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放学时,刚走上小桥,杨小丫一把拉住了我身后的书包带儿,又转身伸开胳膊拦住了其他同学:“咱们去看看蓖麻出来了没有哇?都种下去六七天了——”
我立时想起了一周前,把蓖麻籽一粒儿一粒儿地按进土腩,满眼都是小篮球的那种心情。
“真是的,看看去——”回河南村这一道上的七八个人说着,就奔向了学校的蓖麻地。我还一溜儿小跑在许文莲身边,生怕被她们给落下。
黑黝黝的土地铺排着齐整整的田垄,从眼前向远处延展着,像是用我们的小手抬着巨大的梳子给大地梳理出来的刚刚洗过的一头长发,还流溢着夕阳的余晖。
远处有小河哗哗的水声传来,更显得眼前田野的安静,安静得我们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没动静!”杨小丫望着田地,垂下脑袋。
“咱们太心急了!带油的东西不好出苗,所有的种子里,就数蓖麻油性大。”许文莲说。
可是,可是收回目光的一瞬间,我看见脚下有块儿指甲大的土坷垃是那么触目。它像是被顶着被推着被撬着,闪出了它原有的位置,歪歪着。
“你们看,这儿——”顺着我的手指,一声声欢叫像米花一样噼噼啪啪地爆开了。然后,只两天的工夫,满地的蓖麻就都伸出了翠绿的叶子。
学校里,五十多岁的门老师是民办教师。他教小孩的本事十里八村的老百姓都特别认可,所以他也从来只教一、二年级的学生。也许他还是学校三个老师一个校长里最懂农活的,所以每次劳动都是他布置人手,讲干活要领。
今天,我们要给蓖麻间苗除草。门老师把女生排在前面,把带了锄头的男生排在后头。他蹲在垄沟里指着一地蓖麻:“间苗:第一,留在田腩中间的;第二,挑壮实的留;第三,要留的两棵苗之间,距离得一拃远。拿你们的手量,就是一拃半远。”
门老师站起来看看最前排的我:“你就两拃吧。小胡燕,你是不是挑食啊?”
“我不!”
“那三年了,我咋看你没怎么长个子呢?”
“我太姥说我晚长。”
说话间,女生们已经兔子似的,一蹿一蹿地拱出了好远。她们一个个手起苗落,地表上弱苗横陈。
“地当间去,这段我间。”门老师指指前面。
我顺着垄沟使劲地跑啊,头上的羊角辫也使劲地摇晃。
“停下吧——停下吧——”直到后面响起一片喊声。
“哼,这下——我可当不了拉巴丢儿了!”可是,等掉头间第二根垄时,我还是差点儿就被撵上了。只站起来直直酸痛的腰杆,就看见许文莲和老师一样,两手开弓快得像是机器。我要是再慢些,后面的锄头就得搂到我的脚跟。
“快!快!快!就当后面上来了《地道战》里抢粮的鬼子!”我对自己说。再抬头时,可算到了地边儿,正好看见郭校长领着一个人走过来,他高扬着手:“歇气儿——老师和三年级的都过来!”
郭校长指指身边的人:“郎老师,从、从上边来的。这是于老师,这是门老师,教五年级的图老师去公社看病,明天回来。”
于老师和门老师都拍去手上的土和郎老师握手:“欢迎你!”
我们二十来个三年级的学生呼啦一下子围过来,并且,包围圈还越来越小。
于老师说:“门老师教了他们两年,我教他们快一年了。这茬学生很好。”
我们互相看看,心里挺美:得于老师表扬可太难了,更何况是当着新老师的面表扬了所有的人!
郎老师比于老师矮,比郭校长高;比于老师胖,比郭校长瘦。年纪嘛,肯定比门老师小,但也看不准是三十出头还是四十挂零。
他的烤烟色框的眼镜在白白的方脸上很显眼,很显眼。这是我看到过的第一个戴眼镜的人。我盯着他的眼镜:“怎么姓也这么奇!这么个姓!姓狗也比姓狼好哇!”
于老师指指许文莲:“她是班长。这个班有她在,老师能省不少心。”
许文莲低着头,红着脸,手里抱着装着蓖麻苗的衣服包。
郎老师拿起几棵已经发蔫的小苗:“你为什么把它们包起来了?”
郎老师说“为什么”不说“为啥”,声音像是从广播里出来的。
“想带回家喂猪。”许文莲小声答话。
“蓖麻幼苗含有蓖麻素,猪吃了会中毒的。所以,不要往家里带了。”
许文莲和我们一起望着郎老师。
“不过蓖麻籽的毒性更大,蓖麻幼苗的毒性会小一些。”郎老师继续说。
“蓖麻籽有毒,蓖麻苗就也有毒?”许文莲小声问道。
“是这样的。”郎老师镜片后的眼睛眯细着。
许文莲兜起衣服,把蓖麻苗倒在了田里:“谁让你长得不是地方呢?连喂猪的用项都没有了——”
许文莲轻声的叹息顺着我的耳朵,滑到了心里。世上的活物,有哪个能知道自己冒头之处,是不是对的地方呢?
下午放学到家,院子里大芒、二贵和小莺正撒着欢疯玩,一片灰瓦被踢得像耗子似的到处鼠窜。
梅姨和刘婶坐在小板凳上,面对面地择着韭菜。
“这么早就放学啦?”刘婶问。
“今天没上课,劳动啦。”我跑进屋,想告诉我太姥,学校新来了个郎老师。可是,家里空荡荡的。
我又跑出来问梅姨:“我太姥呢?”
“哦,今天立夏,让老柴舅爷家的哥哥给接过去了,吃晚饭时回来。你姥爷割了头刀韭菜,咱们晚饭烙韭菜盒子。”
看我东张西望的样子,梅姨又说:“家里人趁今天队上歇工都铲自留地去了,也快回来了。”
头刀韭菜的味道太浓了,满院子都是它特殊的香辣气息。我拿起一把韭菜,掐个叶子放进嘴里。
“别吃多了啊,生吃烧心!”梅姨从我手里拿回去一绺。
“哎,你想吃辣的不?”刘婶看着梅姨。
“不想。”
“一点儿不想?”
“不想。”
“那准是个小子!”刘婶的眼光落在梅姨的肚子上。
梅姨攥着韭菜,把手放在了膝盖上。我停住了嘴,眼光转到梅姨的身后看着刘婶。刘婶瞅瞅我,知道我不会跟小莺他们玩去了,就咬着牙慢慢说道:“你可得记住喽,就是不能怀着孩子嫁。我走的道儿你都看见了,这样嫁的,人是靠不上的,家也是没有底儿的。到头来,你想好好过都不成,过不起来呀。你不想过了,也不行,有那两个拴着哪——”
我一下子明白了,为啥村里的小孩骂架都骂大芒和二贵是小刘王八。
刘婶的眼里这会儿全是眼泪,眼光投出去看着大芒那边。她的样子就像我太姥帮我收藏起来的小人书里画的古代女人:一张鸭蛋脸上长着细细弯弯的眉毛、圆圆黑黑的眼睛、精精巧巧的鼻子、肥肥嘟嘟的小嘴。可是,我平时见到的刘婶常常是一脸贱贱的皮笑,不招人待见。
“这回,你的心就得硬起来!要不然,将来你和这个都有遭不完的罪!就你这么薄的脸皮,怕是吐口唾沫都能淹了你。可别傻了!你说我当时有多傻吧,他说他能带我上县剧团,我就信,还等着能披红挂绿地上台演戏,把户口也迁进县城……”
“我没贪图这些。他要扎根农村干革命,我乐意伴着他。他出身不好,和家里划清界限了,等于没了亲人,我也是,除了爹什么人也没有……”
“怪不得的。为了自己不受屈,能不要爹妈的人,也就能为了自己的好处,不要你呀。咱俩都是傻子,我当时没明白,他说要我不要他媳妇了,我还高兴得直跳。现在我明白了,可是什么都晚了……那时候,我亲妈都恨我,恨不得一巴掌把我推出去!”刘婶用袖子抹把眼睛,“不说了。”她转身抓起一把韭菜,“我也烙几个盒子吃。走啦——大芒!咱们家去吧——”
梅姨从小凳子上站起来,蓝色罩衣下的肚腹微微鼓着。她的手搭在那里,眼睛望着刚刚出门的刘家娘儿仨。
“梅姨,我太姥不愿让我老姨跟刘婶唠嗑。因为,因为——”
梅姨没有吱声。
“她懒,家里连个院子都不垒,靠着咱家这边有面墙,那几面就敞着,全村都找不到第二家。”我说。
梅姨也没吱声。
“她馋,哪家做了好吃的,她一准能闻到味儿,就领着大芒抱着二贵地去了,人家不好意思,就给大芒和二贵吃点儿。”
梅姨还是没有吱声。
“她还偷东西!”
“她偷什么了?”这回梅姨轻声地问。
“村里人说,她偷人。可我倒是没听说谁家的人口丢了。”这确实是我心里的一个疑问。
梅姨重重地坐回板凳上,微低着头,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睫毛上滴落,就像是屋檐下化开了的冰凌。
这些吧嗒吧嗒的眼泪滴得我的心都要穿了。“梅姨,你别哭了!”我只会干巴巴地这样说了一遍又一遍。
晚上,趁梅姨刷碗的工夫,我悄悄告诉我太姥:“我梅姨不愿意这样嫁!”
“咱家有谁说让她这会儿嫁人了吗?”我太姥大声地问我,好像是我耳朵背一样。我连忙摇头。
“这样的事,主意她自己拿。我几下寻摸着,终究不得有着落吗?一片榆树钱儿着落在阴沟还是沃土,那是风说了算。人着落在哪,啥说了算呢?谁愿意去个不好的地方呢?所以有挣命一说。一块儿挣吧!”我太姥说完这话,就靠在了被子上,一个晚上也没再出声。
厚被子实在是盖不住了,我把胳膊腿都撂出来。我太姥翻个身,把我的胳膊腿又塞进被子。我太姥的手凉哇哇的,触到身上,就像初冬的雪花落在了额头。
早先,学校西边有一间大房子,是叮叮当当的铁匠铺。后来,连马掌都有现成的了,铁匠铺前就真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现在,大队要把它给我们学校用。
郭校长领着郎老师和我们三年级的到了铁匠铺跟前:“中间打个隔壁墙,这边给郎老师当住处,那边当教室。许文莲呢?噢,许文莲啊,你领着同学收拾吧。明天让你大来给干一天瓦匠活儿,学校出两块钱。”
郎老师的眉头皱得快成了我们刚刚学到的半球形。
“知道了。”许文莲看看郭校长,又看看郎老师。
郭校长背着手要走,郎老师一步跨出去,挡在郭校长前面:“校长,这能上课吗?什么都没有?”
“能。你不是要回去取东西吗?我们等你一周后来上课!”郭校长拍拍郎老师的肩。
许文莲招呼同学:“带铁锹的分两组。这组,进屋起马粪。起完了就去铲门前的,还得把屋地垫平拍实,门前的这个水坑也填上。那组,去河边挖土,要挖够垫屋地和脱坯、搭炕、搭火墙的一大堆才行。带土篮子的同学,这边装了粪土倒学校粪堆那儿,然后跑几步去河沿上抬土回来。”
郎老师一步三回头地和郭校长走了。
我吃完午饭到校时,许文莲正担着一副水桶,水桶里装着要和在泥里的麻捣。
“胡燕,你下午给李景发和陈四青撒麻捣,他俩在这儿和泥。”
我甩着抬土撸得满是血泡的两只手:“你真好!小姑!”
许文莲满脸通红:“快别叫!”看看四下近处无人,她才松了口气,担起水桶去了河边。
李景发和陈四青在土堆中间扒了个大坑,许文莲把水倒进坑里,我撒上一些麻捣后,李景发和陈四青就用铁锹使劲搅拌,河土成了一团一团的河泥,被滚下了土堆。
放学前,所有的人都来踩河泥。只有踩过的河泥才能变熟,才能脱出不弯不裂的好坯来。
河泥细滑得像是泥鳅,哧溜溜地在脚下钻来钻去。麻捣就像河里的水草,不时刮一下脚心,麻痒痒的。一会儿有人在泥堆里歪倒,一会儿又有人在泥堆里歪倒。后来我们只好搭起肩膀围成三四层圈圈,一块踩泥。
泥浆先是沾上了卷起的裤脚,然后蹿上了衣襟,最后就蹦得满头满脸。我忽然想起女娲造人的故事:“我太姥说,女娲就是拿这样的河泥做了好些个泥人,像天女散花一样把泥人从九天撒到地上,泥人就成了大活人了。后来呢,她实在是做不过来了,就用树枝甩打我们脚下这样的泥堆,天上好像下起了泥巴雨,泥点子纷纷落地——这些泥点子啊,也成人了,但比先做的那些有头有脸的,傻!”
一片叽叽咕咕的声音里,我的两只胳膊吊在同学的肩膀上,晃晃悠悠地讲着,语气像极了我太姥,讲得铁匠铺前鸦雀无声。
郎老师提前一天回来了。他背着行李,左手提着柳条箱,右手提着网兜,已经走在了小桥上。
许文莲扔下怀里抱着的几个树疙瘩,拨拉拨拉头发帘儿,喊大家:“快出来——站队!”
队伍没有往日齐整:大部分男生还在树趟子里刨树疙瘩捡干枝呢,留下刷黑板的大个李景发弄得脸上跟鬼画符似的。他旗杆子一样站在前头,两手黑得和刷黑板的锅底灰一个色,还攥着团成一球的破布。跟着排下来的女生也没好到哪儿去,这几天的活把大家忙累得灰头土脸,有的还几天都不梳小辫了。
许文莲叹口气:“还是各忙各的吧!”说完,又抱起那些树疙瘩。
“我接郎老师去呀?”我请示许文莲。
“那我也去!”杨小丫说。
“去吧。”许文莲把一个树疙瘩扔进炕洞子。
这时,郎老师已经快到铁匠铺跟前了。
“郎老师,我七爷是最好的木匠,瓦匠活儿也最好。他给你搭的炕可好烧了!我们都快把炕烧干了,你要是明天回来,都能糊上!”
“黑板还是我妈给献的水泥抹的呢!”杨小丫总想压我一头。我前几天才知道她大姐跟我二舅好,因为她妈要求男方倒插门,我二舅不同意,两人弄掰了。
我俩跟着郎老师跑进铁匠铺。郎老师掂掂背上的行李,环视着:“你们,真行——”
地上平平整整的,墙上刷了白灰,黑板已经刷到第三遍了,房顶昨天也压了泥。三纵五横的泥凳子垒得像倒下的扁担那么直,泥腿儿的桌子也搪上了从原来教室搬来的板子。就是还没有窗户,门用柳条栅子替着呢。
到了住的这边,郎老师摘下了眼镜。
许文莲揉着衣角:“炕还没干透,我紧着烧——”
我七爷真是能工巧匠,他把隔开教室和住处的墙砌成了火墙,火墙连着的是一铺窄炕,又够郎老师一个人住,屋里还显得宽敞。靠南的炕头垒了土台可以放东西,靠北的炕尾垒了锅灶可以烧水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