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从我太姥灰黄的眼珠儿和满是皱纹的脸上,什么也瞧不出来。
“快拿去吧!”我太姥用葫芦敲敲炕席,我只好下地穿鞋去小西屋取我妈的针线笸箩。钢锥紫铜色的柄,亮得反折出耀眼的光线。我妈用它成年累月地做着全家人大大小小的单鞋、夹鞋、棉鞋。麻绳哧哧复哧哧的声音我实在是一点儿也不愿意听,可循声望到我妈的脸上,她却没一星半点儿的恼烦,倒好像是有一丝笑意微微地挂在嘴角,跟听着暖心窝儿的话似的。梅姨能像我妈这样爱弄线,还是会像我老姨那样宁可扛镐也不捏针呢?
我再进屋时,看到梅姨正两手杵着炕沿儿,呆呆地望着窗外。我太姥已经靠着被子仰坐着午睡了。
“梅姨——”我小声叫着,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我的眼睛像饱含水汽的早晨,一阵轻风一声鸟啼都会凝成水珠儿从里面滚落出来。可是,这蒙蒙的水汽在遇到针线笸箩后就像见了阳光,一会儿就散开了。
梅姨拿起鞋底子正面反面地看了看,就犹犹豫豫地拿起了锥子。
“要不你等我妈一会儿回来问问怎么纳?”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太姥传给我妈的老锥子就表明了自己的锋利。
“哎哟——”梅姨低而短促地叫了一声,从鞋底后拿到眼前的手指上已然鼓出了一个小血球儿。血球儿片刻就滚成了一条流过掌心的红线。她用另一只手攥住受伤的手指。
我急忙蹿上凳子,要去撕扯北墙上挂着的月历牌。因为我知道得很清楚,东屋除了我的作业本,能裹伤的只有月历牌上的纸。我的手摸到当天:1973年3月6日,龙抬头。
“下来!去抓把灶坑里的草木灰——”我太姥说完,跟着的一声叹息听起来还像是在梦里。
那晚,我罕见的就是睡不着。翻向我妈这边,看见的是我妈搂着小莺侧身躺着的后背;翻向我老姨那边,看见的是我老姨临睡觉前才洗好的一头乱发。
忽然,我停下了翻覆,因为我听见有轰隆隆的声响,像从甸子上奔往村里的牛群,越来越近。
“到这天就会打雷,真准。”我妈轻声说。
“嗯呢呗!”
原来她们也都没有睡着。
(二)
我们学校门前的小河,是南北两村自然的分界线。左右河堤上,去年新插的柳条已经皮红叶绿,长到了一人多高。河堤外的村路边,榆树鼓出了团团的树钱儿,大杨树和大柳树结着伴开始飘花飞絮。
大好的天气。可我这个愁啊!
正月十八开学那天,郭校长站在主席台上宣布:“以后,每个星期一来上学的时候,记住!要给学校交一筐粪!粪多,学农田里的蓖麻长得就好!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嘛!蓖麻籽油可是给咱们解放军空军的飞机使的。秋天。我们把蓖麻籽交给国家,就是支援国防!”原来给学校种蓖麻竟是这么伟大神圣!我不由得欣慰:我个小孩儿家家的也不是白吃饱!
“而且,国家也不白要我们的蓖麻籽,一斤给三毛多钱呢。在这个钱里头,我决定:今年秋天再开学时,给每个班买个新篮球!”
男生的队列像要解冻的河,噼里啪啦地开始爆冰,然后泄闸一般蹿起咆哮的水头。
“咱们咋办?咱们女生啥时候玩儿过篮球了?”杨小丫激动地跑过去拉扯许文莲,“你是班长,得说话!都一样交粪,咱们到头来啥也没有可不行!”
许文莲高高的个子站在队列的紧后头,她尖细的声音像是从鸡嗉子里挤出来的:“校长——女生——都——摸不着球边儿——”
“那就一班来两个,男生一个!女生一个!”郭校长叉着腰,扬着手,更大声地说。
“那俺们抢不上篮球架子,咋办?”杨小丫喊着跑回自己的位置。
“可以在这边拍嘛——”郭校长指指主席台下,眼睛瞪向杨小丫。
雀跃和欢叫声里,我们像是又回到了刚刚过去不久的杀猪过小年儿的日子。
接下来,篮球架子南边小学校的粪堆儿开始一点点高起来了。杨小丫十分认真地站在粪堆旁替不能早到校的许文莲在每个同学的名下画杠杠:“胡燕!你的算半筐——”
我很委屈:“我家的筐大!”
“反正看着就是半筐!”
“我家没有小筐,要是放在别人小点儿的筐里,也是一筐。”我叽咯着。
“你说别人偷奸耍滑呀?那你下回换个小筐啊!”杨小丫对刚刚过来的几个同学说道。这几个?着细柳条小筐的同学就看看我又看看筐,眼里充满了和筐里的牛粪马粪一样的内容。
我只好忍气吞声了。
这样下来,我已经欠了学校整整六筐粪,剩下的两周就是跑断了腿也完不成任务啊!想想算算,算算想想——我一下子软在地上,扒着筐梁哭起来。
“咋了这是?多凉!快起来——”我二舅拎着粪叉从院子出来,正好撞上我的难看。我的心被气闷得又酸又痛,勉强爬起来泣不成声地跟我二舅说了事情的原委。
“嘿!多大点儿事儿就把我们燕儿哭成这样了!走,上咱家粪堆儿撮八筐,二舅帮你送学校去!”
我抬起泪眼:“咱家的粪是起猪圈的粪,还让你倒过了好几遍,和我们交的不一样。送这粪去还不让同学笑话死啊?”
我二舅说:“那咱就不交了!”
“不行啊——除非我不上学了。那我愿意!”
我二舅扔了粪叉:“去!跟你妈要几个饼子装书包里,咱套驴车上甸子!”
我一把抹去眼泪,转身跑回家去。
我妈数落我:“你不能自己搭个伴儿去?还让你二舅耽误工!”
“没有跟我搭伴儿上甸子的嘛,他们都嫌我个小没劲走不了远道!近边哪还有什么粪好捡?谁让你不给我生哥哥姐姐的?”
“长能耐啦,还敢跟大人顶嘴了。”我妈把饼子包进干毛巾里,又在我爸给带回来的绿背壶里灌上水。
我左边背书包,右边背水壶,去拉练也不过这阵势啊!于是,我心里的憋闷一扫而光,连蹦带跳地奔到院子门口。我二舅已经把小毛驴车套好了,车上扔着两个土篮子两把粪叉。
我爬到车上,心想:最好能碰上杨小丫。可是,路过杨小丫家门口时,她家的院里院外都没有人。
“杨小丫——”我对着门口大声喊。杨小丫要是出来,我就招呼她一起去,也让她看看我是不是不爱劳动的人!
“别喊啦,一家子都上她三姨家去了。不知道吗?她三姨给大丫在她们那屯找了个婆家,今天相门户!”杨家的老邻居,关家老太太看着我二舅,说。
我二舅打了一下驴:“驾!”
我一趔趄,转头间看见梅姨跑过来。她气喘吁吁地扶着车帮:“我也去。”
我二舅回过头,说:“你还是回家吧,用不上这么多人。”
“捡完粪,我想去买邮票。”梅姨套着一件我二舅倒粪时穿的衣服。
毛驴吧嗒吧嗒地抬起蹄子。我看见老关太太的脖子伸得老长,眼睛一直瞧着我们这边。
大河滩的草甸子一派嫩绿,就像刚才路过的麦田,各村的牛群、马群和羊群都在这里放着呢。
刚进甸子不久,我就捡了元宝似的开始大呼小叫:“梅姨,这儿有一串儿牛粪——梅姨呀,马粪——一大堆!”
渐渐地,远比粪肥更吸引我的东西出现了:箭一般飞起的百灵鸟荡在不高的空中,叫声曲里拐弯的脆生,像是悬着无数个小钩子挂住了耳朵挂住了心。我仰脸撵去,它停停飞飞,飞飞停停……忽然,有只大眼贼拖着长长的尾巴钻进了洞,我撅起一根干蒿子去捅它,洞竟然深得没有底!马莲花开得一蓬一蓬的,远看像个蓝色的绣球让人想抱着。早落了花瓣的白头翁更好玩,让我忍不住去扯它那些白胡子……脚下还有一撮撮的小根蒜和野韭菜!嗯,我不能太贪玩儿喽,我要挖些回去,用这个炒土豆丝可是太好吃了,我二舅准夸我能干!
我二舅和梅姨一东一西地捡粪,他们不时把筐里的往车上倒,眼看着已经有大半车了。
这下可好了——我的心敞亮透了!于是,眼里更是不再有牛粪马粪。
傍晌午,小车已经要满了,梅姨叫我到河边。我先洗手,然后一根根地在水里漂小根蒜和野韭菜。梅姨把她穿的我二舅的衣服脱下来,按在石头上搓了一阵,晒在了一棵小树上。
就着小根蒜和野韭菜吃饼子,我一口气吃了仨。
梅姨用牙尖儿咬着野韭菜,小声说:“二哥,我去趟供销社。”
我二舅看看天:“过几天我帮你捎回来,中不?你认得路吗?”
“我想快点儿邮封信!”梅姨的眼睛望着老远的地方。
“得走一个钟头才能到。燕儿你走动了吗?”
“走动了!我还认识路。”我皮球一样从地上跳起来。
“二哥,别忘了把衣服收着。”
我二舅站起身,拍拍沾着饼子渣的手,看看不远处的小树,点点头。
梅姨走在前面,我一溜儿小跑地跟在她身后。直到走出甸子上了路,我也觉得我二舅还在看着我们俩。
“梅姨呀,你别上火,这阵子,我看你嘴唇都起好几回泡了!几姥爷,哦,就是你爹,很快就能来信了。他要是……他要是不来接你,你就一直在我家住得了。对了,最好嫁给我二舅当我的二舅母。你看我二舅多好啊——”
“可别胡说!”梅姨回手捏捏我的腮帮子。
“你不乐意呀?我二舅可是大队的民兵连长!要不是我大舅当兵走了家里没劳力,我二舅也能参上军!”我挠了一把梅姨的手背。
梅姨看着我,拉了拉我的耳朵:“小燕儿,梅姨已经有对象了!”
“是——吗?那他长得咋样啊?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儿啊?”我也会唠嗑了。
“长得跟少剑波似的。他家里有两个妹妹,都在内蒙古插队……”
“少剑波可没有杨子荣带劲儿!有一个小姑子都多余,还两个……”我抹耷着眼皮。知道这么个大秘密,但是心里一点儿不起劲,要不是梅姨说:“咱们快走吧,到了给你买糖球儿——”我都懒得拖动一双脚跟她去了。
梅姨的脸上可是飞着好看的红霞呢,直到回来的一路上,都和晚霞映对着。
第二天,我把梅姨交给我的信塞进挂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的邮箱里,也牢牢地记住了一个名字:艾卫东。
放学时,赶巧又带回了一封寄给我姥爷的信。信是从辽宁省义县来的,那是我梅姨来的地方。
“走就走吧,反正人家是来串门的。”我对自己说。
我姥爷拆开信,伸直胳膊把信纸扽出好远,看了又看。我也想趴上去看看,可是眼见着我姥爷的胳膊连手都抖起来,脸也转成了青色。
“姥爷——”我望着我姥爷。打我记事那天起,就没见过他那和善的圆脸和细长的眼睛里有过这样的怒气。
“这可恶的人!”我姥爷拿着信的右手和左手一块背在身后,倔倔地快步去了东屋。我像炮仗炸开后还没散去的硝烟,紧跟着进去,还关上了东屋的门。
“妈!庭山打信来了。这事咱可难办了——”
“给我念念吧——”我太姥直直身子,“燕儿啊,你念——”
我拿过我姥爷手里的信,唱歌似的念道:
大姑大人及兄:
全家都好吧!
我到了长春,侄儿已随医疗队去兴安盟支援牧区,不知何时回。盼念无望,只得于第三天赶回家料理这边的事。
因事急,未能再到你们那里,万望大姑和兄原谅担待。本次去信,一来表达情况和心情,二来是想叫红梅自己回来。可是出事了,不能让红梅现在就回。
艾卫东到底是食言了。他借着被推举上大学的由头回了天津。说到底也是怨我,他是红梅自己偷偷处的,我本以为咱这样的家庭能有个不费周章就上门的女婿也挺好。今年过年时别的知青都回家了,他和出身不好的家庭划清了界限,留下看青年点儿,红梅叫他到家里来住我也没拦着。现在结婚是说不上了。她现在回来也是没脸见人,索性丢人丢在自家,请大姑和兄看在她无娘亲也无兄弟姐妹相帮的分儿上,在你们那里给她找个人家就好!其余的事当爹的不便问,要是她不肯嫁人,定让她轻手利脚地回来。柴家两辈人对不住大姑,您大人大量,活得八十八高寿子孙孝顺四世同堂是老天有眼!
侄儿庭山叩拜
我太姥过了好一阵子才拍了一下大腿:“这支子人啊!”
“去把你梅姨叫过来吧,我问问——”我赶紧跑到了小西屋。
“梅姨!我太姥叫你过去有事。”
“啥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皱着鼻子:“你过去就知道了!几姥爷来信了!说,说……”
“哦,那我去了,二姐,清明节的荞麦面条一会儿我擀。”梅姨放下手里的鞋底子。
我望着梅姨苗条的身段一路走远,咚地关上门:“妈呀——”
“啥事呀你,大惊小怪的——”我妈掌着鞋底举向我的脑袋。
我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几姥爷信里的意思连猜带想地说了出来。我妈手里的厚鞋底子“啪嗒”一声掉在了炕上:“天哪——”
晚饭不是荞麦面条了。我妈只熬了一大锅小米粥给大家喝。桌子放在了西屋,连我太姥也下炕到了西屋。我和我老姨刷碗时,我妈把热在锅底儿的一碗浓粥和两个煮鸡蛋端出来。
我老姨瞪大眼睛:“干啥?还有功啦?”
我妈说:“奶让的。”开门的瞬间,我看见梅姨歪在炕沿上脑袋捂着大被。
我老姨的眼睛吊吊着,嘴噘得能拴头毛驴。我看着鸡蛋也馋得抓心挠肝般难受。
天黑透了的时候,我跟着我妈、我二舅和我老姨去院门外十字路口烧纸。我二舅把他抱着的纸钱放下,说:“你们烧吧,我上老关家一趟。”
“我也有事!”我老姨对着我二舅的背影说。
我妈拉住我老姨:“不能都走。”
烧纸一片片打着卷,我妈递一沓纸给我老姨:“你给爷烧。”
“你给爷烧吧,我给咱妈烧!”我老姨蹲下来和我妈换了地方,还随手把我妈身边的纸拿去了一些,“多给妈点儿,给爷多了他就知道打酒喝去。”
“爷早先也不总喝酒!”我妈又把纸拿回来,“后来摊的事太堵心了。奶说他解不开,直到死都解不开。爷喝了酒就睡觉,也许这样是能好过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