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穿着袈裟的僧人走远了,连一些气息也没有留下。这个没穿衣裳,全身白花花滑溜溜的男人,像是一条硕大的泥鳅,泼剌剌就从九龙桥下不远的溪水中跳出来,乒的一下就如倾倒的炉火溅满了九龙溪,就要把两岸的茅草烧起来。
这是一个真实的男人。婴婴头一眼看时就认定了。这世上的幻觉多了,云里雾里的多了,把萝卜当香肠的多了,而眼前的不是,婴婴的这个断定,决定了她这一辈子的人生轨迹。
趁着最后一束夕阳的光芒,她头一眼看的就是他那里,黑黑的,壮壮的,像是关公舞天舞地舞日月的那把青龙偃月刀的刀柄,那些毛发被溪水打湿了,那上面缀着的晶晶亮的水珠也是十分的神气。
婴婴听得说书人说起青龙偃月刀的来历:在传说中,天下第一铁匠只选月圆之夜打造青龙偃月刀。快完工时,骤然之间风起云涌,从空中滴下一千七百八十滴鲜血。术士分析,那是青龙的血。所以,有了“青龙偃月刀”之名,要杀一千七百八十人之说。
没救了,没救了,婴婴呸呸吐着,我是一个淫荡透顶了的女人呢。
那人从水中溅起只是很短的时间,转眼就被溪水再次吞没。婴婴不顾一切下了桥,往溪的下游冲过去。
“别过来,别过来。”那人在水中说。婴婴看不到那人,就说:“别怕,我救你来了。”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脱,脱衣裳了。”
婴婴一边跑,一边笑起来:“你早就脱光了,还脱?”
说这句话时,婴婴身子前倾,像是要飞起来一样,脚下恰被茅草根所绊,猛地跌倒在地,头脸直愣愣往溪水中钻。入水时,她的眼睛还来不及闭上,鼻子嘴巴大张着,那些混账的水,哗地闯进来。
“坏蛋,”婴婴破口就骂,“我救你来了!”
婴婴是在溪水里听到自己的骂声的。
“别怕,我救你来了!”这是那人的声音。话音未落,婴婴觉得自己的胸口和颈项已经被什么缠住。这是她一辈子从未有过的感觉——缠住间身体却被腾起。
哗哗地往外吐水后,婴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溪岸上,头脸上方被什么遮住了。婴婴不讨厌这遮住,反而像是在屋宇下躲避风雨似的有些庆幸。上午,她爷爷王传达的死讯,让她开始有了这种渴望。
遮住的是茅草,那些飘逸灵动的茅草,是溪坑两边最恒久的存在。茅草上还有肉色的物体,将大部分的天都遮住了。那肉色的物体上,有一个伟硕的柱形东西,从天到地,没经别人同意,不可一世地垂了下来。
这就是天地。
婴婴说:“我救人来了,这是哪里?”
“这里就是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婴婴说:“我要起来,你别压着我。”
话刚说过,那上面的遮掩就不见了。他说:“你刚才喝了好多水,身上湿了。”
“你刚才在干什么?”
“脱了你衣裳,好拧干呵,否则要生病的。”
“不要你脱,我自己会脱。”婴婴说着,就脱了自己的衣裳,那些纽扣早被他解开了。
在夕阳的最后一束光芒中,婴婴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打开了,没有任何的束缚。她用手支着头,半躺在地上。她看着自己的手臂、肚子和大腿,仿佛从大地间长出来的活物,浸淫了天地日月的精华,晶莹剔透,微微放光。
循着自己的身子,她看见旁边是一双大腿,那腿比牛马的腿壮硕多了,两胯间那东西在晚风中抖啊抖,那平坦的肚子,团着肌肉的胸,那下巴长的胡子与那东西旁边的毛发一般乌黑油亮。婴婴看看自己,再看看那身子,没有觉得半点异样呵,就如溪旁边的两棵树,一棵是斜着长的,一棵是直着长的,都是大自然的杰作。
晚风吹着,溪水流着,茅草摇着,一切,都好像这样的和谐幸福。
随着衣裳上最后一滴水被拧干,那人盯着双手的眼睛,转到了婴婴身上。那眼睛本来没有什么,静静的,冷冷的,像灶膛里的死灰。渐渐地,有两道红光闪了一下,就如灶膛里拨开死灰后残剩的火种,就有些暖意出来了。
那目光如罪恶的蛇。
一阵晚风吹过,婴婴觉得冷,就朝那两道红光招了招手,脸上还笑了一下。这样的表情被后来王庄的人传说为最媚的媚态,狐狸精一般,一般的男人骨头都要发酥。
那蛇似的目光就到了身边,双手伸向的不是她,而是她旁边的小荆棘丛,那上面结满了野刺莓,鲜艳欲滴,早熟了。
那些野刺莓转眼塞满了婴婴的嘴巴。不经咀嚼,那野刺莓就把嘴唇染红了。
“冷,冷。”婴婴轻轻呻吟着。那双手就拥住了她,另一副嘴唇就凑上她的嘴唇。
两副不同的嘴唇,就是热的起源。开始是蜻蜓点水般的接触,婴婴就开始觉得一阵无名的酥麻。
“不,不,你是谁?”婴婴想把嘴唇躲开,可是这该死的不听使唤的嘴唇像是顽皮的小狗。嘴唇终于被另一副嘴唇牢牢捉住,想逃也逃脱不了。
“抱抱我,冷。”婴婴说。
“抱,抱你?”
“抱我,我冷。”
婴婴被整个拥住。
“走开,滚开,死开。”婴婴又突然高叫起来。
“我抱你,我就抱你,要你!”他不顾一切高叫起来。
事后,她也觉得惊讶,她刚意识到要有什么危险发生时,他就一下子顶进来了,就在她的里边,一阵撕裂的疼痛——轰隆隆,对,伴随打雷的声音,婴婴觉得,天塌了,地裂了。
渐渐地,天回到天上,地合在地上。天没动,地静着,是他们俩在动。那一阵痛楚慢慢消退后,是一种酥麻,是一种愉悦,是一种被填充,都是前所未有的,她还隐隐觉得,这是生命中早就希冀和该有的。
这一个过程,她一动也不动,就是他在动,最后还是他怪怪地呻吟着从她里边出来。
可是,就当他起身要离开她时,她紧紧地拥住了他。
“哇!”婴婴大声哭了起来。
他慌慌地问:“是,是我弄疼你了吗?”
婴婴没有回答,哭得更响亮。
“别哭,不哭,”他说,“我是男人,我会负责的。”
婴婴终于喊起来:“我爷爷,爷爷死了!”
“那,那你?”他仿佛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说,“不关我事,放我走。”
“我爷爷死了!”婴婴说着将他箍得更紧。
他想挣开她的双手,说:“那你刚才,刚才招手……”
“爷爷死了,爷爷死了。”
他这时候才觉得身下的她,全身都在颤抖,像一头受惊的可怜的小兽。他忙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别怕,有我呢,爷爷死了,有我呢。”他这时候才意识到他诱奸了一个精神处于失常边缘的少女。
他的手好比熨斗,抚摸到哪里,那里的颤抖就停止了。看着恢复平静的她,他说:“穿上衣裳,回家吧,我也回家了。”他说完就给她穿上衣裳,自己也摸索着穿上衣裳。婴婴恍然想起什么,说:“你不能走,你是人,还是鬼?你光光的身子,哪来的衣裳?”
他意识到她又犯浑了。他的衣裳从来都穿在身上,只是刚才与她缠绵时才脱去的。
他有些怕,不知道她接下去会做出什么事来,拔腿想走。
婴婴此刻骂起来:“你这个杀千刀的,我可是黄花闺女大姑娘身子,你,你弄了我,你让我如何活去?”
他停住身子,回转身来,看见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如同夜空中的星星,他才定下心来,说:“你要怎样?”
婴婴挣扎着立起来,说:“我要回家,你背我回家去。”
村子里静悄悄的,早过了晚饭时间了,只有独山那边还有亮光。独山那边正在搭她爷爷王传达的灵堂呢。
他往上顶了顶背上的她,说:“往哪走?你家在哪里?”
她说:“过了九龙桥,循着石子路,大樟树脚走,跨过前门井,转过三条墙弄,前边就是大墙弄。”说着,她把搂在他脖子上的右手抽回去,嗯嗯地擤上了一通鼻涕,没地方擦,重又搂在他脖子上。
墙弄里恰好没有人,只有双脚踩在石子路上的声音,像没家的狗一般在夜色中窜来窜去。
在一家阊门前,婴婴叫停。阊门里传来咔咔的声音。婴婴大叫:“谁?谁在卸我家阊门?”
没人理她的问话,咔咔声继续响,哐啷一下,一扇门终于卸了下来。
婴婴说:“进去,进门去。”进了阊门,婴婴仍在他的背上。进了门,才借着屋里的光影看见,卸门的是二狗的儿子王德勋。
“呵,要死要死,找你半天了,你到哪去了,全身还湿漉漉的。”是婴婴妈荷香的声音。
“从溪边,溪边背来的。”他说。
荷香嘴里马上有了哭声:“刚死了一个,你又要寻死?你又要离我而去,你这没良心的囡。”
“我没死。”婴婴说。
“快快,快下来。”荷香似乎看出了不正常,“还让男人背着。”
“不,我不下来。”婴婴说。
“不下来,不下来你寻死呵?”荷香急急地扯女儿。
婴婴紧紧地搂住他:“我下来,他就逃走了。”
“你,你知道他是谁?姓啥名啥?”
“他是男人,”婴婴说,“我要他娶我,我要嫁给他。”
“你,你放她下来!”扶着门板的德勋指着他说,“一个后生,一个黄花闺女哎。”
“不下,我偏不下来,”婴婴指着德勋说,“德勋阿叔,你拆我家阊门干什么?”德勋说:“婴婴妹,你快下来,你知道的,你爷爷他,为国捐躯了,独山脚搭了灵堂,你爷爷要躺门板呢。”“爷爷死了,孙女也疯了,”荷香嘴里又有了哭音,“我们家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呵。”
婴婴冷笑起来,说:“为国捐躯?亏你也说得出口,我爷爷不是让国军杀的吗?”
德勋得了补肾的药似的壮壮阔阔地说:“国军是人民的敌人,你爷爷是为了人民牺牲的,那就是为国捐躯。”
荷香说:“德勋阿叔,我也不明白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新说法。不过,我还是感谢你,我公公遇难了,屋倒有人推,连这囡也疯了,只有你,忙里忙外的。”
婴婴盯了德勋一眼。德勋说:“我不是怪物,你不用这么盯着我看。”婴婴说:“我听爷爷说起过你,民国初年剪你头上辫子的时候,你吓得尿裤裆。”
荷香气不打一处来,骂女儿,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
婴婴说:“我不下来,我要嫁给他。”
德勋放下门板,伸出手去,想把婴婴拉下来,碰到她柔软的屁股时,马上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情不自禁地揉了一把。
“流氓阿飞!畜生!”婴婴突然骂。
德勋连忙将手收回来,说:“荷香嫂,我背门板,那边灵堂等着用呢。”说着,德勋弯下腰去,想把门板背在身上。可是,门板太宽,两只手把不到门板边框。这时候,恰巧进来一个人。那人是王德行。王德行二话不说,与德勋一人一边扛起门板就走。刚出阊门时,德勋转过头来说了一句:“你们等着,天下是穷人的,很快了。”
“阿爸,是我,贤达,回来了。”站在黑暗中的他突然开口说话。
扛门板的两个人停住脚步,德行的话响了起来:“是贤达吗?贤达我儿,你,怎么不在上海,这么乱你跑来乡下干什么,你娘舅姆晓得你出来吗?”
“晓得的,晓得的。”贤达在黑暗中说。
“你,你就是贤达?”荷香说,“你就是自小就去了上海给你娘舅做儿的贤达,天哪,这么大了。”
“出来见阿爸呵,”德行说,“你还要你阿爸进门来见你?”
贤达说:“阿爸,我,出不来。”贤达说着顶顶背上的婴婴。婴婴说:“正好,双方大人都在,姆妈,德行阿叔,婴婴我,我要贤达娶我,我,要嫁给贤达。”
这个时候,现场鸦雀无声,婴婴想起了冬天,那些声音被冻住了,挂在屋檐下,晶晶亮的,除非太阳出来,才一滴一滴往下滴。
那滴的不是血吧?婴婴咬紧了牙关。
如果是血才能打破这可怕的寂静,也值得呵。
血能把这个冷酷腐朽的世界打个稀巴烂吗?这是婴婴前些日子在一个刊物上看到的词句。
“不,不好,”这是德行的话,“你们不能。”
“为什么不能?”婴婴抢着问。
德行没有再说话,荷香就接过话头说:“我早说过了吧,不能,不能。”
婴婴说:“贤达,我问你一句,你,你说能不能?你,快说呵!”
贤达说:“我,我是乖乖儿子,上海滩上都有名的,阿爸,您,怎么说的呢?”
婴婴突地从贤达的背上跳下来,一手叉腰,一手指人——门外的王德行,门里的荷香,满嘴喷口水,说:“你,你,你们说的不能,我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婴婴转向近在身边的贤达,问:“你,你弄我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不能呢?”
门外传来门板倒地的声音,德勋说:“德行兄,你怎么把门板扔地上了?那边灵堂等着急用呢,你知道的,烈士传达叔还躺在地上呢。”
德行厉声骂:“畜生!畜生!”
荷香同时说:“不好了不好了,天塌了!”
婴婴问:“能说一句痛快话吗?杀人头,也只是碗口大个疤呢,能不能?”
德行说:“把我‘王’字倒着写,也不能!”
荷香说:“你爷爷尸骨未寒还躺在独山地上呢,就是把我骨头磨成骰子也不能!”
婴婴说:“哼!哼!哼!”再也不说话。
在场的人都看到,婴婴的眼里有火,不是小火,不是温和的火,而是烈焰四射喷着吐着的火。这火从眼里出来,红了脸,红了脖,红了手脚,红了身子。这火非把这黑夜烧了不可。
婴婴身上入了王世民的魂魄了,在场的人后来都说这是真的,不是幻觉。
有人听了嘘一声,说:“哪有人的眼睛会喷火?传达公一死,这么些平时看起来的老实人都说了乱话,这臭屙缸终于让人揭开盖子,这世界真乱了套了。”
2
马上解放了。
解放意味着某种束缚的被打开。打开的时候,会有东西从那里出来。令人想起说书人嘴中《水浒传》里那洪太尉不小心放出的那些黑气,“空中散作百十道光,望四面八方去了”。可王庄的一些人在被打开之前,却永远留在了那黑暗里。比如王传达,为了捍卫乡亲们生命的尊严,让自己的躯体成为独山永恒的一部分。王传达儿子王德青的部队在解放前举行战场起义,成了解放军中的一员,他在王庄的出现得待几年后。而解放前消失的前警察局副局长王传本,则在解放军攻占县城后出现了,成了人民政府公安局的局长,据说入城时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
上王庄的村民喜欢蹲在老樟树脚晒太阳,连下王庄的人也时不时赶到这里闲聊。这里老是张贴人民政府的公告,村里的农会主任也喜欢在这里向村民发布消息。连老樟树上有一个鸟窝,里边有几只鸟蛋,鸟蛋上有什么花纹,今天村东头的老母猪发情了,昨天村西头的女人趁男人外出偷表兄了,人们都一清二楚。
有人一说起王传本做局长的话就笑了,说:“也不拉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民国政府的警察局副局长,到了人民政府,乌龟头一伸一伸的,真把自己当根卵泡[1]了。”
王庄老樟树脚乡亲们的议论,王传本当天就听到了。传本不由得想起已经入土为安的师兄传达,他有些不明白,乡亲们为何对这一对师兄弟褒贬不一呢?哎,他独自感叹:就算是锦衣夜行吧。为何没有人夸赞他的伶俐和好运呢?当年传本在警察局受人挤对,特别是议员选举中他跟错了对象,致使他无法在警局立足。传本是个不会低头的角色,一气之下就上了山,想干打家劫舍的“绿壳”老行当。也该是他时来运转,那天晚上他摸进以往“绿壳”驻地时,那里竟然变为一个共产党游击队的驻地。王传本是什么角色?眼泪鼻涕一大把,诉说在警察局受人压迫,起了投奔共产党的意。他被允许留在那里当了游击队员。这人主意多,枪法准,又会溜须拍马,很快赢得同志们好评。有一次,护送一个首长路过,王传本使出了浑身招数。路上遭遇数倍于己的敌人,护送的游击队员打光了子弹,队员也全部伤亡。最后三个敌人三把刺刀直刺过来,王传本一杆枪迎上去,枪上却没有刺刀。“哇哇哇!”王传本发出狼一样的嗥叫,让敌人的头皮都麻了起来。战斗场面极其残酷壮烈。三个敌人都被他杀死,而王传本也被敌人刺了好几个洞。肚子上的伤口最厉害,肠子也漏出来了。王传本用裤带牢牢地扎住伤口,又把吓得瘫软在角落的首长背上身子,爬着回了驻地。面对首长感激的目光,王传本脸上显得十分诚挚,说:“我的第二次生命是党给的,首长就是我的父母。”然后就昏死过去。三天后苏醒,队长就说:“首长早转移了,留下一句话:该同志对党对革命事业赤胆忠心,建议地方同志予以重用。”王传本为何当局长的秘密目前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它的真正公开得几年之后。
这一天吃过晚饭婴婴要帮姆妈洗碗,奶奶方氏一笑就露出没有门牙的嘴巴,舌头就要偷偷溜出来。荷香说:“去去,你屁股一抬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说吧。”
婴婴说:“听说,传本阿公回来了做了公安局局长。”
“去樟树脚了吧?”荷香说,“那是一个年轻女人该去的地方吗?”婴婴清楚自从发生了与贤达溪边相遇失身那件事后,姆妈就不叫她姑娘了。姆妈已经在她面前分析那件事的原因,是婴婴听见爷爷的死讯,伤心得暂时疯癫了,才会做那样出格那样丢人现眼的事。婴婴却认为自己从没有疯癫过,那时她是清醒的。
婴婴此刻把嘴唇嘟起,向方氏发嗲:“奶奶,你看姆妈!”
奶奶方氏又笑起来,她的笑声像是漏气的风箱,可不管怎么样,总会扇起一些温暖来。
荷香说:“你这快嘴利舌的囡你说呵说呵,你不说我也晓得,你想说贤达的爷爷当了人民政府的警察局长,就是好人了,好人与好人就可联姻了。”
方氏心里有些酸楚。她目睹儿媳荷香的变化,岁月磨砺的不仅仅是她的外貌,连那一颗温顺柔软的心也变得粗砺得如同刀子。家里的男人,荷香丈夫德青早就入伍,至今未回,荷香公公传达惨遭枪杀,家里没有一个顶梁柱,她不变成这样她又能怎么样呵?
婴婴忽然对姆妈刮目相看了,她的每一句话都能从女儿胸口上挖出一坨肉来。以往姆妈爱她,都说要从自己胸口上割肉喂囡呢。
婴婴嘴上仍然犟,说:“你是你,我是我,谁也不是我。”
“我把你塞回去,斩了喂鸭,也不许。”荷香的话像是快刀斩了一块铁。
婴婴这时记住了姆妈的一句话,那就是“塞回去”,姆妈没有明说,可她是理解了。
偏偏这时候王德勋抬头挺胸走过樟树脚。其实王德勋早在王传达被枪杀那年就抬起头了,只是大家觉得还是不习惯,这世道不习惯的事还多了呢。王德勋的抬头早由于他身边有了个陈二亩。陈二亩原来是共产党游击队的小队长,就是当年来跃龙山给抗日烈士遗属送慰问金巧遇王传达的那位同志,解放后成了驻王庄的工作队队长。陈二亩在王传达遭枪杀那个时候就与几代赤贫的王德勋有了联系。
偏偏这时候樟树上有鸟粪落下,恰好跌在王德勋脸上。大家就都笑了。王德勋擦了擦脸,说:“我倒了霉,你们才高兴哪?”
“哪里哪里,”有一个老人说,“看你头上没了发辫,我们头上都还有呢,才笑。”
有个年轻人脸上挂着媚笑,说:“听说德勋叔要当王庄的农会主任了,这农会主任就是以前的保长,我们都是你的子民,哪敢取笑你呢。”
“马屁比人屁香,”有人说,“小心马脚弹。”
德勋走进婴婴的道地时,脸上的鸟粪还没有擦净,荷香笑着迎上去,泡上香茶,说:“德勋兄弟来了,坐,听说你要当农会主任了?”
德勋哪受得了这番热忱,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不习惯喝香茶,喝一碗水就可。”说着顾自拿了一个大碗,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碗咕嘟咕嘟喝了。抹了抹嘴唇又说,“德青内客你别总想在心里,你公公为国捐躯我带头帮助办丧事,那是应该的,是个正直的人都该做的。”
荷香有些感动,不住地点头,问:“农会有不少事要忙吧?我让婴婴有空去帮你。”
“忙,忙,”德勋说着顾自看着别处,说,“要‘镇反’了,要评阶级了,要‘土改’了。”
德勋的脸忽然红了起来,气息也急促起来。荷香说:“说吧,有什么难处?千万别客气。”
德勋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忽然抬头说:“我,我要娶婴婴。”
说完话,德勋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拔腿就走。荷香在后边叫,想与德勋说什么话,德勋却是不顾一切地跑了。一边跑,一边在嘴里喊:“要镇反了,要评阶级了,要‘土改’了。”
这件事在樟树脚,有鼻子有眼的版本有三个。一个是德勋拎了把木壳枪在荷香这里,说是,要子弹,还是嫁婴婴?任挑!另一个是德勋双膝跪在荷香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是可怜他四十多了还是光棍一条,共产党来了翻身了,才想要讨内客。再一个是荷香当场同意了这门婚事,可是婴婴不同意,德勋在前边跑,婴婴在后边追。直追到德勋又破又旧的屋里,婴婴左右开弓打了德勋脸,又往上面吐了唾沫。
再有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是这样讲的:婴婴追到德勋家里是个晚上,打了脸,吐了唾沫是真的。可当德勋彻底死心时,婴婴自己脱了衣裳,扯着德勋的裤裆,说:“你想娶我是真心的,是我的福气,我不让你白想,来吧,就一次,随你怎么弄,只一次。”德勋像是被挨了主人打又被主人赏一块肉骨头的狗,满脸是泪水地扑在婴婴身上像一头雄狗那般操弄起来。在两个人都欲仙欲死时,德勋喘着粗气说:“婴婴,你嫁,嫁我吧。”婴婴翻身起来踢了德勋一脚,破口骂道:“呸!狗一样的东西,你也配!”有人像是见过一般,振振有词地补充:婴婴奋起一脚,恰好踢在德勋的裆下,德勋那家什,受了重创,不再英雄,直到遇到一个倒贴上来的女人的百般抚慰,才重新恢复起它的雄风来。
陈二亩那天奉了组织指示,化装来县城寻找议会会长王传达的。来到位于龙灯墙的县议会,说是去县政府了,到了县政府一打听,说是去王庄了。来到王庄,陈二亩就听到了王传达被国民党残兵枪杀的消息。此时,他泪如泉涌,这位当年将无数金银珠宝赠予游击队的党外贤士,让山上的游击队从此摆脱了困境,而自己却身遭不测。他真想与敌人拼了。但转念一想,恩人现在还未入土,虽然马上要解放,可目前自己仍不能出面料理丧事,他就暗暗找到了王德勋。他是按照党的依靠对象标准找到王德勋的。他是王庄最贫困的农民,三代赤贫,四十多岁仍然娶不起内客。果然,一拍即合。这是一个专门解放穷人的党呵,王德勋立时觉得傍上了一棵大树。亲人来了,翻身的日子就要到了,他觉得要为这个组织做事。德勋以往喜欢做一些出头露面的事,比如老樟树上有马蜂窝,有人出钱赌谁敢捅窝,别人不敢上,他上去捅了,赢得了大家喝彩,连钱也不要了,尽管他是一个视钱为命的人。
以往陈二亩进入王庄得悄悄的,像是偷鸡贼,现在大白天身挎木壳枪以工作队队长的身份走路咯咯响。可当他第一次立在王传达的道地里,仍感深深的震撼。院子里静静的,窗明几净,与村里别的肮脏的农舍大不一样。就看鹅卵石铺的地面,突显着古朴和雅致,阳光洒在上面十分柔和,让他想起那一年在跃龙山上的王传达,敢于将一份价值不菲的珍宝,交给一个共产党游击队的战士,他在这里似乎找到了答案,这里仿佛还飘荡着这位先烈的魂魄。几次来这里,陈二亩向方氏和荷香说的是同一句话:“我们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在革命的困难时期向我们提供帮助的好人。”几次去都没有遇见婴婴。遇见婴婴的那一天,天乌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陈二亩要帮方氏和荷香扫地,这是革命队伍里的光荣传统。刚拿起扫帚的时候,从道地外风也似的进来一个姑娘。头一眼看到时,陈二亩觉得像是天开了眼,突然有强烈的阳光让他开不了眼睛。他一辈子也没有看到如此漂亮的女人。那身上像是鸡蛋剥壳后那么白,那屁股像是老家那磨盘大,那脸像嫩豆腐那般嫩,那目光一眨一眨,如同灶膛的火一般往外喷。陈二亩想,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就是用几辈子的命去换也值得。
婴婴盯住陈二亩看了三秒钟,看到他脸上忽阴忽晴忽喜忽悲忽妒忽愁,走上前去,左右一看,伸手在他裆里掏了一把。陈二亩忽然觉得身体软软的要瘫在地上,婴婴扶了他一把,悄悄说:“你中意我?晚上月亮升起的时候,大中山学宫,等你。”一入晚,陈二亩就猫搔狗挠般难熬,月亮刚在庙峰山探了一个头,他就出现在大中山,走得急,那把不离身的木壳枪也未带。走近了,听到了琅琅书声,陈二亩才记起这是农会办的扫盲班,婴婴是教员。直到读书声消失了,人也走光了,陈二亩才觉得上当似的从角落里走出来准备回村。这个时候,他觉得裤裆那里又被人抓住了,低头看时,是婴婴的笑脸。陈二亩是个处男,看着躺在读书桌上刨光猪也似的婴婴,不知道如何下口,因急而泣。哭声像极了找不到奶头的孩子,这焕发了婴婴身上的母爱。婴婴精心耐心得像一位慈祥的母亲,让陈二亩由原来的惶恐,变成了惊喜;从见着火山不敢靠近生怕烧了自己,到临到山门找不到门那门却自动开了;从一进战场不见敌人就缴了枪,到重新振作披挂上阵再次出击雄风吹起一泻而出,成为真正的男人。陈二亩最后泪水涟涟地叫着:“我,我要娶你。”婴婴问:“为什么?”陈二亩答:“你,你是我的妈。”婴婴说:“省省吧,你不配。”婴婴对陈二亩还是客气的,没有拿脚踢他的裆。之后,很漫长的交往中,陈二亩老是问:“我不是猫,也不是狗,为何不配?”婴婴说:“你身上皮囊厚厚的,我不知道罩着什么样的心。”陈二亩摇摇头,只觉得这姑娘在说狐神鬼仙的事。
荷香找方氏说婴婴的事。方氏用漏风的嘴笑笑,说:“王家真种,真种。再说,你们又拒了她的选择。箭已出,如何收得住?”
镇压反革命的枪声果然一声接着一声,像农家过年过节响起的鞭炮,仿佛有喜气临门。果然,新任农会主任王德勋家有喜事要办,这可是久违了。德勋父亲二狗在世时,这里没有喜事,德勋打了四十多年的光棍,看来现在真是时来运转了。这之前,媒人快踏没了德勋家的破门槛。连城里做公安局局长的王传本也来做媒,传本是德勋父亲二狗娘舅的儿子,大了德勋一辈,是沾了亲的阿叔,德勋没有点头,让传本闹了一个不痛快。德勋不管。德勋笑着和媒人说:“我一没彩礼,二又不是年轻后生,谁会嫁呵?”德勋开始与第一个媒人讲这话时,可能是自卑,这种自卑是血液中继承的。渐渐地,那些媒人和女人如扑火的飞蛾。德勋的感觉就变了,说:“我一没彩礼,二又不是年轻后生,谁会嫁呵?”同样一句话,那意思完全不一样了。德勋最后选定的姑娘,是一个送上门的角色,她的速战速决的方式,令一班功夫老到的媒人大吃一惊,自愧不如。这个女人相貌不是很好,胆量却是大得很。那天晚上,她一个人走进德勋的屋里。一件一件把自己的衣裳脱了,再一件一件把德勋的衣裳脱了。她原来以为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却不是,她看到德勋那东西耷拉在那里,不像是男人。这大出她的意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本来想放弃,转而一想,衣裳都脱了,跪也跪了,不差一拜吧。可这拜如何拜,对她是一个考验。她隐约想起父母在房事中的说法,可母亲从来没有教导她。在性事上,中国的大多男女都是无师自通的。她就伸出手去,可收效不大,直到张开嘴去,才有生动的变化。德勋急吼吼举着长枪就要攻上来,她突然说:“我要你娶我,我才给你。”那股血色红云正盘绕在雄性动物德勋头上,德勋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婚事。婚事就在十天后举行。这位姑娘是村西头箍桶匠的女儿,叫玉芬,屁股大,奶大,脚短,手短,鼻孔大,嘴唇厚。
德勋订婚的消息,经樟树脚马上传遍了王庄。很多人为玉芬庆幸。有人悄悄问用了什么办法,玉芬哈哈笑着,用夜校刚学来的《国际歌》歌词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几个姑娘大吃玉芬的醋,“哼,还能有什么办法?破瓜法吧。”“屁!”玉芬大骂,把脚八字撑开,“老娘黄花闺女一个。”
临到结婚日子,玉芬说:“别的彩礼一概不要,只要坐花轿。”那天,炮仗叭叭响,与远处的枪声遥相呼应。远了,人们分不出这是哪一种声音。那一天,王庄的墙弄里,出现了一顶八人抬花轿。花轿是万工轿,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工匠,需要花费一万天的工作时间。当然,制作花轿时可能多个工匠一起,制作时间可能半年,可能一年。但至少说明花轿的豪华程度。解放前,那是大户人家女儿出嫁用的,像二狗和德勋之类的村民,只配当轿夫,他们的女眷,只配做伴娘跟着轿边走,或者躲在墙弄口墙弄尾远远地观赏。坐花轿是玉芬一辈子的骄傲。而那天晚上是德勋的骄傲。王庄洞房中有一个有趣的风俗,类似于别地方的听墙角,或听喜。王庄的风俗比那些风俗,更有发展。在听墙角的时候,要把新郎或新娘的衣裳偷出来。偷衣裳的过程是闹洞房的延续。这些偷出来的衣裳在明天就可从新媳妇那里换取红鸡蛋。那天晚上,就苦煞乐煞笑煞了那班听墙角的后生。
按照规矩,他们听了墙角,得等新郎新娘歇息了,才能开始下一步的行动。那一晚,新郎偏不睡,也不吹蜡烛,任两支花烛一跳一跳地燃烧,不时噼啪爆出喜焰来。这帮后生开始时不敢看,后来经不住里边的响动,才顺着板壁缝儿瞧了一鳞半爪的,也足足让他们的舌头嚼个十天半个月。
一个听墙角的后生说,床在动。另一个说,床帐在动。一个说,有鲤鱼跳龙门。另一个说,有猫喝水。
这些话都不稀奇,哈哈,翻翻《笑林广记》,上边都有。听的人都笑了。说的人也笑了。
有个后生咬紧牙关不笑。他说他没有偷看房里的动静,才不看呢,看了眼睛生疔疮。他说他只是听到一些声音。别人就问什么声音。他说,奇特得很哪。他说,那声音原来像是霏霏细雨,有一阵没一阵的,以为雨晴了,偏又落下几滴来。这雨下得也怪,一时三刻都晴不了。像是过去了大半夜,那雨才大起来。听得到雨打在瓦片上的声音。最后,雨倾盆而下,雨水汇成洪流,一路将田上的稻草,河床边的枯枝全部推了下来。此时,那叫声凸显了出来。呵呀呀呵呀呀,叫得惨烈,叫得悲壮,像是猪被摁到杀猪凳上,那刀又不快,割一刀,流一些血,屠夫看着又补一刀,再补一刀。那刀,刀,也太钝了一些……
大家都捡了屁似的,笑。指着他说,都说你读书好,写作文好,原来就是这么个读法?
有人接着说,他昨天在大中山亲眼看到枪毙反革命,也该是那个反革命命中注定,生前作恶多端,临死受到报应,死也死得不痛快。别人都是一个枪子去了。他却连挨了三枪,一枪打在肩膀上,那反革命啊呀呀啊呀呀叫起来;第二枪打在大腿根上,那反革命又啊呀呀啊呀呀叫起来;第三枪打在脑门上,脑浆都溅出来,白白的,腥腥的,那反革命以为又没有死,想叫啊呀呀啊呀呀,只是到了嘴角边,就被死神按了回去。这人叫得不齐全,就如突然失声的旦角,让一边听戏的人生厌。当场就有人骂他,他妈的叫呵叫呵,不爽快!如果是戏院,就要退回买戏票的钱了。两只麻雀立在樟树杈上,看着乱纷纷的王庄人,自顾自聊天。一只麻雀叫麻麻,是只雄鸟,说:“东洋人来了,杀,民国来了,杀,新政府来了,杀。”另一只麻雀叫雀雀,是只母鸟,说:“嘘,不可乱说话,东洋人和民国杀人,那是白色恐怖;新政府杀人,那叫红色恐怖,杀的全是坏人。”“你,一只死鸟!”“死鸟一只!不理你了!”俩麻雀聊的,只有它们俩听到。不过,这些麻雀的灭顶之灾,也快到来了。不知道与它们今天的乱说乱话有没有关系。
“呵,好好你们几个,都是淫贼!”有人打断他的述说,说:“什么叫呀杀呀,这样的叫床声,只有当年世民公在世时才有的啊。”“是呵,是呵,世民公当时是首富,德勋只是穷得叮当响的穷人,”有人附和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
第二天发生了两件奇事。一是太阳都爬上庙峰山三丈高了,新郎新娘还在房里没有出房来。没有出房的原因,是由于昨晚床上的衣裳全不见了。那帮听墙角的后生拿着一包衣裳要红鸡蛋。门外的说,拿红鸡蛋来换衣裳。门里的说,先拿衣裳进来再换红鸡蛋。据说,昨晚上,新郎新娘一直折腾到鸡叫三遍才没有了响声,以至于累,困,睡过去死猪一般,床上所有的衣裳全让听墙角的拿走了。二是新媳妇的嘴肿了,昨天入洞房时还好好的,现在肿胀得吓人。床上不会养蝎子吧?床上不会有毒蜘蛛吧?大家都有疑问,可是谁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注释:
[1]卵泡:指男性生殖器。
3
风一下子把火扇旺了。风来得晚了,让火等了千年万年。这火一经风扇动,就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
陈二亩在夜校里的讲话让德勋似懂非懂,婴婴和夜校的学生却都拍手称好。夜校结束,婴婴跟着陈二亩走了。婴婴临走时,还回头看了德勋一眼。德勋的老婆肚子老大了,他身上窝着一股火,想找婴婴泄泄。婴婴在他的心目中,比得过南海的观世音菩萨。想不到,让陈二亩弄走了。虽然他心里隐隐地生疼,但陈二亩至今未婚,他也知道他的苦。再说,他是他的上级。与天争,与地争,就是不能与上级争,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火,火,这就是火呀,王德勋现在才算了解陈二亩文绉绉的说法了。火是革命,火是男人女人。没有革命,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男人女人的滋味呢。
想到这里时,他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热了一下。他咬着牙不想婴婴,他才想起那个女人。不是大了肚子的玉芬,而是红红,那个说话娇滴滴走起路来一摇三摆像水蛇,男人见了都要咽口水的小女人。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她的声音,“德勋阿哥,我给你烫了老酒,炖了母鸡,你一定,一定要赏脸呵。”
从大中山到村子,走过大溪上的石板桥,越过田畈,穿过下王庄,再走过九龙桥,来到樟树脚,黑暗中看不见那里贴着的告示,那是村里的农会和土改工作队共同颁发的,那是他们几个月的工作成果,那是阶级划分告示。那里边清清楚楚地写明哪几家是地主,哪几家是富农,哪几家是富裕中农,哪些是贫下中农。告示的日期是七天,如果没有特别的异议,农会和工作队会最终宣布结果。
别小看了这贴在黑暗中的告示呵。德勋眼下不懂,他也永远不会懂。其实它像是一把威力无比的利剑,把原本如天地宇宙一般混沌的社会人群斩开了一条裂缝。那裂缝不断地流血,流了几十年,虽说几十年后随着阶级成分的消失,那裂缝表面上融合了,可心里的裂缝也许永远弥合不了。
德勋现在正沉浸在觉醒的亢奋中。他要感激工作队,感激共产党,他们不仅解放了这个社会,还解放了他的心灵。他德勋活了四十多年,穷了四十多年,直到现在才清楚,这王庄这社会不是他以往认为的爷爷奶奶阿爸姆妈阿叔阿婶阿哥阿弟阿姐阿妹外公外婆娘舅姨娘组成的,而是地主、富农、富裕中农、贫下中农,以后还有反革命、坏分子、右派等人组成的。这里边,贫下中农占了大多数,地、富、反、坏、右只是一小撮。他们贫下中农世世代代的穷,不是他们无能,也不是他们运气差,而是地主、富农残酷剥削压迫造成的,他们种了的庄稼创造的财富让他们白白拿走了。现在,该是看清他们真面目的时候了,该是从他们那里拿回本该属于穷人的东西了。
那个解气呵,德勋把头抬得更高了一些,身体的某个部位又热了许多,忍不住用手去按了一下。
过了前门井,他的脚步声大了许多,本来沉默的狗突然嗥叫起来。
我来了,红红!仿佛红红不是女人,红红是一块唾手可得的红烧肉,红红是房子,红红是田地,德勋心里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红红的小道地在村西一个偏僻的墙弄里。以往,村里的男人知道这里藏着一个狐仙似的女人,走过这里身上的某个部位都会昂起,像天鹅的头。
今晚,这座精致的小阊门,就独自对着德勋开放。
就在阊门前,德勋迟疑了半步,想起此刻陈二亩与婴婴正在干的好事,就下定了决心。
还未走进红红的房间,就飘来一阵浓浓的肉香。走进房间,德勋抱着红红就是啃呀摸的。红红娇滴滴地说:“慢慢来,不要性急,你没看到桌上的肉吗,老酒也早就热了呀。”德勋终于停下动作,在他的意识中,饿久了,遇见什么好吃的都抢。因为慢就意味着饿肚皮。
果然,炖母鸡,热老酒,还有红烧肉、大黄鱼。德勋一边把最想吃的都揽到自己面前,一边说:“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躺床上了。红红香香的红唇,德勋啃一下,说一句:“这是我的。”红红肉暄暄的奶脯,德勋摸一下,说一句:“我的。”红红圆圆的肚脐眼,德勋抚一下,说一句:“我的。”红红的手掩着下身,德勋把她的手移开:“哈哈,我的,我的。”
“你的,你的你的你的呵,德勋阿哥,”红红说,“来呵来呵,德勋阿哥。”红红的声音把德勋的骨头弄没了,光剩下一副皮囊了,连魂儿魄儿都不见了。
德勋连那东西也没有雄起,就对着红红笑了笑。红红将脸上的笑扫净了,红红就知道这时候不笑就是笑,伸手过来,凑嘴过来。德勋很满意。红红翻身床上,把自己打开打开,把自己像一盆红烧肉一样端到德勋面前。德勋举起长矛似的宝物,雄赳赳气昂昂,就要挺进去。
红红脸上浮起笑了,用手将自己的要害处挡住,用更为温柔的声音说:“德勋阿哥阿哥阿哥,你要为红红做一件小事,呵呵。”
“你说你说,”雄性动物德勋说,“没有我办不了的事。”
“我夫家,就是那老不死的,这次要被评为地主了,你,你把他的成分改一改,不改怎么办?”红红掩面哭了起来,“地主就是敌人了,敌人了我以后怎么服侍你呵我的亲老倌呵,我下半辈子可是要指望你的呵。”
德勋充血的东西就要触及要害了,突然,像是秋后霜打的茄子般,迅速萎缩了下来,雄性动物德勋变回德勋。红红从泪水中看到了,忙说:“来,来,我来帮你。”
德勋咬着牙,说:“不用了,我是,农,会,主任,是革命干部,不是你的姘头,我不会答应你的,你趁早死心吧。”
红红说:“帮我就是帮你自己呵。”
德勋呸地吐了一口痰,正好吐在红红张开的地方,痰上有血,是德勋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他说:“就是王传本,公安局的局长,是我带亲的阿叔呢,德青,解放军的军官,我都要提议评他们为地主呢,虽然组织上按照政策不允许,说他们虽然富有,却没有田地,没有雇工,只是城里几家商铺,哼,我认为有钱人就是地主,就是敌人。哼哼!你不撒一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人?”
德勋说完套上衣裳就走。红红哭着连说对不起,德勋还是将身上红红的嘴,红红的手,像是扯掉蚂蟥扯掉鱿鱼脚野藤蔓的叮咬缠绕一般,脚步声嗵嗵地从红红的小道地小阊门走了出来。
走出阊门口,德勋隐约听到哧的一声笑,德勋也不敢问,自顾自走了。回到家里,那股旺火还在,看着大肚子的内客,就躲到一边,自己撸自己,一泻而出。当晚自然无事,只是梦里梦见自己立在悬崖边,惊出一身冷汗来。
第二天,在农会办公室,陈二亩对他笑了笑。婴婴是村里的妇女会主任,兼着儿童团团长,还有夜校的教员,她来办公室是快吃中饭的时候。一看见德勋,她就一脸的坏笑。德勋看看陈二亩,看看婴婴,心里恨恨的,却不敢说出来。
让别人笑话却不知为什么,真像是一条虫噬咬着他的心,让他日夜难熬。如此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不了十天,村里的阶级成分都划分好了,该是进入下一步工作——土改了。这时候,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组织上决定,王庄的农会主任王德勋,升任乡长。
那天,是陈二亩代表组织找王德勋谈话。陈二亩说:“你知道为什么让你担任乡长吗?”
“我穷,三代贫农,”王德勋想都不想就这样回答。
陈二亩点点头,又摇摇头。
王德勋瞪大了眼睛。
“就凭你对党的赤胆忠心!”陈二亩说,“你抵御住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保持了一个共产党员的纯洁性。对了,告诉你,你的入党申请,组织已经批准了。”
王德勋再次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中想到生命之外有了政治生命,想起以后永远会有的好处——幸福生活。王德勋说:“谢谢陈队长,再生父母呵。”话音刚落,王德勋噗地跪在地上叩头。
“快起来,快起来,我们革命队伍不兴这个,”陈二亩说,“那天晚上的事你没有忘记吧?就是地主小老婆红红请你吃饭的那个晚上?”
“呵呀呀呵呀呀,我,我,”王德勋说着红起了脸,立起来,呸呸地吐口水。
“你叫唤什么啊?还呵呀呀的?还吐口水?”
“呵呀呀呵呀呀,我,我,”王德勋说着打起了自己的耳光。一边打,一边流冷汗。他想起那晚上的梦。
这个时候,婴婴探头进来,婴婴只是笑,却没有告诉他任何内容,因为这涉及组织的秘密。这是组织上考察即将新任乡长的步骤之一。当然,婴婴没有深层次知道这件事的根本,因为她还不是党员。去年“镇反”的时候,村里一个当过土匪的人突然不见了。婴婴的儿童团就每天盯梢。婴婴他们不是没日没夜地监视,只是吃饭的时候去一下。好几次,桌上的筷子多出了一双。婴婴告诉了工作队。陈二亩派人去搜,果然在那家的阁楼上查出了隐藏的土匪。而那天晚上,德勋和红红没有关阊门。
上乡政府报到的路,不远。因为王庄是乡政府的驻地。乡政府在村子的最南头,房子是从地主家没收的。从德勋的家,到乡政府,也就是几条墙弄的距离。偏偏这一天阳光明媚,蓝天像一块勤快内客手里的床单,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尘埃。德勋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像这蓝天,除了感激党,没有半点私心杂念。党就像是指路明灯,指引他走上了这条革命道路。
他想起陈二亩向上级汇报那天晚上的事,说王德勋拒绝腐蚀,是出于革命觉悟,是党的教导让他具备高尚的品德。他暗暗笑了。哪是党的教导?哪是觉悟?他一辈子的做人道理全是阿爸二狗在世时教的,阿爸说:人生在世,占一点小便宜是可以的,可是,犯上作乱的事不能做,那是要杀头的,坐牢的。所谓的觉悟,只是本能,穷人的生存本能。
但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他仍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经过一个三角坛的时候,很多的小孩子在那里跑来跑去,看见他的到来,也没有避让,让他有些生气。正想扯嗓子骂人时,他发现一个孩子被五花大绑着,头上戴了顶高帽子,胸前挂了一块牌子,那牌子上写了两个字:地主。孩子们高喊着口号,让“地主”低下头来,弯下腰来,累了也不许直起身子。
被绑的孩子最终哭起来,眼泪鼻涕的,指着旁边的孩子说:“刚才还给你,给你,你,糖吃了呢,你们就这么绑我凶我弄我?我,我要告我阿爸去。”周围的孩子顿时慌了手脚,给这个孩子松绑,赔不是。
哧!德勋暗笑,斗地主能是一场游戏吗?
走进乡政府大门时,突然有一股寒风迎面袭来,那里边分明有血腥之气,德勋打了一个寒战,猛然想起,这家的主人划分阶级时被划分为地主,解放以前还有人命,前些日子被政府枪毙了。红红就是这家主人的小内客。
德勋做乡长的当天晚上,他的内客玉芬生产,生出一个大胖儿子。
德勋在毛主席像前深深鞠了一个躬。
“这是一个阶级镇压另一个阶级的开始,”德勋在心里想着,真想喊出来,“千万不能心慈手软!翻身了,解放了,天下真正是穷人的天下啦!”
德勋把大儿子取名为:土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