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姨漫不经心地烧着,烧着烧着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妈!记得买粮食啊!多预备些,省得闹饥荒了挨饿!棉衣服做厚实点儿,别冻着。还有棉鞋——这些年多亏我二姐照顾着一家老小,我大姐在兰州逢年过节也给邮钱,家里日子过得去了,您可别惦记得睡不着觉啊……”
我老姨平时是快人快语的,这会儿却很絮叨,絮叨得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在我妈和我老姨中间蹲下,望着那时明时暗的火堆,眼见着我没见过面的姥姥和太姥爷在心里活起来。
“二姐,给我个火——”梅姨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
她坐在地上点着了纸,泥堆的似的就再也不动了。我妈和我过来帮她挑起就要灭了的火苗,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妈啊——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啊——”我被吓得跌坐在地。
我老姨站起来厉声喝道:“快住声!”
梅姨挺起身子:“我不想活了!老妹儿——”
我老姨把手里的纸扔进火堆就去推梅姨的肩膀:“你愿活不活!”
“兰芹!”我妈大叫。
我老姨已经把梅姨推倒了:“你咋随你爷呢?害人精!大老远的还来作践俺家!”
梅姨软软地瘫着,像是没了筋骨的人。
我妈又叫:“兰芹!你帮我把她拉起来——快点儿!”我妈的叫声里已经有了压不住的严厉。
我老姨这才慢吞吞地过来,和我妈一起趔趔巴巴地架着梅姨往家走。我去开院子门,碰见我太姥正站在大门口。
“奶,你咋出来了?燕儿,扶太姥赶紧回屋!”
“我出来透口气儿!”我太姥说。
还没到天大亮,我就被一声炸响惊醒了,接着又是一声。我太姥抬着手杖指着仓房,我二舅和我姥爷连鞋都没顾上穿就跑过去了。
“看着奶!”我妈吩咐我老姨。
等我和我妈赶到仓房门口,看见我二舅举着红梅直溜溜的腰身,我姥爷正用镰刀在猛割套在她脖子上的绳子。
“天哪——”我和我妈一起惊叫起来。
“燕儿啊,快跑!叫你老卢太姥去——”
我披头散发地跑向前街,雷神似的敲打老卢家的门:“老卢太姥啊——快出来!我梅姨上吊要死啦——您快去给她扎顾扎顾吧——”我连哭带喊地宣布了这个惊人的事件,让村子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老卢太姥坐着卢喜辰的独轮车跑到了我家。
梅姨在一把银针下,终于悠悠地吐出了一口气儿。
“还魂了!”老卢太姥开始起针,“这么俊的闺女,啥坎儿过不去了?”
“相好的变心了,还怀了孩子。”我太姥握着我梅姨的手,说。
老卢太姥冲我太姥一乐:“真是年轻啊!”
“你这老蒯!”我太姥也瘪着少牙的嘴摇着头笑了笑,“咱俩这老干草可就剩填灶坑的份了,葱芯绿似的年月,这辈子是没有啦!”
我妈搬来小炕桌,把两大碗荞麦面条和一碗鸡蛋卤摆上:“大清早就把您请来,也没啥好吃的孝敬——”
“这好嚼谷!丫头,你来得好!在这儿,多给老东西整点儿闹腾的。要不,哪还有精神活着了!”老卢太姥拉着我太姥,“吃下这一大碗,活他个一百岁!”
我歪着腿坐在梅姨的身边,看她轻轻地动了动,眼角汩汩地淌下一道泪水。
我下地去外屋拿手巾,我妈拉住我:“燕儿啊,你今天耽误一天功课,行吗?”
我看看躺在炕上的梅姨、到处乱跑的小莺,答应道:“行呗,那我去告个假。”
“不用了。你快去把猪喂喂——”我妈在半桶刷锅水里撒半瓢糠。
等我弄得满脚泔水拎着空桶从后园子出来时,老卢太姥又坐上了独轮车。她拉着我太姥的手:“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救得了命,治不了心!老姐姐啊,你得硬硬实实的,这家子除了你,我看还真是把这姑娘交给谁都不中!”
我太姥拍着老卢太姥的手扬扬脑袋:“你也得硬硬实实的!”
老卢太姥层层叠叠的眼皮耷拉下来,好像困得要睡。可是一瞬间,两个老太太又都像是给电击了似的,睁大眼睛对望着。我太姥的瘦长脸和老卢太姥的胖圆脸上,已经沾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都装不下的愁容。
我二舅对卢喜辰说:“回去时慢点走,今天我给你代工。”
“那敢情好,正好还没睡足呢,五迷三道地就跑来了。哎,那个瘪犊子!在跟前儿,我把他那玩意儿拽下来当泡踩!真是可惜了,也不看看人家和咱农村人是不是一个道儿上的……”
“推车来——”老卢太姥厉声叫道。卢喜辰无精打采地抬起车把。我跟着我二舅把他们送出大门。
独轮车吱吱扭扭地填着我二舅踢里嘡啷的脚步声的缝隙。老卢太姥猛地回过头,大声呵斥:“你给我仰起脸,小贵文!能咋着,就当她是你的亲妹子!”
卢喜辰瞄一眼我二舅,推着车飞快地跑了。
我二舅呆呆地看着远去的小车,自言自语:“我的亲妹子?我亲妹子这样败坏家风还寻死觅活的,我一巴掌拍扁她!”说时,我二舅的手掌真的像是打着了什么东西,但也被震得疼极了。他把手放在眼前,吹出一口长气。伸张的五指,就像盛开的南瓜花被严寒的风慰问了,慢慢地卷曲起来,无力地垂落下去。
我端着我妈刚熬好的米汤,放在梅姨的枕头边。
我太姥从炕头挪过来:“燕儿啊,你上学去。”
我都觉得天昏地暗了:“行吗?”
“行,去吧!”我太姥接过我手里的羹匙。
跑到学校时,已经上第二节课了。我在窗子那儿刚一探头儿,四十多个脑袋上的每双眼睛,都像无声的机关枪,齐刷刷地向我扫来。我满身是伤地跌倒在窗户根儿下,心也已经在身体里面七零八落了。
“胡燕——赶紧进来听课!”于老师满手粉笔末子,大开着教室的门。
这一天我都低着头,完全不知道于老师讲的是什么。临放学时,于老师叫住我:“胡燕,把这本书带回家去读,先让你妈看!记住了?”
我接过书:《金光大道》。崭新的封面绿得像清晨的草甸子,一轮旭日普照着新耕的沃野。
(三)
绵绵的小雨从早到晚地下着,下着……
东屋炕上,一个又一个陈陈旧旧的小布袋被卷翻着袋子口。我太姥挨个布袋儿抓出一样又一样的种子,微闭着眼睛用手指挑选着她中意的装进葫芦。
这半个月以来,我难得有了一点儿兴奋。我抱起葫芦摇了摇,里面响起了哗哗啦啦的好声音。
“看看天儿。”我太姥指指外边。
我把脑门贴在窗玻璃上,一眼看见黄蓬蓬的圆月亮被一个大圈环着:“天晴了!太姥——”
梅姨也蹭到窗前向外望去。等她回过头时,那越来越似深井里泛出的水亮一样的眼光,竟像是被夜晚传染了一般,装的全是黑暗。我的心一紧,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梅姨出事那天,我妈让我老姨过东屋来住,可我老姨紧闭着嘴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妈只得让我回了东屋。她一个劲儿地嘱咐着:“你可得长点儿精神头啊——”
我揣着满腹心事抱来了行李卷儿。夜里,两只眼睛都眯不严实,左边得看着我梅姨,右边得瞄着我太姥不时抬起来看我梅姨一下的脑袋。我的日子从那天起,就像开化了的雪原,没了白皑皑的纯净的无忧无虑,而是长起了薅不出拢不清的杂草般的漫思乱想。
“把葫芦抱上,燕儿——”我太姥已经下炕了。
推开房门,迎面遇到了清清凉凉的风。
走到院子中间,我把葫芦放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你替太姥撒吧——”
“我啊?行吗?”
“行!我们家小燕儿,行着哪——”
我又抱起葫芦,把手伸进去。
这是大杏核——老天爷,保佑我们家后园子里的杏树过些日子就开出满树的花儿吧,让每朵花儿都结出杏子,夏天时金灿灿的大杏挂满枝。
这是花生——老天爷,保佑我们家后园子里树底下种的花生长得麻房子大、红幔子鲜,里面的小白胖子香又香啊。
这是苞米——老天爷,保佑我们家前后园子四边上的白八趟的穗子都像我胳膊这么长啊,挨着老刘家那边的,可别让他们先掰了去。
这是——这是高粱还是甜秆?不管是什么,老天爷,您都保佑它们长得好好的。最好让高粱也甜,甜秆也打出能煮饭吃的米!要是万一长了一棵两棵的乌米,最好先让我发现……
“燕儿——别把菇娘籽落下!虽说年年都不特意种,可是老天爷怜爱孩子呢,垄边地脚地长着,让小孩儿们甜甜嘴的东西得有啊。”
“撒上了!在葫芦底儿上也让我摸着了!呵呵——”我忍不住笑了两声,捻捻还粘在手指上的几粒儿小菇娘籽。夏天里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成群结队地在教室房后踢毽子,嘴里一边咬着叽叽咕咕的菇娘泡,一边数着踢毽子的次数。我去年才将两样都学会,可就等着今年新菇娘下来呢。
接着,大大小小圆圆扁扁长长短短的粮食、蔬菜、瓜果的种子全都让我一颗不落地撒在了圈里。然后,我挨着我太姥的身边跪下,听我太姥曼声说道:“老天爷,保佑今年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啊——家家户户有吃有喝,男男女女有穿有戴!”脑门触到湿润柔软的地面时,我的心都被这湿润柔软裹住了。裹在湿润柔软里的心在一点儿一点儿地膨胀,胀得我的胸都疼,仿佛就要生出芽儿来。
风圈越来越大,越来越淡了。圆月好像就在头顶挂着,越来越多的星星缀满天穹,笼盖着远山、村落和耳边的虫鸣。
我挽住我太姥的胳膊,靠在她瘦得有些硌人的身上:“种子为什么要发芽呢?种子怎么就能发芽呢?”
“春天了,万物都这样!”
春耕大忙的时节到了。
村里六十岁以下十六岁以上的社员,都带饭出工了。学校放了七天农忙假,家家户户的大人,都把家交给了孩子。
“饭都在锅里,中午添把柴火热上就行。吃完饭,别忘了喂猪喂鸡。可别带着妹妹出去玩儿啊,家里这会儿离不开人。筐里的韭菜根要铰出来,等你姥爷回来栽……”
“妈,您都说三遍了!我早记住啦——”
“韭菜根我给你铰了几棵当样子,长短就照那几棵铰——”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