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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芬生了儿子后,奶水多。土改喝不完,喝多了打饱嗝,放屁。玉芬要德勋喝。德勋说:“在你身上,怎么喝?”玉芬的脸红起来,说:“你一个男人,还不知道怎么喝啊?”
德勋就像儿子一样伏在她的胸前喝,喝着喝着也喝饱了,打饱嗝,却不放屁。玉芬看着男人喝着喝着,那地方就会雄起来,玉芬看着不忍心,就想办法帮男人泄了。
每天回来,德勋身上总是变戏法似的变出许多东西来。待东西落定,玉芬就让喝奶。那些东西品种繁多,比如茶杯,比如锤子,比如大米,比如馒头,反正生活用具、食品,应有尽有,甚至儿子用的尿布,也是德勋带回家的各种颜色的旗布做的。这个时代以红色为主,土改屁股下包着的尿布就以红色居多,那些日子晒在晾衣竿上的尿布犹如一面面旗帜在飘扬。有时候,换得迟了些,土改的尿就浸湿尿布,渗出的尿水就是红色的了,带着童子尿特有的芳香。
有一次喝奶后,玉芬看着有些满足的德勋,说:“你要用力工作,拼了命去做,力气用完了睡一觉又会回来的,要知道报答领导的恩情。”
“嗯。”德勋舔了舔嘴唇上的奶汁,有些甜。
“不要多想家,要一心扑在工作上。”
“唔唔,我晓得。”
“你是老鼠跳进白米缸了,要多想着党的好,解放军的好,工作队的好。”
“你快别说了,”德勋说,“我没文化,可我晓得有恩必报。”
德勋真的好好地工作,一个人做了几个人的工作。乡政府里,到处可见王乡长忙碌的身影。一些同志自叹不如,暗暗以乡长为榜样,整个乡政府的工作面貌大变样。德勋没有读过书,解放后上夜校,也只学会了写大名。文书把要签的文件读给他听,他再歪歪扭扭地签上自己的名,签一个名需花费很多时间。这也难不住他,他让人刻了一枚签名章,签文件的速度就大大加快了。他不常在乡里,就找了一个绳子把签名章吊在裤腰带上。这样,随时随地可签文件了,不影响文书的工作。文书也逢人必夸乡长的签名法,提高了工作效率。
陈二亩已经到县里工作去了,做了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时不时地也回王庄来检查视察工作,对王德勋乡长的工作劲头很是赞扬。有一次,他在乡政府食堂吃饭,对着大家说:“全县的乡长都像王乡长一样,全县的乡政府都像你们乡一样,县里的领导同志就不用担心了。”
大家很受鼓舞,七嘴八舌地表示要向乡长学习。陈二亩问:“向王乡长学习什么呵,同志们?”
王德勋脸红红地摆摆手,一副受之有愧的样子,说:“陈部长,你是晓得我的,我是牛命,不干全身骨头痒。”
陪着陈部长走出食堂时,王德勋悄悄说:“婴婴,都生了两个儿子了。”陈部长皱起眉头来,说:“天,天晓得,她是怎么过的日子,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居然生了两个儿子。”王德勋说:“都解放了新社会了,还能让人饿死?”陈部长叹气说:“哎,嗨,革命队伍的人要互相帮助,互相爱护,你就多帮帮。”王德勋学着皱起眉头来,用手指指脑袋,说:“这里,石骨铁硬,哈,不要,不要。”
陈二亩离开乡政府时与大家说:“这次回去后一定要把王乡长与同志们的先进事迹报告给县委,报告给县委书记,号召全县干部向你们学习。”王德勋与大家又一次受到鼓舞。
陈二亩离开乡政府后,没有直接去县里。他的坐骑是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搁了一袋大米。有人说,陈部长和这袋大米一起进了婴婴的道地。陈部长进去时满脸忧愁,出来时满脸红光。陈部长是走出来的,那袋大米是被婴婴扔出来的。婴婴扔大米时,脸上仍然是笑,笑里夹着话:“人来,欢迎,东西不要,我婴婴哪里缺手缺脚了?让人笑话。”陈二亩说:“我那话,真的,你考虑考虑。”婴婴仍然笑着说:“会的会的。”
陈二亩面对婴婴,像是拜佛的人面对观音,那种从心底生起的虔诚写满了脸。那袋米又和陈部长一起回了县城。
然而,宣传部陈部长回县城的第二天,这是1953年的普通一天,县委组织部来了一个科长,带来一个人,是王庄的王德行,并宣布人事调整方案:免去王德勋同志乡长职务,任命王德行同志为乡长。看着大家惊讶的目光,组织部的同志说:“王德勋同志是党的好干部,对党赤胆忠心,在任期间听党的话,工作勤奋努力,为王庄乡的各项工作开展做出了巨大努力。而王德行同志,年轻,有文化,有能力,有思路,出生成长于革命干部家庭,相信会对王庄乡今后的工作有更大的促进。”
“服从组织安排,党叫干啥就干啥。”王德勋在组织部同志的鼓励下,作了表态。
“服从组织安排,向老乡长学习。”王德行也表了态。
新老乡长的表态,获得全体干部热烈的掌声。
当天晚上,新任乡长王德行的办公室里,就来了一个人。这人是县公安局的局长、王德行的阿爸王传本。
王传本进入办公室前,先看了前后左右,进门后,又忙关上门,闭上窗,然后笑。那种笑,像是积蓄好久的洪水,就要泻,却轻易泻不出,堵在那里着实让人难受。
关了门前,王德行乡长一口一个局长。关了门,德行说:“阿爸,有什么私事回家再说吧,这里是乡政府。”
“你,你,”王传本终于泄出一些笑来,说,“你不懂呵?家里怎么说?你三个姆妈,一个内客,人们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家里倒是有四个了。”
“说就说吧,关了门窗,人家以为我们是搞阴谋诡计,搞小动作。”
“省省吧,你,”王传本又把笑泄出一些,说,“在这革命队伍里,你是新兵蛋子一个。你记住,在这里说的话,对你内客也不能说。”
“顾那么多,烦死!还不活了?”
“痂卵(呆子)一个,这世道,要活着,就要顾天顾地顾神仙。”
“说吧,说吧,我洗耳恭听呢。”
“哈哈,”传本看了看顶上,那是二楼的地板,看了看地,那是底楼的地板,又笑,笑过了才说,“还三代贫农呢?穷人就可管天下,屁!没见过世面,土老帽一个,还管天下?”
“阿爸,你说话只管说话,还笑?我不同意您的观点,我以为仁者治天下,自古以来就是。”
王传本笑喷了,嘴里刚喝的一口茶溅了一地,说:“枪杆子里出政权啊,这是毛主席说的。”
“革命未成功之前,是对的。”
“这是真理,任何时候都是对的,”王传本恨不得把自己的思想全部灌输到儿子身上去,说,“你以为你做乡长是由于你的‘仁’?天真!”
“组织部的同志不是说:年轻,有文化,有能力,有思路吗?”
王传本说:“你说的也对,不是还有一句嘛:出生成长于革命干部家庭,你也不想一想,猪脑子呵?”
王德行一时语塞,却是很痛苦的样子,良久,才抬起头来,问:“您,您这次用了枪杆子?”
“哧——”王传本再次笑起来,说,“杀鸡哪里要用牛刀,那牛刀不得亏死?你阿爸我做了一辈子生意,这个我懂。”
“您做了什么?”
王传本像是答非所问,说:“哼,仗着自己有靠山,什么靠山?不过就是在山里打过几年游击,当了一个破部长,还常委?还不是一路货色?德行,行儿,我的儿,你听说不?居然还两个男人共搭一个姘头!这就是臭味相投吧?”
德行说:“阿爸,现在是新社会了,这种无影画猫的事您今后还是少说,您还是堂堂一名公安局长,要讲证据呵。”
王传本扬起手来,按照他以往的做法,耳光肯定是刮过去了的。这时候,他缓缓放下来。
“阿爸,您到底做过什么手脚?”
“我,我不说,”王传本显得很生气,说,“官场的事,也是师傅引进门,修行靠自己。点到为止吧。如果,你阿爸说了那么多,你还不能领悟,我就是把底儿揭了,你理解这一次,却不能理解下一次。算了,看你的造化吧。”
王传本说完就走,德行急急跟着送到大门口。王传本说:“王乡长,别送了,就要下雨了。”
直到阿爸走远了,德行才回办公室。这时候,刮来一阵风,过了好久,才下起雨来。看着大雨如注,德行想,阿爸远没有听见风声呢,就知道要下雨了?
有些累,德行伏在办公桌上,不一时,抬头看时,那些雨淋过的墙角地头,有些幼苗破土而出,竟像钻出洞的蛇一样,嗖嗖嗖长成人高。德行大惊,从梦中醒来,原来刚才是睡过去了一小会儿。雨仍然在下,水雾雾的,加上是晚上,哪见得到墙角地头有无幼苗生长。直到雨停了,天亮了,他才走近去看,那些地方果然有幼苗长出,与梦境中的一般模样。但只是幼苗,直到两个月后,德行才看到那些梦境里长成人高的草丛。直到几十年后,德行对这个梦境还记忆犹新。
德行看过幼苗后的第二天,就来到德勋家里看望德勋。
其实德勋现在已经不需要安慰了。昨天回到家,玉芬的奶正胀得疼。德勋脸色像是秋天园子里霜打的茄子,像是挨打却无处诉的孩子摸着自己痛得叫爹叫娘的屁股。玉芬说:“你肚子饿了,喝吧,奶胀着呢。”
德勋一边喝奶,一边流泪。玉芬笑起来,说:“让你喝奶,你还哭,儿子都在笑话你呢,看看,土改都笑了。”
玉芬换了一个奶头给德勋,说:“你是说喝着没奶水了吧?换一个奶吃吧,这个奶更多呢。一个男人要顶天立地的,不在乡里干回家吧,只要田在地在屋在不怕饿死不怕冻死,狗走狗道猫走猫路蚯蚓钻在地里照样长得胖乎乎,在哪不是活人呢?”
“你要记住,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的天下就是穷人的天下,你眼下没了乡长的饭碗是你自己的缘故,谁让你没有文化,一个乡长连签字都要用签章,看个文件还让人代读,上台讲话都说不上一句圆溜话,说句难听的话,黄鼠狼学蒲荡,是要荡死的。”
德勋眼中的泪水不流了,喝奶也正起劲,玉芬就高兴地说:“共产党分给我家田地,卖力气干,会有吃的。再说,我娘家还有箍桶手艺,让我阿爸传你,有了手艺走四方都不饿肚子。再说,你没有文化,你儿子会有文化的,大大的文化,都超得过传本儿子,你不能端乡长的碗,还有儿子呢,儿子能端,端的比德行的还大。你还有孙子呢,还有孙子的孙子呢。他们都要端大碗,大大的碗。这天下总归是穷人的天下。”
德勋喝饱了,舔了舔嘴唇边的奶汁,站了起来,那个地方也雄起了,支撑起一片小高地让玉芬高兴。大白天的,玉芬没有为他消火。玉芬知道男人心里畅了,心里畅了比肉体的畅更舒坦。
王德行到德勋家时,正是傍晚前。德勋从田里回来,一身汗水,肚子正饿,玉芬摆摆手。德勋说:“我烧饭,饭马上好。”玉芬说:“我胀呢。”德勋说:“烧饭。”玉芬说:“胀。”德勋说:“我来?”玉芬说:“来!”德勋想简单擦擦身子,玉芬在床上嗯嗯地叫起来。德勋扔了面盆就扑上去。
这个时候,门就被推开了。这个时代,人们普遍没有敲门的习惯。大白天的,门就虚掩着。
玉芬警觉,说:“儿子在这边呢,你扑错了地方。呀呀哎呀,家里来贵客了,是王乡长呵。”
德勋红了脸立起来,看见王德行将一只套篮放在桌上,原先准备的一股怨,一股恨,全被嘴里的奶水先行化解,加上这只沉甸甸的套篮。德勋把手伸过去握住德行的手,他在乡政府什么也没学会,就学会了握手。这是西方人的见面礼,代替了中国人以前的鞠躬礼,被认为是一种新文明。新政府当然要有新文明。
新任乡长王德行也感觉到了前任乡长王德勋的热情。这热情尽管是刚到的,却如寒冬后第一股春风那般暖人。王德行在出发之前就做好了思想准备,让这位本是亲戚的老哥,说几句怨气话,甚至骂几句,到底是自己夺了他的饭碗呵,尽管这不是自己的本愿。
“王乡长,”倒是德勋抢在先,说,“你工作这么忙,还来看我,谢了谢了。”
德行忙说:“老乡长工作经验丰富,是该早一些前来讨教讨教。”
“哪有讨教的东西,我本是泥腿子一条,哪比得上你读书人呵。”
“呵,阿哥,”德行说,“你是我的亲阿哥,你只要说话,我就照办,我当乡长也就是你当一样。”
这时候,玉芬软软地递过来一句话,说:“德行兄弟的爷爷是我家当家人阿爸的亲娘舅,本来就是自家兄弟呵。”
“就是,就是,嫂子,听说嫂子喜添贵子,”德行指着桌上的套篮说,“是些鸡蛋、红枣、白鲞、红糖,我也不晓得该备些什么,我是送生姆来了。”
玉芬说:“还不快谢谢,按王庄人的风俗,只有女人才上门送生姆,王乡长一个大男人亲自前来,这该是多大的面子呵。”
“谢了谢了。”德勋说。
玉芬说:“兄弟你别见怪,都当过乡长了,还不会说一句滑溜话。”
德行看见土改醒了,正对着他笑,忙说:“呵,小侄子生得天庭饱满,地额方圆,是一张有福之脸啊。”
玉芬说:“兄弟到底是读书人,却原来还会看相啊?来,过来,仔细帮嫂子看看,这辈子你的侄子能出息否?”
德行不懂相法,刚才这两句是他一时性急胡诌的,要让他说出更深的道理,自然不会,他笑着凑向土改,看见土改手里拿着一只小铃铛,伸手招了招,土改竟然举起手递过来,看见德行将铃当拿住了,竟露出神秘的微笑。德行以为这是凑巧的事,看见土改另一只小手握着一张花纸片,又向他招了招手,奇迹再次发生,土改举起了小手,又将花纸片递在了德行手里。
玉芬笑起来:“这,是有福之人嘛,兄弟?这孩子,就算是有人要抢走他的奶,他也肯。”
“败家子,败家子。”德勋忍不住骂起来。
“乐于奉献,”德行也笑起来,“长大后一定是个无私的人,好人一个。”
玉芬说:“什么话到了兄弟嘴里,就变得好听起来。”
离开德勋的家,家家都冒炊烟,到处是喊吃饭的声音,樟树脚还是聚着一伙村里人。远远地,德行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在评议乡政府的事。德行本来不想听,想寻一条别的路绕过去。可是,这评议之声充满了诱惑,拉着他的双脚不想远去。
这一听,就听出了烦恼。人在世上,如果少听,或者干脆不听一些闲话,人就会少许多烦恼。德行偏偏禁不得这个诱惑。
村里不单单是评论乡政府,而且是评论他当乡长的事。七嘴八舌的谈论中,德行把它们理了理,无非就是几条:一是德勋没有文化,被刷了下来。二是德勋在职期间居然偷拿公家的东西(是公安局长王传本派人暗中潜伏得到罪证的)。三是德勋的后台不如德行靠硬。德勋的后台是宣传部的陈二亩部长,德行的后台不仅仅是当公安局长的父亲王传本,更有王传本背后的一个大首长,王传本是那首长的救命恩人。这段时间那位首长恰好来县里视察工作。王传本局长在首长的再三要求下开了口,提出能否让其儿子王德行在乡政府里任一个职。县里最近正在调整乡镇的领导班子,首长一提,县里的领导马上答应了下来。
最后几句话,德行是走得很近听到的,接近于面对面。那些闲言碎语,在村里人听来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德行听来,却不啻于人生之奇耻大辱。
“贼!”德行把大家所有的话,归纳为这一个字。
德勋本人的品行与自己无关,可德行没有想到父亲在背后做下的这一切,如果他早知道实情,他是断不能接受这样的任职的,也不会觍着脸去德勋的家里,在德勋哥和玉芬嫂眼里,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啊。
都是王庄的人,可当王德行走过时,不管是长辈,还是平辈下辈,一律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喊着:“王乡长!”
王德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胡乱地应着,窘得恨不得挖一个地洞钻进去。
让他这样一个“贼”,如何在官场里混下去啊?
5
那一天早上起来,婴婴家在县城的一家商铺的伙计醒来,打开商铺的排门,打了一个哈欠,就发现了那块直挂的新牌子,抬头看门楣上那商铺的名号横匾不见了。
他看看天,天上的日头正明晃晃着,与昨天的日头没有异样。使劲用鼻子嗅了嗅,那小县城街道上特有的酱油米醋咸鱼淡肉的混合味也没变。只是耳朵发觉了异处:大清早的,县城各商铺门前,咔咔的敲击声有些刺耳,拿眼瞧去,一个个商铺前的旧名号被摘除了,咔咔地钉了新牌子。
新牌子明显地比原有的横匾难看许多,但新牌子上的油漆未干,蛮吸引人的眼球。
伙计看看自家商铺前的变化,大着胆上前问:“谁让挂牌的?我家名号横匾哪去了?”
在邻家还在挂牌的同志笑着脸说:“都公私合营了,你还不晓得?”
“你都要做社会主义新人了,国营职工了,你还不高兴?”同志继续说。
伙计仍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见同志和气的脸,哆嗦起来,竟不敢再问,跑回自家的商号去继续做生意,只是换了东家,东家是国家了。国家是什么?市民们认识的国家就是发票的地方,这些商铺不久后所出售的大部分商品,都得凭国家发放的粮票、布票、肉票、鱼票、火油票、火柴票、食糖票、老酒票、食油票等各种票证供应了。立在这些商铺里的伙计,以高人一等的目光看着走进商铺的顾客。
王庄在县城拥有商铺的仅有两家——德行家、婴婴家,都失去了东家的资格,只在公私合营的商铺里拥有股份,后来,这些股份也丧失了。随着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的全面完成,以个体、民营的方式从事商业活动,在这个县城销声匿迹了几十年之久。
剿匪的枪声还在西部山区频频地出现,国家对粮食的统购统销也开始了。从字面上解释,是国家把粮食统一购进,再统一销售,国家可以集中粮食做更大的事。实际上,是一种国家体制,学的是苏联模式。对于一个刚取得政权的政治实体来说,不妨是一个集权的好方式。
王德勋当然是不知道这里边的奥秘的。王德勋只知道自己的田地粮食丰收了,得到了比阿爸二狗在世时更多的收获,这是阿爸做梦想得到的,竟让他轻易做到了。恩人就是共产党、工作队、解放军,他们比亲人还亲。因为亲人给不了他田地、房屋、内客和儿子。
王德勋只是把家里所有的粮食卖给了国家。有人说过,不仅仅是新中国成立后,得了共产党好处的农民一直无私地对国家做贡献,直到将来,都是这样。中国农民是世界上最好的农民。
王德勋卖粮食时,玉芬开始时没有话。渐渐地,看见自家的粮缸见了底了,德勋还在往外掏。玉芬用她的大屁股坐住粮缸,说:“卖光粮,吃什么?”
“吃你呵。”德勋说着就脱玉芬的裤子。玉芬让关了门窗。玉芬就任他脱,任他在身上狂,狂够了,趴着像一头断了脊梁的公牛,喘着粗气。玉芬说:“饿了吧?要吃饭了吧?你喝西北风吧!”说着,玉芬把德勋从床上踹了下来。
德勋也不恼,他知道他要干什么。爬起来,擦干净身子,穿上衣裳。光着脚,吧嗒吧嗒走到粮缸旁,继续往外掏粮食。玉芬在身后抱住德勋,哭起来,说:“你这个憨卵,你什么都不顾啦,可土改你的儿要吃饭啊。”
德勋让内客抱着,继续去掏缸里的粮食。本来是很轻松就能弯下腰去,现在,他负着内客的体重,每一次,他都艰难地弯下,再弯下。
他没有停下来。他这种公而忘私的精神,让整个王庄的人都为之感动,让年轻的共和国为之感动。
德勋把仅有的一些粮食也卖给了国家。这个壮举被乡政府的一个报道员知道后,写了一篇报道,这篇报道在县里新组建的有线广播站广播后,在全县引起很大的反响。宣传部长陈二亩批示,让记者下乡深挖他的先进事迹。这事让县委书记知道后,在一次全县领导干部大会上做了表扬,让王庄乡的乡长王德行脸上很有光。
王庄的乡亲是在樟树脚下的广播喇叭里听到的。聚在那里的也都是解放后翻身的农民,很少有地主富农成分差的人在这里。如果在,也是躲在远远的角落里,听这些贫下中农说话。贫下中农的说话是这个村庄的主流舆论。这个社会其实已经有了人为的鸿沟,宽不可及,连投过来的目光,也是带有歧视的逼人的寒气。
就在县广播站广播后几天,德勋家就断顿了。德勋去田里拔了一些蔬菜来充饥,都吃了几天了,德勋还坚持爬上玉芬的身子,一边狂,一边说:“我就吃你,吃你。”再过几天,玉芬有气无力地说:“来呵,肚子不饿吗?吃我呀。”德勋想狂,却狂不起来,那家什软不拉叽的就不给他面子。再过几天,玉芬发现自己的奶水绿了,儿子的脸绿了,像一棵蔬菜,轻易碰不得,一碰就有绿绿的汁水淌出来。邻舍看见了,大叫:“中邪了!中邪了!赶快请降童驱邪。”玉芬心里清楚这病因,嘴上却说:“我当家是共产党员,不信这。”晚上睡觉时,玉芬真的有些生气,扯过他那家什,说:“让我吃你,吃你。”可是那家什一点也没有响动,像是冬眠的蛇,任你把十八般武艺全部用上,它照样不理不睬。德勋的眼泪出来了,玉芬也惊讶,说:“你也会哭?你肚子饿,就喝我的奶吧,色有些绿,喝不死人。”一早,就不见了德勋,玉芬正急的时候,德勋回来了,身上穿着以往给地主当长工时穿过的破衣裳,脸上也像是用锅底灰抹过一样黑黑的,像是讨饭的人,玉芬都认不出这个男人了,是德勋开的口,说:“玉芬,吃早饭了。”
德勋说着从腋下取出一只破罐来,掀开盖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玉芬打了一个喷嚏,嘴里不由得咀嚼起来,喉咙马上咽下几口口水,肚子咕咕叫起来。玉芬说:“德勋,是什么宝物,这么香?”德勋说:“泡饭。”玉芬说:“不信,泡饭会这么香?”德勋说:“是我无能,让你没饭吃,饭来了,就是宝物。”德勋说着倒出一碗泡饭来,端给玉芬,玉芬急急的样子真如一头饿虎,要把眼前的泡饭连碗一齐吞下肚子里去。可当碰到碗时,玉芬又急急地将嘴唇闭住,仿佛嘴里隐藏了恶魔。玉芬将饭碗递还给德勋,说:“德勋,你吃,我不饿,你是当家人,你比我饿。”德勋说:“你真是我的好内客。你吃,我吃过了,吃饱了。”德勋想极力打一个饱嗝,却不料肚子里咕咕作响。玉芬说:“看你,说谎都不会,脸也红了。”玉芬说着,把第一口给了德勋,自己吃了第二口。一碗泡饭,你一口,我一口,两人就当成难得的山珍海味。在此之后的人生中,夫妻俩始终记得这一刻,一辈子也不能忘怀的美食。
吃完最后一口泡饭时,玉芬笑了,指着德勋说:“傻呵,你痂卵一个,自家的粮食全卖给了国家,自己家却这样。”
“怨我么,玉芬?”
“不怨,我们有开口饭可吃,只是苦了你了,一个大老爷们,一辈子也从没有向人伸过手。”
德勋舔了一下嘴唇,把最后一粒粘在那里的饭粒美美地舔了吃了,说:“这党,这国家,是咱穷人的啊,党和国家要集中粮食办大事,有困难,咱不帮它,谁帮它?”
樟树脚马上有了传闻。先是远村的人传过来的,说是王庄的人,好手好脚的,却在他们那里讨饭。后是邻村的人传过来的,是王庄的德勋在他们那里讨饭,哼,还当过乡长呢,莫非是被罢了官脑壳坏了?
王德行乡长来的那一天,恰好德勋捧着那个破罐回家来。德勋进了家,将那罐放在桌子上,就看到了德行背来的那袋米。玉芬说:“王乡长把自家的米背来了。”德行二话不说,上前就握住德勋的手,有些激动地说:“谢谢,为了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德勋打断德行的话,说:“慢,你说是为了你?”“是呵,是呵,”德行说,“王庄乡统购统销工作一开始不是那么顺利,你做了榜样,大家的卖粮积极性也高了,全乡的工作也超额完成,我也受到上级的表扬,那不是为了我?”德勋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为,你。”德勋接着说:“我是为了党,为了这个国家,你不信是吧?”德行迟疑了一下,玉芬就说:“德行兄弟,王乡长,你不信,我信。”德行于是转口说:“信,信,我信。”
德行又说了很多表扬感谢的话,临出门时,德勋坚决让带走那袋米,德行不肯,德勋就虎起脸,德行终于把米带回去了。看得出,他眼中有泪水,不知是由于感动,还是别的什么,却始终没有掉下来,就在眼眶里涌动。
目送德行离开自家阊门,德勋也有些懊悔,自己的行为是不是有些过火?德行这孩子也是出于一片诚心,这孩子以前一直也是村里人公认的好孩子,可是,他心底无论如何也感激不起来,由于党关于阶级划分的理论教育,他始终认为德行和德青他们都是有钱人,就该是这个穷人天下的天敌,虽然眼下德行做了乡长,德行的父亲传本还是公安局长,还听说德青做了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屁!”德勋最后暗暗骂了一句,“这天下是我们穷人的,看你们还能上蹿下跳得了几天?”想到这里时,德勋转过头去,看到土改正在咯咯发笑。
德行到底还是知恩图报的人,那天离开德勋的家后,仍然心存感激之情。之后,德行让德勋做了王庄的村农会主任,后来成了合作社社长,再后来成了生产大队大队长。
那天晚上,县里清剿土匪的战斗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县境内的土匪全部清剿完毕。虽然成了宣传部长的陈二亩,因为久经沙场,就成了这场战斗的指挥者。战斗完毕部队从山里撤回县城经过王庄时,陈二亩却悄悄离开了部队。
婴婴从梦中醒来,感觉身上有重物时,陈二亩已经脱掉她的衣裳进入她的身体。婴婴想叫,被陈二亩掩住嘴。陈二亩说:“是我,别叫,动可以。”婴婴就在身下动,轻轻说:“你要死呵,怎么进来了?”陈二亩离开婴婴的身体,又进来。婴婴说,“还是党员呢,尽搞阴谋诡计。”陈二亩说:“打游击的时候,我们悄悄摸进敌人驻地,拿了他们的枪,他们还在睡觉呢,嘿嘿。”婴婴嗔怪说:“你还笑?拿我当敌人呢。”
陈二亩马上闭嘴,婴婴笑起来,说:“你们共产党人还要女人?”
“我是男人,要的,”陈二亩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我向你保证,这一辈子都做一个好人,好男人,好干部。”
“看看,又油腔滑调了吧?”婴婴说,“记住我说的话,人在做,天在看,我在看。”这句话在陈二亩今后漫长的人生历程中会不断地浮现出来。
“是,首长,”陈二亩回头走向门边,一看,折回,重又从柱子爬上屋顶,从那被撬开的屋瓦空缺处爬出屋去,在屋顶,又重新盖上瓦片(不盖屋瓦会漏雨,让屋里的婴婴和孩子遭殃)。不一时,婴婴听得嗵的一声,知道陈二亩离开了。
这时候,鸡叫头遍。天渐渐变得可见了,像一点点剥开衣裳的女人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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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里,县里到处活跃着一个战斗英雄报告团。婴婴像是轧闹猛的孩子一样,从这个村庄,跑到另一个村庄。英雄的战斗故事,她都倒背如流了。有一次,报告团到达一个地方,恰巧一个报告人叫李战的得了伤风嗓子坏了,急坏了报告团的团长。婴婴自告奋勇,说是能代替一下。团长起初让试说一下,想不到,婴婴竟然有声有色地说了起来,比原报告人更为出色。而且,婴婴的身份与英雄故事的主人公竟然有血缘关系,团长就批准了。
报告团的成员,全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前期赴朝作战负伤回国的战士。县委宣传部的本意是想借他们的英雄事迹的感染和召唤,掀起整个县的社会主义建设热潮。宣传部向县委第一书记汇报,书记当即拍板同意。
第一场报告会在县政府的礼堂举行。听报告的是县级机关的干部。两个报告人都是山海县人。首先上台的是李战,来自王庄附近的李家。李战从没有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讲过话,他说:“还没有见着美国鬼子呢,我们还在行军,在朝鲜的土地上行军,我急了,走到路边脱下裤子,只是放了一个屁,还没有屙屎呢,轰,美国佬的飞机就扔下一个炸弹,把我半只屁股削掉了。我们团长恰好……”
“哗——”报告声马上被全场的哄笑声打断。
“我们团长恰好在旁边,看到我受伤了,马上叫卫生员急救,卫生员报告说:‘团长,李战的屁股受伤了。’团长说:‘快看看,那个东西在不在?’卫生员是个年轻女同志,问:‘那个东西是什么?’团长说:‘笨!那个东西就是卵泡。哦,我说家乡话你听不懂,那东西是男人的那个东西。’卫生员这时听懂了,使劲往我下面看了看,血糊糊的,伸手捞了一把。卫生员脸上红红地说:‘报告团长,李战的那个男人的东西在,连毛带蛋都在。’团长就说:‘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李战那东西。’卫生员说:‘是,团长。’”
会场里又笑爆了。一个大胆的干部提了一个问题:“请问,你们团长是谁?为何这样说?”
“我们团长你都不知道?赫赫有名的,在我们师里军里,叫王德青,就是咱山海县人氏,王庄的,你四处打听打听,四邻八乡的,哪个不知,又哪个不晓?我家就住王庄边上的,李家村,王团长就晓得我家祖上都是丁吊丁,人脉不旺,我要是那个东西没了,我们家就此断宗绝代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你总是晓得吧?”
拍手。拍手。再拍手。拍手声仿佛要把礼堂的屋顶掀了去。
拍手声还未停止,一个声音响起来了。“注意,不要讲卵泡,得讲战斗故事,战斗故事。”声音是紧贴其后的幕布里发出的,那人是宣传部的副部长,报告团的团长。因为两个报告人都不识字,他就躲在幕后给他们提示,免得他们说话跑偏了。想不到,报告团团长的提示音太重了一些,经过麦克风的扩音,全场都听到了。哄笑声再次响起。
“晓得的,晓得的,你不要催,我就讲战斗故事了,”李战说,“我们长官,对,是王长官。长官说:‘兄弟们,上呵,攻下那个山头,每人给一块大洋!’呵,那是鹰洋呵,全是,值钱哪。长官喊了,却没有兄弟上前。长官又喊:‘兄弟们上呵,攻下山头,每人给两块大洋!’还是没人上。长官又喊,再加一块大洋。稀拉拉的没有几人上。长官把那几个上前的兄弟叫回来,长叹了一口气,叉着腰说:‘嗨!兵败如山倒,倒的是军心啊。’当天晚上,长官命令我们全部扎上白毛巾,举着白旗,悄悄地接近对方的山头,以往,我们上别人的山头,总是提心吊胆的,总是怕子弹会穿透我们的身体。打破了头,那白花花的脑浆会喷射出来;打破了肚子,那些肠子会一缕缕流出来。有一次,我走过一棵树的时候,树上突然飞下一只臭脚踩在我的头上,那就是一条腿。没有屁股没有肚子没有胸脯没有脖子没有脑壳就光光一条腿。有一次我们在地上匍匐前进,爬着爬着我的头碰到了一个头,妈呀那光光是一只头,没有脖子没有身子的还傻傻地冲着我笑,他一定在笑我们这些人傻,出这么多汗,流这么多血不知为了什么。像他这样多好,不用费心不用费力自由自在躺在这里笑天下可笑之人,这战场上什么惨事没有,我们见多识广了哈。不多一会儿,兄弟们全部上了山头,对面守山头的除了几个接应我们的,还全在睡觉呢。长官命令我们,全部放下武器,举起手来。我们没放一枪就上了对面的山头。对,你聪明,你晓得我们做了什么事了吧,这叫战场起义!你问我们的王长官是谁?就是王德青,王长官。”
“这不是战斗故事,”幕布后的人说,“得说战斗故事。”
“呵,不是战斗呵?”李战说,“上千号的兄弟,不费一枪一弹,全成了解放军啦,这得节省多少个生命呵,战斗不一定是杀人呵,让人活下来,更是战斗呵。同志们你们说说是不是呵?”
“是呵,是呵。”大多数的人都这样回答。少数人表示不同意。有人说,这叫投降。有人表示,这叫弃暗投明。
“你就讲讲解放军奋勇杀敌的故事。”幕布后的声音说。
“是,首长,我讲解放军英勇杀敌的故事。”李战说,“王长官,不,是人民解放军的团长,王团长现在口袋里一块银圆也没有。大家一定要问,没有银圆怎么让兄弟们,不,是同志们奋勇杀敌呵?这里,我就告诉大家一个秘密,这秘密是我发现的。现在我说出来,也不收你们一分钱。我记得那是我们战场起义被改编成解放军后的第一场战斗。这当中,我们当然受到了教育,提高了革命觉悟。尽管这样,战斗开始了,我仍然为王团长捏一把汗。”
“那是一个冬天,前一晚刚下了雨,山地半夜就被冻上了,人一踩一个滑溜,我的兄弟们拉一泡尿也有摔得嘴啃泥的。问我?我没有拉呢,我得留到明天冲锋时洒着化冰用,好为部队前进扫清障碍啊。”
“不要说拉屎拉尿的,严肃点,你这同志。”
“呵,好,严肃点,战场上不严肃要死人的哪。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总攻的信号弹升上天空,比小时候在家里放炮仗爽多了。那个激动呵,那个喷狗血呵,我们一个团,不,是一个师,不是,是一个军,我们在一条线上向敌人发起总攻,那阵势,那家伙!再说一条线上发起总攻,谁英雄,谁孬种,一看就清楚就明白。那个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哈哈,你这位同志说我把报告会开成说书会,真的。同志们,我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能说的词全是从说书人那里学来的,只不过是皮毛。单说那个时候,说时迟,那时快,我们的团长,立在战壕的最前边,举起卡宾枪,这把枪是团长早年间从家乡带过去的,团长大叫一声:‘同志们,跟我冲啊!’话音刚落,团长拔腿就冲。是呵,你这位同志跟我一样有担心。我刚才不是说过吗?团长袋里没有银圆,山地上全是冰,不好走路。”
“可是同志们哪,你们想过没有,奇迹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当然,这时候没有神仙相助,靠的全是我们自己。这个时候,团长冲在最前边。我不知道在座的同志们有没有参加过战斗,那战场上子弹乱飞,血肉横飞,哭爹喊娘的惨景我是见得多了。那一颗子弹就能要了你的命,不要说一发炮弹,一颗手榴弹。”
“团长冲在最前边,就是把死神揽在自己身上了。天下所有的钱,哪能值得过一条活生生的命呵。我们团大都是从旧时军队过来的人,哪里见得自己的长官冒险冲在第一的呵。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这些人当时就感动了,就激动了,就热血奔涌了,就要为胜利牺牲了。你问得好,为何不为革命牺牲?因为我们刚从旧军队来的嘛,认识革命,接受革命观念总得有个过程不是?”
“哗——就这样,我们团就像是洪流一般冲了上去。对,你的担心是对的。满山地是冰,可团长和战士们早早就把草鞋穿上,草鞋不怕冰,对,我们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全场掌声雷动。连从枪林弹雨中出来的李战也感到惊讶,李战最后嗫嚅着轻轻地问了一句:“这,是为了我的讲话拍手吗?啊哪姆妈哎!”李战的这句家乡话,又引来一阵掌声。
说完了,李战还木木地立在台上。幕后人说:“下去,下去。”李战的眼泪也流出来了,自言自语:“这么多人喜欢我说话,我,我还想说呢。”“下去,下去。”幕后人再次说。
新上台的叫郑士。上台来,立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台下的李战就把双手卷成喇叭状喊:“别怕,郑士,子弹炮弹都不怕,还怕讲几句话吗?你照直了说,说你见到的事。”
郑士瞪了李战一眼,说:“在部队时,你总是说话抢在先,这次,还是你上台来把我说的全说了吧。”话音未落,郑士果然跳下台来,拉住李战的手。李战慌忙避开,哪里避得开。台下顿时闹成了一片。直到幕后的报告团团长出现,郑士才松开李战的手,跟着团长上台去。李战呸地照着郑士背后吐了一口,看着被郑士拉过的手臂,已经乌青红肿起来。
“知道我的厉害,就别在那里放屁!”郑士指着李战说,“以前,都是我让着你,现在我们全部退伍了,别指着枪放得准就事事压着我,哼!”
“快说,快说自己的战斗故事。”幕后人催着说。
“同志们哪里晓得,他只是刚一入朝,就被炸没了屁股,我,我才是跟着团长狠狠地打了美国鬼子呢。你一天到晚说自己枪法如何好,比比团长,你那是差得远了。告诉你,你回国后没有几天,我们就迎来了一场战斗。那是一场遭遇战。团长亲自带着我们的尖刀连,在一个山地迂回,目的是想乘着敌人没有防备占领那个无人高地。走到山坳口的时候,我的尿胀了,我说:‘报告团长,我要拉尿。’团长只是点了点头,我就立在天色未明的石头边,拔出那家伙拉尿。‘哧——’我的家伙远没有架起,就听见了一阵嘘嘘声,猛然一惊,这声音哪来的?我的尿莫不是拉在裤裆里了?还有一阵尿臊臭,不,是牲畜的臊臭,我这时候才晓得这不是自己拉的尿,老子还是个人哪,能有牲畜的味吗?而且,这味儿还不像是中国牲畜。哇,老子这时候吓出尿来。哪,是美国鬼子哪,是美国鬼子拉的尿。老子这时候顾不得拉尿,急忙退回来向团长报告。第一枪是团长打的。团长说这是先发制人。战斗打响后,我们从敌人的火力上发现,敌人的兵力是一个营,人数上火力上远远超过我们。哈哈,我们不怕。团长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团长高喊一声:‘同志们,跟我冲呵!’团长说着就冲在最前边,司号员的冲锋号嗒嗒响着,人数火力远远超过我们的敌人被打蒙了,一下子溃败了。团长的这支卡宾枪,你猜打死打伤多少敌人?李战你站起来,你说?!”
李战瑟瑟着立起来,嘴上说:“我,我哪个晓得,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蛔虫……”可是,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大家都听不见他后来说了什么。
郑士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亮。
“我就知道你不晓得,”郑士说,“这次战斗一共歼敌五十七人,团长一人就歼敌三十一人,你说神奇不神奇?同志们说神奇不神奇?嘿嘿,你现在无话可说了吧?你倒是说啊,你放枪放得准。”
“我不准的,我是团长的学生,”李战这次未获邀请就立起来高声说,“我回国后,听说你在前线杀了很多敌人。我信,我信你比我的枪法好。”
全场又响起炒蚕豆似的拍手声。不知道这拍手,是为了团长,还是为了两个战友。
郑士后来的报告很顺利,很精彩。报告会结束时,大家都立起来鼓掌。李战后来登上台去,与郑士一起谢幕。听众们久久不愿离去。
是郑士首先抱住了李战,李战也紧紧拥住了对方。郑士忽然在战友的怀抱里呜呜哭了起来,说:“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让你小子压着欺负着,想不到今天,让我也数说了你一顿,我不是有心的,是团长让我翻了身的,你也别记恨团长,不是团长让我这样说的。”
这事让刚创办的《山海日报》的记者听到了,他十分有感情地在报道英雄报告会的稿子里写上了这几句战友之间的真情话,值班的总编看了乐得喷出含在嘴里的茶,最后还是轻轻划掉了。
虽说是首场成功,报告团团长仍然心里拿捏不准。他及时向部长陈二亩汇报,他说:“两人说的都是别人的事,是他们以前的长官,后来的团长。”
“谁?哪个人这么神奇躲在后边不出来?”
“以前的国民党军队团长,战场起义后,成了解放军的团长,后来成了入朝作战志愿军的团长,他叫王德青,是本县王庄人,是县参议会议长王传达的儿子。”
陈二亩眼睛一亮,不住地点头,然后说:“好,好,好!”
副部长兼报告团团长再也不问为什么,就带着报告团到全县巡回报告去了。
不知道婴婴是从哪儿听到这个报告团的事,一听到,她就场场不拉跟着听。那天恰好李战喉咙不好,她就顶了上去,当说到屁股被敌人的炮弹所伤。底下的青皮后生竟然大着声说:“我们不信你的屁股受伤了,扒下裤子让我们瞧瞧!”
“呵,呵!”许多人附和着叫,“扒下裤子,我们瞧瞧!”
就是婴婴不说,王庄的人也都知道这事了。有人说:“这孩子野,如果有人真要她当众脱下裤子,她也敢的。”就是婴婴不说,他们也晓得德青在外边成了英雄。有老人在樟树脚下说:“这孩子,在家里,在他父亲传达在的时候,老是毛毛躁躁的,成天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蟹。在家是活泥鳅一条,出去后反倒成了龙一条。”
王德勋很反感这种说法,他在遵照上级的指示,挨家挨户动员村里的农户加入高级社。村民说:“人家跟了王德青,一个个成了英雄,还到处作报告,跟了你入高级社,有什么好处?”
“这,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上级说的,就是党说的,解放军说的,政府说的,党和政府把田分你了,把屋分你了,是你翻身的恩人,你还不信吗?”
“信,信,”那个人说,“恩人把田地分给我了,不到几年啊,恩人又把田地拿回去了。”
“呸!呸!”德勋说,“你这是听信了坏人的谣言。”
那人说:“德勋,咱们乡里乡亲的,赤屁股长大,谁不晓得谁的卵泡多大?德青兄弟在战场上奋力夺了敌人的几个堡垒,成为了英雄。我听说,我们几户入社落后户,也被你们称为堡垒户,你攻下了我们几户,你也要成为英雄的吧?”
“呸呸!王德青,英雄?他也配,解放前,谁不晓得他们是有钱人?”
那人当即表示反感,说:“德勋,德青祖上虽是有钱人,可也是有良心的有钱人,听说你的上代,得过他们家的好处不少呢。你可不能昧良心啊。”
“呸!”王德勋又吐了一口口水,恨恨地说,“德青,英雄,哼,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陈二亩结婚了,新婚夫人是一个剧团演员。消息传来,婴婴暗暗哭了一场。
陈二亩结婚时,正是1953年的那个秋天,前不久的7月27日,板门店停战协议签订,朝鲜战争结束。婴婴晓得陈二亩结婚的第二天,秋雨下个不停,从老樟树上跌下来,再砸在人的脑袋上,让人生疼。
王德青出现在王庄的老樟树脚时,那秋雨正砸在他头上。婴婴扑上去,德青笑着说:“婴婴咋眼睛通红,想阿爸了?”婴婴笑起来,说:“阿爸,您一个大英雄回家,怎么不见送行的领导,迎接的鲜花?”
“阿爸,阿爸,县里刚刚组织了战斗英雄报告会呢。您的两个战友下级在作报告呢。您猜他们报告了什么?全是您的英雄事迹呢。我,都会倒背如流呢。您去问问全村的人,哪人不知,哪人不晓呵?阿爸阿爸您是英雄,您真的是英雄呢。”
这个时候,乡长王德行出现,高级社社长王德勋是跑着来的。婴婴看见阿爸身边原来有两个陌生的人。两个陌生人故意避开德青父女,交给王乡长和王社长一个文件,轻轻说了一句:“这是王庄乡王庄村籍贯的王德青,在入朝作战时被美军所俘,停战后双方交换俘虏时回国,现在交你们地方管理,希望你们按党的政策,不得有误。”
“是。”王德行乡长神情严肃地回答。
“嗯!”王德勋社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中放出一阵绿光,瞪了王德青父女一眼。
7
婴婴你别哭了,婴婴你看,你哭了,你两个孩子也哭了。这两个孩子可是你的心头肉,也是我做外公的宝贝肉。我一看到这两个宝贝外孙子,我心里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婴婴不哭,阿爸离开你们时,阿爸就觉得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从来不哭,爱哭的不是婴婴呢,你现在不是孩子了,你现在是做了两个儿子的姆妈了。你奶奶你姆妈见了我只是流了一下眼泪,不都是没有哭吗?
你别哭,听你阿爸说一个真实的战斗故事。你从天黑下来就一直哭到现在,你的夜饭你奶奶都为你热了三遍了,你都没有吃,看,都凌晨三点了。王庄的鸡都叫头遍了,屋瓦上草叶上该都是早晨的露水了吧。你小时老是缠着问这些可爱的水珠儿像是珍珠,是哪个神仙给的。你姆妈刚扶了你奶奶睡觉去,你这里哭,奶奶怎么睡得着觉呵。听说你爷爷惨死独山脚时你只是迷糊了一阵子却没有哭呵,阿爸当了俘虏回来了你怎么就哭了呢,我的孩子?
阿爸最初当兵的是国民党的军队,战场起义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就说说在朝鲜的战斗故事吧。阿爸是在1951年3月入朝的,我们团的编制在六十军一八〇师。阿爸当然不怕打仗,阿爸以往在参军前就会使卡宾枪,以后在旧军队打过仗,在解放军打过仗,还怕吗?
到了朝鲜后,师部命令我团两周内赶到三八线,我算了一下,得平均每天要走上百里地,我们的战士每人身负几十斤重的武器弹药和背包。这还不算,婴婴你猜怎么回事?我们白天还不能行军,得晚上走路。为什么?白天敌人有飞机啊,一见我们部队就扔炸弹,炸弹扔得像是拉稀屎一样。我军没有飞机啊,就算是有,也不能有制空权。为什么?人家的力量大呗。这制空权就如黑社会,谁的拳头硬就听谁的。
就是晚上行军也不得安宁。这一天晚上,我们正在一个开阔地行军,敌人的照明弹就像是白天的日头一般挂在天上,美军的“油挑子”飞机就扔炸弹,这一批刚去,另一批又炸,炸得我们人仰马翻。还有一个白天,下着倾盆大雨,部队停下休息,我们在山林间挖的掩体很快被雨水灌满了,有的战士就把自己绑在树干上,在雨中立着睡觉,可刚刚混沌入睡,轰!一声响,敌人飞机扔下的炸弹就在附近爆炸了,那个战士头顶上那个胳膊粗的树干被炸断了,战士也因此掉入掩体水中。还算好,命还是保住了。我们入朝作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受的都是这样的苦。苦吗?我们的官兵说,不苦!为了祖国和人民,不苦!真的,我们都是这样说的。
1951年的5月中旬,入朝作战的第五次战役开始了第二阶段。我们的武器很差,就是解放战争中那些武器,面对的是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我们的空军管不了天,我们的后勤管不了前线补给,又要到距离国境线很远的三八线去战斗,后方的战线拉得很长。我们就采取这样的战术:参加战斗的战士背上七天内所有的干粮、弹药,前进三天打它一仗,赶紧往后退也得三天。几次仗打来下,敌人摸清了我们的战术。是呵,不要说是强大的美军,就是傻子军,也会晓得我们的弱点。敌人晓得这个弱点后就故意制造了一些诱饵,设一个圈套,美国佬真是鬼精得很。他们就故意弄出一些破绽,比如给你一个营,一个团,让你包围着攻打着,我们也是求胜心切,本来是撤退的日子,一看这送上门来的礼物,也不撤退,照单全收。于是就派数倍于敌的部队,围着打。结果,他们就从两侧后方切断我们的后勤供应线,来一个反包围,把我们的部队吃掉了。
这一次,我团奉命又带上够一周吃的干粮与弹药,再一次渡过北汉江,循着铁道线向南穿插。我们的任务是攻击正面的敌军,可正面的敌军不战而退。我当时就怀疑是敌人使诈。果然,从我团两侧升起的探照灯交叉照亮着我们的头顶,敌军的炮群就下冰雹似的往我们这里打炮。敌人的炮弹落下来,每一次都听见一阵惨叫,我们的战士又阵亡了,与我们生死两隔了。而此时前方传来好消息,我们的友邻部队围住了南朝鲜的一个团,正在围而歼之,美军却未来帮助解围。我就断定是敌人使诈了。
可是,这么大的战斗场面,像我这样一个团级指挥员,是师部和军部放在棋盘里的一个棋子,挪动一步,也得是上一级指挥员。就算是我一个人看破了敌人的阴谋,我们也得眼巴巴盯着上级的指挥棒。
不清楚这是第几天,是第五天,还是第六天。我们奉命撤退,但我所在的师奉命断后,掩护全军撤退。我的团恰好在距离敌军最近的一个山头上,里边恰巧有一个山洞掩体,不知是哪个时期留下的。洞口非常小,很利于隐蔽。我们全团的指战员那可真是棒。我是团长,我当然棒,婴婴你还不晓得你阿爸我么?你点头了?好,不要再哭了,故事要讲到要紧关头了。去,倒杯水给阿爸润润嗓子。
哦,好,都说囡是阿爸姆妈的贴心小棉袄呵,你这一杯水可真是甜哪,听阿爸再说战斗故事吧。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四周响起密集的枪声,我们知道被美军包围了,团团围住了,有翅膀也不行,天上有敌人的飞机。我们的战士,一个个如小老虎一般,还要忍着伤痛、肚饥、疲劳,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我们的战士一个个倒下去了,再也没有起来,我们的阵地前,也倒下了敌人的一具具尸体。
战争,战争,就是把活的人,变成死的人。到底是谁的魔手在操纵战争呵?
看着我们团战士的英勇和顽强,敌军不再派人硬攻,敌人也是血肉之躯哪,我们的子弹也能轻易消灭他们的呵。敌人就耍聪明了,他们有资本呵。他们有飞机,有大炮。敌人不需要派步兵前来攻山头。飞机和大炮起了同样的作用。那飞机,就像是王庄的屙缸苍蝇一样,嗡,飞过来,嗡,飞过去。轰!轰!轰!炸弹拉稀屎一样拉下来。飞机刚飞走,大炮又跟着来,又是轰轰轰地响起。
那个掩体起了作用,呵呵,菩萨保佑有了那个山洞。菩萨原是印度的,保佑了中国,也保佑了朝鲜。敌人的飞机一来,我们就躲进那个山洞。敌人的炮弹一来,我们也躲了。重复了好几次,敌军以为我们阵地全部兵将都死光了。好家伙,一伙敌人大摇大摆冲上山头来。自然,送上的好礼,我们照单全收。这下把美国佬气得要吐血,吐血哪,哈哈哈。
美军当即派了更强的机群轰炸,大炮轰炸,大有炸平山头之势。之后,又轮番派步兵进攻。你晓得的,我的婴婴最聪明了,在你阿爸我的指挥下,敌人又在我们阵地前丢下许多尸体。
我们盼望救兵哪,没有来,救兵没有来。看来,我们只有自己救自己了。国际歌不是这样唱的吗?世界上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
可怎么救哪?我们的粮食已经断了好几天了,弹药全部打完了。敌人的飞机不断飞上来抛下传单,劝说我们投降。在敌人的再一次狂轰滥炸后,步兵再次发动攻击之前,我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个时候,我的团政委已经牺牲了。我的决定是:组织一个敢死队。哗地,全体人员举手,请战。我的心暖了一下,多好的战士呵!我得费尽一切心机,保全他们的性命。
我大声说,这是一个投降敢死队!
马上鸦雀无声,这在战争场面怎么看得到呵?可真是出现了。在闹哄哄的场合里,哪怕是瞬间的寂静也是一种幸福呵。但愿这种幸福能长此以往,像每天升起的太阳月亮。我说我们的子弹全部打完了,敌人就要攻上来。我们组织一个敢死队,除了少数人被俘外,大部分的人躲在山洞里,我们把洞口做一些处理,敌人是不会发现的,这些人就可以等待救援部队到来后获得解救。就是以很少人的投降,保证大部分人的安全。
大家都听懂了。刚才大家都放下的手,重新举起来了,举得更高。
我说,大家听好了。我们的部队有一个规定,就是不许做敌人的俘虏。我说,中国自古以来,只有战死沙场为国捐躯,都没有投降以保全性命的说法。我们的古训就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我军历史上就有“******”的英雄故事。
战士们回答:我们懂的,可我们是牺牲自己,保全战友。战士们说的是牺牲自己的名节,保全战友的生命。
多好的战士呵!我为他们骄傲!我为他们自豪!
这时候,有个意外的事发生了。山洞里的伤病员一起做了申请,他们说,他们愿意用伤残的身体为健康战友做出牺牲,而且非答应不可,否则他们集体自杀。
十多个伤病员,一边说了,一边爬出山洞去。他们的身后是一缕缕鲜血。那是一条鲜血铺成的留给战友的生命之路呵。
当然,我也可以留在山洞里,等待援军的到来。可是,我选择走出山洞去。我对战友们说,我一个团长的投降,会让敌人更为信服。
我和十多个伤病员出了山洞,我用一颗手雷的爆炸,遮掩了洞口。之后,我们就被冲上山头的敌人俘虏了。
可是,当敌人真正把我们俘虏时,我看战友们都流下了泪水。我以为那是耻辱的泪水。有一个轻伤的战友慢慢地靠拢一个大个子的美国佬,各种迹象表明他想夺枪抗争。正在这个时候,前面另一个美国兵大声叫了起来:“Stop!Or you will be killed!”意思是:站住!你要找死啦!并马上举枪射击,向天开枪。我急得马上用英语喊:别开枪,别开枪,他是拉肚子要拉屎呢!呵,你问你阿爸我怎么懂得英语?你忘了你爷爷在世的时候,懂得十几国语言呢,教我一门英语,且是满口伦敦腔,还不是小菜一碟?!这样,婴婴我的宝贝女儿,以后多的是时间,我就教你英语吧。
英语有什么好处?你刚才也听到了。让我再说一两个。俗话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种语言也是这样的。再说我们被俘虏后,住在一个前方临时战俘收容站里,那是在一个荒凉的河滩上用军用帐篷和铁丝围起来的,一块块长方形营地,只有篮球场那么大,却关了两百个人左右。我懂英语嘛,一个美军少尉知道了,就让我当翻译,做好美军与战俘之间的沟通。这是一个要紧活哎。我就借这个机会与每个战友交流,悄悄地告诉他们:不该说的坚决不说,特别是军事机密,不要背叛祖国。当然,战友们听了我的话后,有各种各样的表情。有一个美国佬看到我的嘴巴在动,就问:“What are you speaking?”意思是:你在说什么?我一时语塞,但很快反应过来,用英语回答:“我在劝他们,不要太想家。”旁边另一个全身黑炭似的美国兵对我竖了大拇指说:“OK!”婴婴你说呢,会英语好不好?
那个让我当翻译的少尉名叫杰尔逊,是个好人,敌方阵营也有好人呵。我从他嘴里晓得了国际上还有一部对待战俘的《日内瓦公约》,了解他们对战俘的意图。以后,我还了解到按照这个国际公约,美军就应该允许战俘有保持自己信仰的自由,有与亲人通信的自由,免受饥饿等等。这在我们的被俘战友之间,只有我一个人晓得。我就组织难友们进行了合理合法的斗争,让我们获得了不少好处。
会英语的好处真是说不完。我们以后在釜山集中营关了将近三个月。9月13日,我和难友被押到战俘基地巨济岛,南朝鲜最北的一个岛屿,这是古代高丽王朝就开始用来流放囚犯的“死亡之岛”呵,如今用来囚禁两万名中华儿女。
呵,婴婴你听,鸡叫三遍了,你看,窗外已经有了亮色了,你看窗格子上已经有亮色了。让我看看,婴婴的脸上没有泪水了,好,泪水不能洗刷一切的。泪水的唯一作用,就是用来擦亮自己的眼睛,使自己不被蒙蔽。
我在战俘营里也流过眼泪,那是在一次缝制五星红旗的时候。看到我流泪,连美军少尉杰尔逊都为我骄傲呢。事情是这样的,台湾派人劝说我们背叛大陆,而我们为了表达自己的心声决定秘密制作五星红旗,就想方设法用几条军毯从值勤的南朝鲜士兵那里换来了几大瓶治病的红药水和奎宁丸。红药水是红的,奎宁丸化水后是黄的。有了颜色,旗布呢?难友们看到了军用防雨布。我们把它在炉子上烤,烤热了,一点一点刮去上面的橡胶,嗨,白色的尼龙绸。尼龙绸很快被红药水染红。另一小块被奎宁水染成黄色。接下去?婴婴,你问的是接下去?是的,世上的事,都得有人接下去。接下去我们绣旗,把剪好的红五星绣到红旗上去。这可是技术活,对于惯于女工的你们来说,那当然不是问题。可眼下全是大老爷们。是你阿爸我第一个拿起了针,穿上线,缝了第一针,难友都望着我的手,就如看着升旗手。我在上面缝了大概十多针,难友的手就接过去了。
很多难友你一针我一线,一起完成了绣旗。难友们大都跪在旗布前缝制,没有轮到的难友,轻轻地吻着红旗。有人轻轻地哼起了国歌,很快,变成了合唱。虽然轻轻的,可这是一股悄悄涌动的河流,任谁也阻挡不了。我流泪了,难友们也流泪了。杰尔逊没有看到那面旗帜,只是看到我们在流泪。他用英语说,一直没有看到过我流泪,流泪是因为我到了最伤心处,或者最高兴时。
我们还趁敌人不防备时悄悄升旗,这是巨济岛上升起的第一面五星红旗。虽然有三名升旗的难友倒在美军和南朝鲜军的枪下,鲜血染红了地面,可我们的头颅始终是昂着的。
后来我就与我爱国的难友们回来了。两万名被俘人员,其中的一万四千名去了台湾。六千名难友回到祖国大陆的怀抱。我们抱定了一个信念,只要祖国要我,就是把我枪毙了我也来,我生是祖国的人,死是祖国的鬼。呵,我不多说了,婴婴你看你阿爸又流泪了。我劝你不要哭,我自己倒忍不住了。
从1951年5月27日被俘到1953年9月6日交换回来,婴婴你问我这两年多的集中营生活是怎么过来的?阿爸每天唱山海平调呢。要不要给你来一嗓子?不要了。天快亮了,人们还都在睡梦中呢,让别人多睡一会吧。我的俩宝贝外孙子还在睡呢。要不,我给你奏一下手风琴,那是杰尔逊送给我的。杰尔逊为何送我手风琴?我们是朋友呗。敌我之间不能有朋友吗?你别看中国和美国眼下是敌对国家,说不上哪个时候成了互为承认的友邦。杰尔逊是被我的山海平调迷住的,他说他太高兴了,能听见这么美妙的曲子,当然是唱腔。我一板一眼地教会了他唱山海平调。他?他教会我拉手风琴。会些什么曲子?两支曲子,一是《查尔什达舞曲》,一是《手风琴波尔卡》,今后有的是时间,我拉给你听,拉给我宝贝外孙听。
多听听音乐,能解人间怨气,婴婴你说是不?婴婴你说什么?你要去北京讨个说法?不是有说法了吗?还要有什么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