯做好,就要举行隆重的祭窑仪式。
窑边的空地上,经晒干捣碎的生缸泥和了水,许多的脚在上面踩,动作显然有些夸张,像是村民们常见的跳大神。
笑声,屁声。
他们要把脚下的生泥踩成熟泥。
龙窑建在九龙山的一座山上。桃树被连根掘了。村民在挖树根的时候,看见一根根拇指粗的虫子在乱爬。用锄头劈死了,隐隐见血丝渗出。村里年纪最大的王太公也没见过,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后,断言道:“奇象迭出,奇人随即,纲混目乱矣!”
村里没了桃树,这块地皮成了龙窑的地股,待龙窑有了收益,就每年坐收分红,此为两个族里的公产。修建龙窑时需要劳力,世民发动了两个村的村民都来投工,龙窑没有工钱付给,以他们的投工数量决定今后的股份。下王庄的人来得比上王庄来的人多,他们的目光常常流露出对世民的欢喜。
阿侬、阿环、赖巴是上王庄出现在工地上最多的人。在他们流动的血液里,一直秉承着终身和世代为仆役的基因。他们为这族人生,为这族人死。大凡族里出力最大的场合,就是他们生龙活虎的地方。主人的一句好话,就是对他们的最高褒奖。
阿侬赤裸着上身,常常汗流浃背的,世民拍拍阿侬的肩,阿侬说:“世民叔,你不说话,我也晓得你是满意我的。”世民说:“你告诉阿环赖巴,你们好好干,窑里给你们记着工,你们一样在窑里有股份。你们也是人,你们不贱,就该与别人有一样的待遇。”
阿侬先是惊讶,后来高兴得一跳三丈高。
世利找到了他,说:“你初为王姓,不晓得祖上遗训,我特来告诉你,免得又让人说你闲话,阿侬阿环赖巴是族里公仆,他们的劳动,也应该为族里公有。”
世民在窑边的茅屋里倒出一碗白开水来,说:“有劳总管大人,这族里,就你对我好啊。来,喝一碗水。想你也与我差不多年龄的人了,也该晓得这天下已经没有奴隶了,是人,总该拿他们当人待吧。”
世利笑笑,说:“世民兄,你也晓得,我绝不是老古董,这一点请你放心。”这不,世利端起手中的碗,大口大口地喝水,由于急,水经嘴唇,如瀑布泻下。
世民说:“世利兄你慢慢喝,我这里不急,啊。”
世利抹了抹嘴,笑得更浓一些,说:“世民兄,你是个明白人,我不说,你也晓得我的心事的,我早就想来窑上看看的了。城里两家店,族里的事,忙,空忙,哪像你,实实在在地有一座龙窑。”
世民说:“欢迎世利兄入股啊。你不需要劳力的,你不是有银票啊,窑里也急需银钱呢。”
世利拍拍世民的肩膀,哈哈笑出声:“知我者,世民兄也。实际上,我是想问一问窑里需要钱吗?我这里的利息,看在世民兄的面子上,是大大优惠的。”
“我付不起高利,你还是用银票入股吧。怎么,你不相信龙窑能赚钱?”
“那,恕我本小利薄,两个店又需银钱流转,实在抽不出空闲的钱来。对不起,告辞。”
对着总管世利越走越远的身影,世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鸟飞鸟路,蛇行蛇道,人各有志啊。”
世民转过身来,看到的是许多双脚。他叫了一声:“兄弟们,我们操练起来!”
世民赤脚跳进泥里,世杰马上凑近了来,一边踩着泥,一边说:“世利这家伙闻见银钱的臭味了吧?”世民说:“嗯,见利就上前,这是好事。可他拿高利贷给窑里,这又是竭泽而渔了。他也不看看,龙窑的初办期,哪有那么高的利润啊。”世民本来还想说世利不拿银钱入股是一种短视,话到嘴头没说出来。
世杰摇摇头,说:“师傅,你说的我不懂,可我信你的,你说的就是对的。”
阿侬在另一堆里踩泥,看见了也跳到这里来。阿侬跳得有些夸张,双脚乱踩,双手也舞动起来。世杰笑问:“你们看,他跳得像什么?”一旁的村民说:“像跳神,不,像螃蟹,像是海里八只脚的望潮。”阿侬说:“世杰哥,我笨,我晓得我笨,你,请你教教我吧。”
世杰点了点阿侬的鼻子,阿侬的鼻子顿时像被安上了一个泥鼻子,世杰笑弯了腰。世杰说:“你只说我笨,我笨,我师傅说过,你们不是奴隶,你们不需要这样说话的,你不笨的,奴才相。”
世民点了点头,也笑了起来:“你说阿侬奴才相,你呢?这样的笑法,像是裤裆里没长卵。”泥堆里到处响起笑声,世杰白了阿侬一眼。
“兄弟们,把你们的脚踩下去!”世民叫着,“你们看着,踩泥大有学问。你不能脚尖落泥,脚尖落泥了,你的脚尖容易受损,你不能脚跟落泥,”世民做了一个样子,说,“你们看看,只是一个脚后跟到了底。”
世民说:“正确的踩法,就是脚掌落泥,注意,是整个脚掌落泥,不能偏,不能斜,只能这样。”村民们看见,世民的脚掌下去,泥面上留下一个脚掌印子。
阿侬凑近身子去观察,世杰说:“阿侬,凑这么近,要吃我师傅的屁啊?你看我,这样,这样。”世杰说,“整个脚掌是一个平面,平面与泥接触时,力量是均衡的,像是石夯,石夯晓得否?也就是说,脚的大拇指、二拇指,直到五个脚趾,与脚后跟的用力是均衡的。”
世民说:“世杰你真聪明,一定会是做缸的好艺人。”
世杰噗地跪在地上,说:“师傅,你以前从没有叫我一声徒弟,你今天就收我做徒弟吧,你不收,我就不起来。”
世民说:“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要先收阿侬为徒弟,再收你,好吗?”
“师傅,你?”世杰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无奈地说,“好吧,只要师傅说的,我就听。”
阿侬连忙跪在地上,连称师傅,师傅。
世民说:“据我了解,阿侬比世杰大了一年,阿侬是兄,世杰是弟。”
阿侬的惊讶比世杰更大,连说:“师傅,这可不行,会乱了,乱了,我可不能做世杰的哥。”
世杰朝阿侬瞪了一眼:“师傅说一句笑,你当真,你敢?”
世民说:“世杰,你刚才说过的,踩泥时,是不分脚的大拇指、二拇指,甚至小拇指的,还有脚后跟,它们不平衡,你如何踩泥?”
“师傅,”世杰有些悻悻然,说,“我懂了。”
世民说:“好,世俗的礼数,我们全免了,我今天,大清国咸丰十年九月初三,正式收你们,阿侬、世杰,为徒。”
阿侬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世杰也叩了三个响头。
世民说:“用正确的踩泥方法,我们一起来。”顿时,三双脚,还有旁边的脚,一齐踩了起来。不多时,世杰就叫起了脚板酸。世民指指脑壳说:“这里多想着人世间平等,多想了,你就不疼了,踩泥也一样,懂了吗?”
“懂了,师傅。”世杰说。阿侬跟着说:“师傅,我也懂了。”
世民说:“这缸泥就与女人一样,你的心必须要诚。你的心不诚,缸泥不会理睬你。你的心诚了,女人的心软了,在你面前化了,让你好好地受用。次之就是你的技巧,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功夫。”
世民说:“调教女人需要功夫。说起功夫呢?有两说,一是技巧,一是时间。”
“技巧是什么呢,技巧是开门的钥匙,技巧能拨开云雾见太阳,你的脚掌要不偏不倚,不重不轻。你的十个脚指头,每一个都要派上用场,别当人们常说的缩头乌龟,你的后跟,你的脚心,都得迎头齐上,齐心协力了,你才有整个脚掌的力量。说到用力均衡,俗话说得好,不用重锤敲,只有功夫好,所谓四两拨千斤也!”
“这功夫的第二解,就是你的时间要到。天下没有一个女人一见面,就对你投怀送抱的,除非她是窑子里的女人,需要时间,慢慢地泡。按照我的经验,一堆泥,我就当它是我初识的女人,一支香点下来,你脚下的缸泥才与你的脚掌有些接近了。两支香三支香点下来,缸泥像是没有了骨头,软了,可是,你千万不要以为脚下的缸泥熟了,就随了你了。”
“错矣!你调教女人,到这里才有了一些些希望,可别以为有了希望,这女人就注定属于你了。你要继续踩下去,踩下去,待四支香五支香燃尽,你就发现,你怀里的女人有些糯了,老想着粘你。这时候,你也不得真正动手,火候,还差,一些些。这最后一口气,你必须坚持,否则你就要到手的女人就鸡飞蛋打,弃你而去,吃不到肉,还沾了一身腥。你得咬咬牙,踩啊踩,踩啊踩,真正到了六支香七支香燃尽后,你就发现,脚下的缸泥,有了生命,不光有了生命,还是刚出生的生命,嫩得有些,出水,就像女人,调教好了的女人。”
15
入夜了,月光如洗,世民借着月光做缸。世民教会了村民踩缸泥,接着就教大家做缸。做缸的手艺比起踩缸泥不知要难几倍。一天教下来,阿侬和世杰他们一个个累得快散了架,天刚落晚,就早早回家去了。
世民不能回去,离下霜的季节不远了,他要赶在天气冰冻前,把一窑的缸坯做出来,否则,需等到来年开春才能进窑和祭窑了。
没有男人的时候,是村里的女人陪着他。
世民回不了家,翠香就一次次送饭,送晚餐的时候,都要趁着世民酒足饭饱之时,解衣宽带,再喂世民一顿。咬翠香的奶脯时,世民总是戏称翠香的奶脯是馒头。
翠香搬出菜肴,一盘炒豆芽,一盘炒猪腰,一盘花生米,一盘咸菜,一壶老酒。待世民端起了碗筷,一斜眼,传达就在三尺不到的地方,揣起泥巴玩。传达的手中捏出的东西不像狗,也不像猫;不像狼,也不像虎;不像鸡,也不像鹅。都是这些什么也不像的怪物,把世民喜欢得不得了。世民说:“不像,才像呢。弄其娘的,这龟孙儿子,天才呢。”
泥是熟缸泥,糯糯的,筋筋的,传达第一次蹲在这里,用手搓啊搓,搓出的竟是大大的圆圆的,阳具一样的东西,传达脱下裤子,比比自己的,头摇摇,奔过来要脱父亲的裤子。翠香劈头就给了一巴掌,传达大哭起来。世民说:“没见过你这当娘的,后娘啊!”翠香叹了一口气:“前世作孽啊,儿像爹,连家什也像。”世民笑起来:“说得好,那是男人吃饭的家什。”
翠香往家里走的时候,也有女人在一旁。女人不能进龙窑,这是大忌。龙窑一旁做缸坯搭起的茅厂,就成了女人观赏和幽会的地方。
除了翠香,玲娣是第一个敢到窑里来探视世民的女人。玲娣今年十三了,有时候会在男人面前莫名地脸红。自打她记事起,母亲就一直瘫痪在床上。家里的许多事情都是翠香嫂相帮着做的。有时候,父亲说是累了,翠香帮着在这里捏捏,那里捏捏。大了,才晓得这捏捏有名堂,叫按摩。父亲让翠香帮着捏捏的时候,从来不避开玲娣。有时候,就让玲娣看到了他们俩光着的时候,翠香用手,有时候用嘴,在按摩父亲尿尿的地方,那地方会变化,像是春天的芽芽一样,会一点点地膨胀和长大。有时候会发生光身子爬来爬去的趣事。完事了,父亲总是千恩万谢的。
这“谢”字从何提起?玲娣想,因为两个人都是高高兴兴舒舒坦坦的。
玲娣不光晚上来,白天也敢来。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来窑的路上就碰见翠香嫂。看着世民在踩熟的缸泥堆中,用丝锯切下一大块泥来,扔在作台上。玲娣觉得那缸泥落下时闷闷一声响,十分刺激:那是我的赤裸身体吧?
这过程已经看了数十次之多了,荒唐的念头仍像是风一般涌来。
世民哥把那块泥用双手握住,就如村里的女人握着面粉。搓,搓,世民的十根手指,还有宽宽的手掌,那泥就由原来的扁,变成了圆。搓,搓,这团圆泥在世民的手中如天上的云,翻卷来,翻卷去。世民哥是什么呢?风。
赤裸的人在床上的翻卷呢?玲娣觉得身上有些热。
世民哥手中的那一朵云终于停在作台上,静静的。忽然,世民哥的手伸过来,在那泥上狠狠一扯,那扯,可能也是甜蜜着的,一块泥脱离了原来的泥块,独立地在世民的手掌中揉搓,揉搓。这应该是人身上的哪一块呢?奶,还是屁股?
世民哥手里出现了一块泥饼,顺手就甩在木板做的缸托上,原来是圆圆的缸底。世民哥的十根手指一齐出动,仿佛十匹狼,跑过圆圆的缸底,那缸底边就迅速竖起一圈矮矮的缸壁来。这一个过程是很快完成的,让玲娣眼花缭乱。
世民哥的手快、准、狠,又从那泥团里扯出一团来。玲娣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热辣辣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接下来出现的事情,不但让玲娣想不到,连世民也觉得惊讶了。
在世民手掌的揉搓里,一团泥慢慢成了一条泥条,长长的,圆圆的。比她所见过的长圆的东西,比如家里的擀面杖、锄头柄,都要有诱惑。因为,家里的擀面杖这些东西,光有硬度,而没有柔度。柔度是什么?她认为是活着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才有这样的诱惑。
而这诱惑是什么?就像小时候外公外婆拿着一块糖果,远远地向她招呼,她的小辫子甩着,大叫着外公、外公,疾跑过去。
世民哥的手没有闲着,一会儿工夫,这样的泥条就搓了四五条。玲娣想看世民哥接下去的动作,世民哥却转身朝茅厂的一角走去,就在门角。世民哥洗了洗手,把手上的那些泥全部洗去了。世民哥才解了裤带,双手从裆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但见那东西与刚才见到的泥条一般,昂扬着头,冒着热气,不时,那头里便射出一条银光闪亮的东西,一阵风吹过,扑鼻的臊味。
玲娣走过去,伸出手去,又把手停在空中,问:“世民哥,我摸摸,好吗?”
世民说:“你躲在那后面,我早就看见了。摸,摸吧,这本来就是女人的东西。”
玲娣的手就摸了那东西一下,温热,感觉得出尿水在那里快速射出的颤动。由于玲娣的手,尿水就在空中乱溅起来。
世民一手挡着那家伙,一手快速在玲娣胸前摸了一把,说:“你还不是女人,别急,别急,早晚这东西都有你的。”
玲娣急了,想哭,她想说,我是女人,我都蹲着尿尿的。话未出口,世民哥的尿已经完了,那东西被迅速藏进裤裆里。世民哥用带有尿臊味的手掌拍拍玲娣,说:“快回吧,路黑了,回不了家了。”
村里的女人来探视他,也是选择有月光的日子。
一般都是单身出现,这似乎成了村里女人的规矩。有几个女人同时想见世民,一般也是见了前边有女人的脚步,就停住脚,直到世民的身边没了别的女人。
女人一般躲在远远的草丛刺蓬里。可是,无论多远,世民都会闻着味儿,把里边的女人揪出来。
女人最喜欢看作台上的泥条,一条一条被世民的手掌搓了出来。女人的想象力在玲娣的好几倍以上。女人往往在想象的同时,想起自己的男人,那些可怜的男子汉。
世民把一条泥条拿起来,在缸底上盘起圈来。世民一边盘圈,一边把圆圆的泥条捏扁成为缸壁的毛坯。由于泥条的长度,世民只得把多余的部分搁在右手臂上,手头的泥条盘下了,手臂上的泥条渐渐地伸向前,像是不断前进的黄鳝或者蛇。这种陶器的制作手艺被后世的研究家们称为盘绳法。
世民手上的泥条,圆圆的,长长的,向前,向前,仿佛有一股力量,轰轰烈烈地,裹挟着风,裹挟着雷。缸壁在慢慢地增高,增高。女人都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被一股无名的力量震荡着,震荡着。
有个女人忍不住,嘿地笑出声来。这是上王庄女人独有的笑声。我们还可以在其他场合听到这种声音。
世民就扔下手中的活,循着声音走到那个草丛边,一伸手,抓一只野鸡般,从里边揪出一个活灵灵的女人来。每抓出一个女人,世民都要大喝一声:“是你的,你就来拿,躲什么?呔!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都是随地解决的,稻草堆,大树脚,甚至在作台上,女的摆一个姿势,男的一下扑上去,只没有几下,女人便杀猪似的叫起来,叫完了,也完了,男人打一下女人的屁股,女人便爬起身来,在男人脸上嘬一口,撒起脚丫子,啪啪地走了。
过些日子,那些女人就不躲在草丛里,只要看见世民一人在做缸,就会走上前去,老远就亮着嗓子喊:“喂,你那吃饭的家什呢,拿出来我看看。”有人甚至直接上前,解了他的裤带,在裤裆里掏那家什。世民不恼,哈哈笑着说:“慢着,别急,宝贝只有一个啊。”
世民对徒弟却没有笑脸。
“你打啊你,”世民凶凶地对着世杰说,“你怕什么呢?”
世杰和阿侬立在新圈成的缸坯边,毕恭毕敬地听着世民传艺。世民握着缸拍说:“缸坯就如女人,你不调教,她就成不了女人。要不,阿侬,你再给你师弟演示一遍。”
阿侬抬眼看了世杰一眼,世杰说:“看什么看,师傅叫,你就那个做啊。”
阿侬说:“哦。”
阿侬按着世民的指点,拿起两把有些分量的缸拍,一手一把,缸拍是木片或竹片制成的,有一个小小的手柄。
“啪!”阿侬把一只缸拍抵在缸里,扬起另一只缸拍就拍了一下。世民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听好了,这拍抽的工艺在制缸中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缸的粗坯由盘绳法盘成了。缸的表里坑坑洼洼的,需用特制的缸拍把它拍打平整。打吧阿侬,你不要停下来。”
“啪!啪!啪!”阿侬的眼中有一股凶光射出,肌肉中的筋络忽忽颤动,那眼光盯在哪里,手中的缸拍就落在哪里。但是,轻轻重重,下手的力量不平衡。世杰说:“这样凶狠的样子,族里让你执法啊?”世民说:“你心里得有主,你手中的缸拍才有均等的力量。”
阿侬眼中的光渐渐没了凶气,像一股缓缓流淌的泉水,清澈透明,手中的缸拍拍下去,平稳,有力,虽然目前还没有师傅那样熟练,但是,已经找准了方向。世民看着不由得点了点头。
“师傅,”世杰分明看见了世民的赞许,愤愤地说,“没见过像阿侬那么笨的家伙。拿来,我来,师傅。”
阿侬的手颤动了一下,尽管是微小的变化,世民还是看见了,阿侬的精神,像是刚鼓起的帆,突然断了主桅一样。
世杰拿过缸拍时很有力量,以往他们无数次与族里的人一样,强行从阿侬他们手中夺过东西,就像在自己屋里取一件东西一般不加思考。
“看我,师傅,”世杰把缸拍持在手中,却在空中停住,说,“师傅,你看,是这样的姿势,对吗?阿侬,你这笨蛋,你看着!”
世杰的第一下,终于落在缸坯上,缸坯上只是轻轻留下一个浅痕:“师傅,是这样的吧?这样的吧?这样?”
世民睬也不睬,背转身去。世杰仍在叫:“师傅,你看是这样的吧?”世民走得很远了,世杰仍在叫,一声比一声真切。
阿侬说:“世杰哥,师傅走了,我们也要做缸的啊!”
“笨蛋,”世杰破口大骂,“没有师傅你能做,做鬼去吧。”
世杰后来在草丛中扑倒了一个女人,那东西雄赳赳的样子,一开始把女人慑服了。可是,女人一脱了衣裳,世杰身上就打了一个寒战,女人忙问哪里不舒服了,世杰顿了顿,说:“你男人晓得了,会打我?”
女人摇摇头,又点点头。
世杰又问:“族里呢?”
女人摇摇头,又点点头。
世杰的那东西立马软了下来。事后,世杰有一次酒醉后拿这事问世民:“师傅,都说你是我师傅,女人为什么不喜欢我呢?”世民说:“不是她们不喜欢你,是你自己不想,你要记住,女人,和番薯、苞谷、大米一样,是天赋之物,是专给男人的。”
世民又笑了笑,说:“我明白了,你要是早就想到这点,那翠香,早就是你的,也轮不到我了,嘻,嘻。”
16
啪啪啪!鞭炮声响起,传达拍起手来,叫着:“祭窑了!祭窑了!烧窑了,我的猫狗,龟孙,儿子!”
传达被母亲翠香抱在怀里,站在山脚抬头往上望。翠香的手白皙的,浸在水里一天多了。从昨天开始,她就在家里准备今天的祭品。
翠香拿着一只刨子给一只猪头剃毛,哧地,哧地,猪头给剃得白白的,蹲在汤盆边的传达扯着猪耳朵,说:“妈哎,妈哎,阿爸耳朵哎!”玲娣咽了一口口水,说:“好吃的,索叽,索叽!哇!好吃哦。”
是阿侬、阿环、赖巴三个人下山来取供品的。三人拿了供品,出了阊门,玲娣等在门口,看看没有别的人,拉住阿侬的衣襟,说:“阿侬哥,你带我上山去,看祭窑,我就,嫁给你。”
“你要死啦!”阿侬说,“祭窑,不得见女人。”
“我就不嫁你啦!”玲娣嘟起嘴唇。
阿侬皱了一下眉,就脱下自己的外衣给玲娣套上,宽大的衣裳在玲娣的身上像是长袍,再给戴上一顶斗笠,就与阿侬抬一杠,四人恰好抬了两杠供品,直奔龙窑而去。
现在,祭品就被供在窑前的供桌上。猪头、羊头、公鸡,还有别的供品,被缭绕的香烟缠在了一起。
龙窑像一条龙斜卧在九龙山的山坡上。正是太阳西斜的时刻。一个道士正在主持祭窑仪式,铃声叮当,咒语飞扬。阳光恰好从窑上茅棚的空隙里飞射而进。卧在斜坡上的龙窑就罩上了金色,从窑头往窑尾看,龙窑就如通体透亮的神龙,正欲腾空而去。
当太阳正吻住九龙山山头的刹那,天地互交,阴阳相交,道士宣布叩拜开始。
玲娣不敢乱动,就戴着笠帽站在一边观看,一个道士的嘴唇张开或闭上。该族长跪拜了,玲娣看见父亲抖抖有着补丁的长衫准备跪拜,忽然听见一边起哄的声音:哦——哦——玲娣终于发现,窑头的祭台两边,立着两个村的男丁。这次起哄的是下王庄的男丁。
上王庄的男丁,以管家世利为首,叫道:“喊什么喊?山是上王庄的山,族长公也比你们的大,应该行首礼。”上王庄的男丁齐声喊:“好!好!”
“好什么好?”下王庄的男丁举起拳头,喊,“山是王氏太公遗下的山,窑是王氏子孙共同修的窑,两个族长公恰好同年生,你们谈什么行首礼?”
“哦哦——打打——”玲娣瞪大了惊讶的眼睛,因为两边的人,都从衣裳里取了短刀利刃。
“慢!”玲娣和在场的人都看见,世民突地跳上供桌,山头上的太阳披在他身上,他全身熠熠有光,像是传说中的神仙。只见他举起一把利刃,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膛,大喝道:“各位长辈,父老乡亲,今日祭窑,如果你们觉得置办的供品不上档次,非要用人血祭奠,那就用我的好了!我数三下,你们不把手中的刀放下,我就……”
“哎,放下!”仁宗首先喊道。
“你们都给我放下!”仁义接着喊道。
“仁宗贤兄,你先请。”仁义抱拳作揖说。
仁宗携起仁义的胳膊说:“仁义贤弟,我们一起叩拜。”
“好!好!”两村的人一起喊道。
祭窑的当晚,就点火烧窑。玲娣时时把斗笠往下压,才没有被发现。玲娣没被发现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上王庄人把这个戴着笠帽不见脸的人当成下王庄人,而下王庄人把她当成上王庄人。
祭窑的人陆续下山去,世民把他们一一送到路口。回窑的时候,有个人悄悄地从茅厂的一角走出来,向世民抬手:“世民贤兄,留步,借一角,好说话。”
是总管世利,脸上的谦恭,与刚才祭窑时判若两人。到了一角,世利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摊开布包,是三封银元。世利说:“你说过,窑上不借高利的,我现银入股,怎么样?”
“世利贤弟,你是看见我龙窑的美好‘钱景’了吧?”世民笑着说。
“哪里?我是想帮窑里一下。”世利敏捷地将整封的银元拆开,分五元对错排好,让世民数那银元。世民说:“你封好,我还不信贤弟哇。”世民当下出具股份单并画押。世利才乐呵呵地走了。
“时辰已到,点火烧窑!”有人高声叫道。
王世民拧开媒竹火棍盖子,对着露出头的火纸连吹三口气:呼地!火纸上先冒出烟来。呼地!火纸闪出火星。呼地!燃了,小小的暖暖的一束火焰。
王世民把这一束火焰举至头顶,再小心翼翼弯下腰去,对准窑门炉口,点着了作为引火的松毛丝。但见燃了的松毛丝噼噼啪啪地响着,将上面的柴枝引着了,柴枝又引着了架在上面的柴爿。
在燃了半支香的工夫后,突然听见轰的一响,原先架在窑门旁的柴爿全被点燃了。烈火在窑里轰轰地直奔窑尾而去,像是一条真正的火龙,摇头摆尾地向前游弋。
三个时辰过去,已经是后半夜了。阿侬打更去了,每一个时辰打一次更。围在世民身边的有世杰、阿环、赖巴他们。玲娣躺在柴堆上睡觉,呼呼有声。玲娣的斗笠早摘下了,待村里这些老人一走,玲娣就现了原形。世民说:“这么晚了,你不回家,你妈不急?”玲娣说:“妈晓得的,我跟着你呢。”
世民一边烧着窑,一边解说烧窑的手艺。阿侬打了更恰好回来了。
玲娣在一阵香气中醒来,揩揩眼睛,急问:“世民哥,你们在瞒着我偷吃什么呢?我告诉阿爸去。”
“吃夜宵了,”阿侬说,“哪会瞒着你呢?”阿侬说着把猪耳朵割了下来,扔过去。玲娣接了,啃了起来。
“走,巡窑去!”世民把酒碗搁在地上,带了阿侬走上窑身去。
玲娣想跟了去,又迈不开步子。刚才女扮男装,偷看了祭窑仪式,在窑头上观看烧窑,让她心里十分过瘾。她叫道:“阿侬哥,阿侬哥!”阿侬说:“你不能上窑的,你不晓得?”
玲娣眼中忽然盈满了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阿侬往回走了几步说:“回去,回去。”玲娣说:“你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阿侬回转身去,叫:“师傅,师傅。”
世民招了招手,说:“来吧,什么规矩,还不是人订的吗?”
玲娣打了阿侬一下,跑到阿侬的前边去。
17
烧了三天三夜,小山一般的柴堆烧完了。阿侬问师傅,泥和火,会变成什么呢?世民说,你在动脑筋了,说明你已经碰到火了。师徒俩说这话时,他们已经给窑口和所有的火孔都封上湿泥,这样密不通气地连闷三天三夜,待窑里冷却了,就可出窑了。
出窑的那一天,人山人海,两个村庄能走的人都到窑里来了。村里人喜气洋洋的,像是地里的庄稼成熟以后,稻子开镰,番薯开挖。扁担,冲杠,绳子,还有牛和驴,一应的运输工具。哦,人们像是憋足了劲,在这一刻就能施展身手一样。如果老天爷有眼,就能看见九龙山诞生以来从没有的盛况。
世民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侧的窑门。一股闷热迎头袭来,世民倒退了一步。就有身后的村民喊:“世民哥你让开,我不怕热,让我进去。”
世民不懂他们话里的意思,继续摸索着进入窑中。和庄稼汉瞧牛看膘色牙口一样,他的第一眼,也就是缸的釉色。眼下的釉色褐里透红,与心里的期待差不多。和庄稼人第二眼看牛瞧蹄腿一样,他的第二眼也就是看陶器的完整性。进窑时一排排整齐排列的陶器,基本完好排在那里,缸体扭曲开裂的有一些,但对于一座新窑来说,这已经是上上的结果了。世民就听说过头一窑全部报废的事实。因为生窑的窑壁也要吸收热量,热量就显得不足或不均衡,从而影响了陶器的质量。
世民终于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窑门外的人蜂拥而入。世杰阿侬他们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世民就说,难得乡亲们如此热忱相助,就让他们进窑里来吧,只是别烫坏了手,还要注意轻拿轻放。世民还吩咐阿环和赖巴,中午窑里杀一只羊,慰劳乡亲们。
一侧的四座窑门全被打开了,有了阳光,整座窑内变得明亮了。窑里都是人头。世民不住看看这叠缸,用缸片在上面敲打几下,有的陶器发出清脆的响声,有的则是闷声,不同的声音在表达陶器的品质。可是,世民的敲打声未落,面前的这一叠陶器就被人搬了出去,甚至,世民没有检查质量的陶器,在距他较远的地方,在他到达之前,就被搬运一空。
啊啊,他被村里乡亲的热忱感动,他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要是在别的窑里,出窑的时间最起码在三天以上。
让他更为高兴的是,他找到了儿子传达捏造的玩意儿。非虎非猫,非狼非狗,这些东西放在一个陶坯里,取出一看,上面的釉彩闪闪发光,上面的图形,犹如蝌蚪在水里游来游去,似魔似幻。这是窑变,整座窑成百上千的陶器里,只有偶然的一件,才有如此的神奇。给皇上烧制的龙凤缸,上面的龙凤图形,就是追求这样的效果。啊,啊,他跳起来,龟孙儿子的,传达,他倒成功了。
世民怀捧着儿子的宝贝,走出窑门去。外面的阳光十分刺目,让他睁不开眼睛。待他睁开眼睛时,却惊呆了。窑外的空地上,该是陶器叠满的景象,却不见一件陶器,连一只废弃的缸,碎裂的陶片,也没有。如果不是窑边踩烂的草,还有牛蹄印、驴蹄印,他简直不相信刚才人满为患的事实。
世杰、阿侬手上、脸上全是血。世杰说:“师傅,对不起,缸让村里人全搬走了,我们,拦,也拦不住。”
世民哑然而笑。把怀中的玩意儿抖了抖,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十分美妙悦耳。世民说:“我们龙窑,能做龙缸了,大家快看!快看哪!”
这一窑过去以后,龙窑继续烧制一般陶器。可是,连续三窑陶器,都逃不了被一抢而空的厄运。世民到各家各户转了一圈,家家户户都叠满了各种陶器。有一家的房子小,盛不下更多的缸,就把缸砸了,铺在地上当地砖用。世民苦笑着问:“这么多缸,为什么就不拿到市上去卖?”
“农为主骨,商为末流,这是祖训。”村民答,“我们不是世利,种着田,又拿着秤,耍奸售猾,有负祖训,我们世世代代是红脚梗,老实人,我们不做商人,我们不让祖宗骂我们。”
这一天下午,世民恰好从下王庄的岳父家回来。临别时,身为下王庄一族之长的仁义,从贴身的衣襟里取出几枚银元,看看四周没人,连忙塞给世民。待到珠珠婆的身影出现时,世民早就贴身藏好了。珠珠婆杏眼圆睁,指着世民的额头说:“你这个败家子的,让翠香跟了你受苦,你还来我们家揩油水吧?”
族长公仁义叹了一口气,说:“话可不能这样说,贤婿世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可是让下王庄人实际拥有了九龙山的共有权。”珠珠婆说:“我说你是睁眼瞎,还是涨米聋?下王庄人都在说,是世民让上王庄人多拿了缸甏,我还听说,上王庄人口口声声都在说世民是内奸、是叛徒,让下王庄人得了大大的好处。”
世民走出门口时,珠珠婆还在逼问:“这小子借钱来的吧,听说他借了世利的高利贷呢?”族长公压低声音说:“是啊,人心难测,一开始,说是现银入股,这不,窑上不赚钱,入股变成高利贷。”
嗨,王世民看着越来越近的上王庄,心里不免有些哀伤。这时候,天下起了雪。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开始是一两朵,两三朵。这时的雪,不成气候,在天与地之间飘舞,只是点缀,就如秋天刚开始时零星的落叶。渐渐地,雪变成了四五朵,五六朵,这时候的雪,把天地之间的透明打碎了。雪把原先的山野割裂了。走到九龙桥时,雪已经是七八朵、八九朵地往下砸了。他想象当年在这里施放焰火,吓退两村男丁时的情景,想在这里找到一些心的温暖,可是办不到,当年耀眼的焰火,马上被眼前的大雪覆灭,连一粒火星都没有。
进入村庄前,他想起翠香的嘱咐,在路上田头地角,有菜的地方,不管是谁的菜地,拔几棵萝卜青菜来。世民就前望望,后瞧瞧。对于他来说,不是选择菜的质量,而是躲避村人的视线。翠香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村里的青菜萝卜就是烂在地头,也不上市场卖,村里人拔了家里吃,不为偷。
不为偷,不为偷,世民自说自话,怀抱着几棵青菜萝卜,来到自家道地阊门口。大雪漫天,阊门是大开的,道地里传来传达的哭声。
世民奔进门去,先是看见道地里厨房里到处是碎缸片。家里的甏甏罐罐全碎裂了,连锅也破了一个洞。传达抱着一个玩意儿在哭。
翠香怨怨地看了世民一眼,说:“缸甏是下王庄人敲的,说是让他们吃了亏,他们以为我们一家得了最好的缸,一看缸是旧缸,没有一只新缸,可他们还是把旧缸也砸了。锅是世利派人要债敲的,不像是村里人,大概是城里钱庄的伙计。”
“哈哈,”世民笑起来,“旧缸碎了,我们可以用新缸啦,下一窑,翠香,你去挑最好最亮的缸去。”
翠香说:“眼下下雪,得明年开春了,一冬呢,你拿什么盛水啊?”
世民弯下腰去,抱起传达,说:“儿子真聪明,最好的一个还在呢,不怕,开窑了,再去做一篓。”
翠香说:“拿什么烧饭啊?”
“烤吧,”世民说,“我今天露一手,烤一个萝卜给你们吃吃,好不?”
翠香看见,世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脖子上的筋络在一跳一跳,这是世民怒极了爆发的前兆。翠香连忙拭了眼中的泪水,抱起传达说:“传达乖,不哭,让阿爸烤萝卜吃。”
世民在灶膛生起一把火,暖意立刻弥漫开来。
屋外的风雪越来越大。
18
春天了。连九龙桥下的癞蛤蟆都咕呱咕呱叫了,溪边的杨柳伸呀伸的,把绿绿的嫩叶伸了出来,冰冰凉的九龙溪水添了绿色。
王世民成天躲在家里,没有上过山。村里人也不愿意上山去,因为那里空空的,连一只破碎的缸也找不见,全被抢完了。只有阿侬守在那里。阿侬本来住在庙里,庙里冷冷清清的,住在窑里还暖和一些。
传达有幸每天有马骑。马是骏马,是他的阿爸。阿爸的四肢发达,驮着他,一口气能在房间里跑上十多圈,直到小传达骑累了,笑得连口水都淌成小河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阿爸的背。
春天的日头暖烘烘的,世民颈上骑了传达,往樟树脚晒太阳去。传达爬上了老樟树,有人走过的时候,王世民对每个人都笑眯眯的,就是一头牛、一只鸡走过,他都是这个样子。没人的时候,他把头颅垂下来,都要塞进怀里了,困觉,呼呼有声的,涎水流下来,滴滴答答的,晶晶亮。
阿侬下山来,找到在樟树脚的世民,说:“师傅,山上的冰早化了。”
世民揩一揩眼角的眼眵,说:“冰,化了?有冻土呢。三尺冰冻,非一日之寒呢。”
村民扛着犁,牵着牛从身边走过。有人就说:“春不耕,秋无收,你还是耕田去吧。”
世民说:“我没有田了,也没有地了,再说,我也不会种庄稼。”
“那你会什么?”
“会烧窑啊。”
“又没人拦着你,烧窑去啊?”
村民发现世民说那话时,眼睛里仿佛有什么火星似的闪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人们回头再看时,他的头颅又耷拉了下来。有人悄悄说了一句:“你看他裤裆蓬蓬着,就这家什有兴趣。”马上就有人回敬了一句:“当心你内客,管住。”马上有人咯咯笑起来。
翠香说:“要不是我阿爸,还不了高利贷的,要不是族长公照顾,我们一家只能喝西北风喽。”
“我阿爸会烧窑,”传达也发表意见,“我阿爸做了老板后赚大大的钱,小山一样。”
“传达,传达,下树来。”王世民忽然醒来似的,叫道。
传达松鼠一般从树上溜下来,仍旧骑在阿爸的脖子上,开始走路时,传达喊一声,嘚儿驾!如果,传达的这一声口令没有叫响,阿爸走了还是白走,还得停下来,待儿子的口令下达了,才正式迈开步子。
这匹马今天走向田野。田埂狭狭窄窄,弯弯曲曲的,传达骑在上面却十分兴奋。传达不晓得阿爸要去哪里。以为田野上会有果子吃。
阿爸说:“憨卵,那是秋天的事,春天是播种的季节。”
传达就问:“你播种了吗?”
世民被儿子的这句话给问噎住了。恰好,他走到一个田头了。蹲下,让儿子继续骑在身上。
传达往前看,往后看,都是播种的人。传达十分惊讶地说:“阿爸,这儿没一个是阿爸。”
世民再次被儿子童稚的话刺疼。“这是族长公的地,”世民说,“是族长公在地里播种,怎么会是阿爸?”
地里族长公迎了上来。传达乖乖地从阿爸的身上下来。族长公仁宗远远地就喊:“传达我的宝贝孙子,看公公给你拿什么来了?”传达高兴地喊:“公公,番薯。”传达刚拿到手就往嘴里啃,小牙齿先把皮啃了,再啃肉,咔嚓有声的。小家伙不晓得这块地去年种过番薯,这是秋天掏番薯时遗在土里的。他边吃边说,阿爸错了,春天也会有果子吃哎。
族长公盘腿坐在田埂上,说:“族长我有责难逃啊。这不,为了龙窑,你卖了田地,让你在春天播种的时候独守空闲,你又借了高利贷,让你家里断了吃喝。”
“这不能怪你,”世民说,“怪就怪在这是公产。”
“是啊,贤侄说的就是,”族长公打断世民的话说,“你为公家付出了,而你却一点没有得到,这是不公平的。世民贤侄,早些天,我就去了下王庄,这可是上王庄的族长第一次到下王庄啊,与下王庄的族长公,啊,就是你的岳父,商量了,两个族,不,是一个族,商定了,补偿你为龙窑付出的一切,然后,每年,由族里供应你们一家的口粮,还有银两用度。”
“不不,”世民说,“我不能接受。”
“世民贤侄,这,难道你还不满意吗?你提,你提,公家事,都好商量,好说话。”
“不,”世民说,“族长公,我想把龙窑买下来,包括九龙山。”
“贤侄,你不会是家里没了米,这些天饿了肚子,脑壳昏,是不?”
“我清醒得很,族长公。你们商量一下吧,我一个人,把整座山,买下来,我会分期付款,我用龙窑赚的钱付款。族长公,你不要忙着表态。这会儿,我要去下王庄,跟那里的族长公说同样的事。”
族长公仁宗就看着世民脖子上驮着儿子,腾腾地从他身边走过去,直到走老远了,他的屁股,仍会觉出地皮在轻轻地颤动。
传达骑着阿爸的脖子,很快到了九龙桥。世民说:“儿子,我把你从这里抛下去。”传达说:“阿爸,抛啊,我最喜欢水了。”世民说:“想当年,阿爸在这里放焰火,吓退几百男丁。”“你说的都是些小孩子吧?”儿子说,“阿爸你吓不倒我。”
族长公仁义正在诊所里为病人把脉。世民说:“儿子,快叫外公。”传达说:“就是这个老头吧,铁青着脸,锁着眉,他家死人啦?”
族长公把完脉,看见女婿和外孙来了,脸上就挂上笑来。传达说:“阿爸,这家不死人啦?看他那高兴劲。”
族长公哈哈笑起来,说:“童言无忌,我的好外孙,让外公抱你。”传达就溜到外公怀里,一把就抓住了山羊胡子,外公哟哟地叫起来,直叫“我的外孙好手力”。
“族长公,”世民抱拳先作了一个揖,说,“我是跟您商量公事来的。”
珠珠婆拿一只烤番薯给传达,传达叫了一声外婆,然后放在嘴里大口大口吃。珠珠婆白了世民一眼,说:“到家了,不叫一声岳父,反叫族长公,就你公事多,哼!”
族长公仁义说:“商量过了,刚商量了。怎么,没告诉你?你放心,对于你的事,族里一定会秉公办理。”
“我要买下九龙山,族长公,请您无论如何要支持我。”
族长公仁义好一阵子呆在那里,待他省悟过来,贤婿世民已经腾腾地走远了。外孙传达的小手一直向他招着,招着。
19
从下王庄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出了事。两个村里的人都上山去,借着月色,把整座龙窑都扒了。阿侬住在窑里,可村里人趁着阿侬下村里打更的时间,只是一个时辰的工夫,就把龙窑扒了。
阿侬是鸡啼的时候来敲翠香的门的。王世民一骨碌从床上起来,开了门,忙问,是窑上着火了吗?王世民觉得自己一直是个很警觉的人,自以为能洞察人的心灵。阿侬由于着急,还是别的什么,一张嘴张在那里,却说不出话来。待世民他们找了世杰、阿环、赖巴他们一起上山,他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他们上了九龙山,在春日难得见到的月光照耀下,看见躺在山坡上的龙窑废墟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王世民跪下身子去,用双手使劲在土里挖。一旁的人不晓得他要挖什么,忙去找铁锨之类的工具。待他们找到工具后,却发现世民已经从覆盖的土中,挖出了砌窑的窑砖。
两块窑砖互相敲击,在夜空中铿铿作响,天边的月亮也晃了几下,仿佛要从天上掉下来。
王世民从地上立起,对着即将落山的月亮长号了三声。空谷传声,号叫声如虎啸、狼嚎,在九龙山里轰然作响,又传到遥远的山外。
然后,世民一句话不说,腾腾地甩开长腿就奔,冲到村里,进了门,脱了衣裳,很快入睡,呼呼地直睡到大天亮。
起床后,传达照例要骑阿爸的马。世民在地板上伏着,恭迎儿子上马,然后,随着儿子一声口令,嘚嘚,在地板上转圈跑得欢。只是,转弯的时候,碰倒了挂衣架,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事情。挂衣架摔在地上,又砸着一个瓷瓶,瓷瓶破碎时,将里边的酒倾倒了,酒流了一地。
翠香喝道:“传达,快下马,看我不打你屁股!”
“不,马,”传达说,“我要骑马,嘚儿驾,嘚儿驾!”
世民的眼光直直的,说了一声:“是。”继续往前爬,碰到瓷瓶碎片了也不躲开,锋利的碎片毫不留情地割开了他的手掌和膝盖。直到传达看到地上流的血,才惊恐地从阿爸的身上溜下来。
“阿爸,血!姆妈,阿爸血!”
翠香急急给上了药,一家又安静地吃早饭。吃了早饭,翠香说:“吃了饭,你们爷儿俩不要出门去,在家歇一天吧。”传达说:“不,我要阿爸出门,我要爬樟树。”翠香顺手拿起手中的筷,敲了一下传达的头。传达大哭,看见母亲生气的脸,把哭声屏住了。
太阳升起三丈高的时候,传达又爬到樟树上。他从树上看见阿爸的头颅又耷拉下去了。
快半个月了,世民手上的伤口都痊愈了。世民一直坐在樟树脚下晒太阳。这些天里,没有一个人走近他,没有人和他说话,仿佛他是樟树的一部分。
有一个下半夜,世民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对着黑暗轻轻说:“我要走,翠香,跟我一起离开这里。”说完,又钻进被窝呼呼大睡。就这样,一直延续了好几个晚上。早上起来,翠香就问夜间发生的事,世民摇头说不晓得。翠香就断定他在夜游。听老人说,夜游的时候,旁人不能与其搭话的。
世民晚间的举动结束了,翠香却在一个晚上从床上坐起来,对着黑暗轻轻说:“世民,村里不能没有你,村里就你一个是男人,你不能走,世民。”想不到睡在一旁的世民也坐了起来,说:“翠香,你在说梦话吗?睡吧,睡吧,天亮还早呢。”说完又躺了回去。
一个傍晚,翠香在磨刀,刀在磨刀石上霍霍地叫。
世民说:“翠香,你会杀人吗?”说着用手示意,嘴里喊着:杀!杀!杀!
翠香把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杀了。
鸡在砂锅里慢慢地炖,翠香的眼窝里全是泪水。吃晚饭的时候,翠香把泪水拭净了。给世民一碗一碗地斟酒,酒水沙沙响着冲入碗里时,翠香忍不住要掉泪,咬咬牙终于没掉下来。传达说:“阿爸,姆妈的眼睛红了。”
王世民却是一脸的欢笑。在翠香的记忆里,自从龙窑被毁后,这是第一次。翠香观察了好久,这笑不是强颜欢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但是世民的笑像是镜子,越发让她心底的哭无处藏身。
王世民哈哈笑了几声,醉了。翠香和传达一起扶着,才在房里睡了。呼噜声山响,震得窗棂纸都窸窣发响。
翠香打发传达在另一间屋里睡了。就连忙打理起那些伤药来,这是她家祖传的专治跌打的伤药。又从箱子一角摸出早已预备好的绳子,绳子是布绳子,她用布条搓成了,搓了好些天了,她怕麻绳粗糙,会勒伤皮肉。
她走向世民。她坚决地快速地缚住了世民的双脚双手,一头系在床柱子上。当她拿起那把杀鸡刀时,蕴含在眼中的泪水终于忍无可忍,像决堤的河水,汹涌奔流。
她又一次拭了泪水,为了是不让泪水挡住她的视线。
她坚决地把刀在王世民的脚后跟割了两刀。然后,拿起一旁的伤药,很快敷完药并包扎完毕。
她立起身子,泪眼婆娑中,却发现世民的眼睛睁开着,对着她笑。
翠香哇的一声号哭起来。
“你,你这贼!”翠香突然恨起眼前的这个男人,说,“你早醒了,你为什么不喊叫,为什么不喊?啊!啊!啊!”
王世民把笑挂住,说:“我这命,都是你给的,断两条脚筋,又算得了什么?”
伤口很快愈合了,脚筋却从此断了,不能走路了,废人一个了。王世民就成天躲在屋里。以前,他对天上飞的鸟最感兴趣,他总是渴望自己能像鸟一样在天空飞来飞去。现在,他羡慕起屋外的鸡、鸭、鹅。看着鸡在那里奔来奔去,在那里啄食,在那里追逐异性和交尾。他一口气能看上半天。
终于有一天,他走到了樟树脚,儿子传达依然骑在他脖子上。他是用双手走过来的。
这时已经是夏天了。樟树上有知了的叫声,传达一顺溜又爬上树了。村里人发现,王世民的手掌上,都是厚茧,和村里人脚掌上的一样。
又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趁着翠香和孩子已经熟睡的时候,他悄悄地离开家里。
走到村口樟树脚,王世民停住手,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樟树巨大的树冠像华盖一般遮天蔽月,不由得长叹一声。顿时,有无数的樟叶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落下来。
待他定了定神,“举手”再走路时,发现正前方不远的地方,月光下,有两个跪着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