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老师放下行李,又戴上眼镜。他推开半人高的柳条栅子门:“好!好!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没听懂郎老师的话。
“他说的啥意思呀?”我拉拉许文莲的衣角。
“觉得咱们这里好,愿意在这里的意思。”
“是吗?你咋知道是这意思呢?”
“昨天,我大没要咱学校的钱!郭校长说郎老师是从北京的大学里来的,上这儿教咱孩子文化,我大说他不能让我这个班长在同学跟前抬不起头。”许文莲指指自己的鼻子尖,然后使劲地攥了攥我的手。
“是吗?”我一下子声音老高。
“他被戴了右派帽子,原来在劳改队,郭校长上公社要老师,公社就把他从劳改队要出来了。在这里,心情应该比在劳改队好吧!”
“那是!可他咋当右派呢?‘地富反坏右’都不是好东西!”
许文莲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
我说了大错话!许文莲的亲爸就是在什么地方当了右派后跳井死的。如果,她的亲爸没当右派,她的亲爸就不会跳井而死;如果,她的亲爸没死,她妈就不会带她改嫁,眼下她也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补救自己的过失,就拼命地摇她的胳膊:“小姑,小姑——我再也不说‘地富反坏右’都是坏东西了,再也不说啦!”
她啪啪地拍了两下我的手背,一阵疼痛让我松开了她的胳膊,转头之间,看见满脸水珠的郎老师就站在门口。
逆着光线,我一下子看不见郎老师的脸,回头之际,却看见珠子一样的眼泪纷纷滚下许文莲的脸颊。
(二)
怎么形容我这盼望着的心情呢?真是无法形容!
李景发说:“我等这一天,等三年了!”他捏起大拇指和小拇指,直着的三根指头在鼻子尖前抖着,“老天爷!可算是没白等!今年要是不开呀,我也许一辈子都赶不上参加一次‘六一’运动会了!”全公社三年才办一次的运动会,不知为啥有的年头啥也不说就不办了。
他拔着双脚在桌凳间到处乱跳,郎老师也没说他,只是慢慢地言语了一句:“那你为什么不去念中学呢?公社中学每年都开运动会。我们学校的学生去公社继续念书的,可像黑绵羊那么少啊!”
李景发跳到郎老师跟前:“能年年跑运动会?那是太好了!可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项?你说——”
“李景发——你给我回坐!”许文莲尖细的嗓音像一把挠子,劈头盖脸地把李景发抓回了后排座。
“六一”前一天,河南、河北两个队派出了四挂大车,把小学校三年级以上的六十多名师生送到了公社。
我和许文莲、杨小丫被安置在一户姓季的人家住。那家的奶奶收了我们带去的粮食:“哟,样样数数的还真全乎!”杨小丫拿出黄的、白的苞米面,许文莲拿过来高粱米,还有一捆干葫芦丝。
出发前,郭校长讲话:“纪律说完,再说吃住的事。咱们去三天,按每人每天两斤粮食给派驻的人家。别都带大苞米子!不够给人家费柴火的——”于是,我跟我妈要了小米。
“不可以给苞米——”我白白杨小丫。
杨小丫捅我一下:“我们家没有别的。”
“你——”
许文莲拉住我俩:“咱们出去看看吧!”
跟着许文莲出了季家,我转眼就没了不快。公社这儿可真好!路宽,住家多,连小学校都是瓦房。碰见供销社进去一看,里面的东西比我们那儿供销社里的东西多多了。贴身兜里我太姥给我的两毛钱立刻生出了脚。
“一毛钱糖球!”我急得差点儿折进装糖球的大箱子。
“给你吃!小姑——”我把圆锥状的纸包举在许文莲眼前。
“你留着吃吧!”许文莲拧着眉头看我,眼睛瞟了瞟柜台上的布。
我被冷落得把纸包又举到杨小丫面前:“给你也吃——”
“我要个绿色的!哈,我还要个红的——我一样色的挑一个,行不?”杨小丫开始挑拣。
“不行!她得给小莺留一半。”许文莲按上了纸包。
杨小丫把拿到的糖球放在嘴里:“不愿意拉倒!别哪天的求着我吃,我还不乐意了呢。”
“咱们出去吧。”许文莲看看我,“别乱花钱!”
“那我再买一支铅笔行吗?”有一支像绿绸子那样光亮的中华铅笔,是我梦里的内容啊!
“麻秆的不行吗?一样写字儿。”
“麻秆的爱断,写出来的字儿黑,还不好看。”
“赖的哪是地方?”许文莲叹口气,说。我又跑回柜台,拿出刚才破开的两毛钱里剩下的一毛,索性还把找回来的五分钱又要了三根麻秆铅笔和一块橡皮,心满意足地出了供销社。
怪不得李景发比盼过年还盼“六一”运动会。他跑得鞋子都不要了,赤脚大仙似的来来回回地飞奔在跑道上,郎老师还写了表扬他的诗,广播喇叭一会儿念一遍一会儿念一遍的:“他像飞鹿,在属于他的这个季节——”
有一项新增的比赛叫背伤员,三年级这边的女生里,郎老师叫过我和许文莲:“最佳组合,去吧。”
可是,到了检录处,我俩被检录的老师拉了出来:“哪个学校的?”
不一会儿,就听广播喇叭开始叫:“沿河小学的郭德明校长,请到检录处来一趟!沿河小学的郭德明校长,请到检录处来一趟!”
郭校长后面跟着郎老师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啥事?”
“她俩是你们学校的?”
郭校长看看我和许文莲:“是啊!咋啦?”
“这,这,几年级的都是?”检录处的老师指指许文莲,又指指我。
“三年级的呀!”
许文莲的脸唰地红了:“我不跑了。”
郎老师拦住她:“虽然从年龄上讲,你应该上初中二年级,可事实上,你就是小学三年级的。没错,你没错,最起码不是你的错!”
郭校长拍着胸脯,指着那个老师的鼻子:“你怎么长的心眼儿?你怎么寻思的?唵?”
“去吧去吧。”那个老师像把我俩从队伍里薅出来一样又推了回去。
一条白带子勒上了我的脑门——我是伤员了。许文莲背起我。
一声枪响过后,我的耳朵里满是纷乱的叫喊。跑到半路,许文莲放下我:“快算!”我抽出砖头压着的纸条——一道豆腐题:一块豆腐十厘米见方,三块豆腐的体积是几分米?老王家一顿饭吃的豆腐得三寸见方的三块,这三块豆腐够他们家吃一顿的吗?
简单得出乎意料!我抓起油笔写上:三,正正好。
我俩要到终点时,后面的人才跑起来。
这边的裁判老师拿着我的字条笑道:“看来你倒真是三年级的!小脑袋瓜还挺冲——”我和许文莲得第一的奖品是:每人一块香皂。
这块香皂的风头立刻盖过了李景发的一把铅笔、橡皮和田字格本。它光光滑滑的鸭蛋青色的纸上印着鲜红的“新吉林”三个字,我大声地念着上面的语录:“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临回来的前一天中午,许文莲问我和杨小丫:“你俩去供销社不?”
“我没钱了!”但我马上就觉得该去,“去看一眼也好过干闲着,我去!”
杨小丫还没消气儿,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那我把香皂借你闻味儿,可以了吧?”我很怕别人不搭理我。
“哼!不稀罕!”
“咱们走,让她在这儿鼓气!”许文莲拉着我出了门。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杨小丫在后面喊:“等等我!你们两个小打锣鬼儿——”
“多像她妈——”许文莲笑着拉我跑起来,我们仨又脚前脚后地进了供销社。
供销社里人挺多。许文莲拿出五分钱买了一袋蓝染料和三片化钢笔水的药片。然后,来到放布的柜台。
“咋卖啊?”她指着一种花布。
“三毛六一尺,布票要半尺。扯吗?”戴着大套袖的女卖货员说。
“这个呢?”她又指了指旁边的细白布。
“两毛一尺,也是要半尺布票。”
“你帮我算算。我大给我两块钱,让我买六尺布做衣裳。”许文莲用另一只手拉拉我,小声说。
“钱不够,还差一毛六呢。”我真是着急,“你咋不多要两毛啊?”
“那买四尺,做个短袖的,再买两尺白布呢?”
“那够!还剩一毛六。”
“扯吧!剩下的钱买八盒火柴。”看许文莲的这个劲儿,我才觉得自己真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
好在杨小丫也不比我强,她可着好几天没舍得花的两毛钱,买了一袋雪花膏:“这回不用偷着抹我姐的了!”
回家的一路比来时还高兴,因为到家的第二天就是端午节,队里学校全放假。
我在我二舅赶的大车上,靠着他厚实实的脊背,摊手摊脚地坐着:“二舅啊,咱家包黄米粽子啦?”
“包了!”
“搁红豆啦?”
“搁啦!”
“我妈给我预备五彩线啦?”
“这个,可没看着!”
“那你割来艾蒿啦?”
“明天一早割去!”
“别忘了喊我去!”
“中!嘚——驾——”我二舅甩出了一个炮仗一样的响鞭,大车更快地跑了起来。
我得意极了,把手做成望远镜搭在眼睛上。近在咫尺的杨小丫可是很不高兴地瞪着我呢,我转过了她嘟嘟着的嘴。车后梢的许文莲像是被太阳晃着了脸,眯着眼睛定定地瞅着一个地方,顺着她的目光,我的两眼聚焦到了一个人的身上,那是郎老师。郎老师仰着脸,厚实的嘴唇微微地张着,像是在闻麦子的香气,又像是在等着天上落下雨露。看天,天上晴空万里,再看地,地上除了绿就是黄。黄的是一个成色的麦田,而绿,可是绿得千差万别。田里的绿是浅绿,甸子上的绿是深绿,树上的绿是深深的绿。这分了层次的绿相互交错,不同层次的绿中,又有难画难描的差别。
我放下酸酸的胳膊:“蜡笔的颜色可太少了!”
第二天,许文莲来找我妈:“九嫂,求你帮我裁件衣裳。”
“哟,文莲!走,咱们上那屋!小燕你接着我这个头儿,学着编——”我妈放下手里的艾蒿辫子,领着许文莲去了小西屋。
“我才不编呢,我不怕蚊子!”我想去看我妈给许文莲量体裁衣。
“那是你怕不怕的事吗?快编!”
“等一会儿,跟我去趟学校啊——”许文莲朝我眨眨眼。我梅姨拉着我:“来,我教你——”我只好坐下来。
“这个文莲啊,长得可真周正!就是眉眼上带着凄苦气!”我太姥坐在开着窗户、照着太阳的炕上,说。
“哪有?”梅姨摇摇头。
“就是啊,没有!”我丢下艾蒿。我是真坐不住。
西屋里,我妈已经开始下剪子了。许文莲端着《金光大道》在翻。
“这是于老师的书。于老师让我拿过来给我妈看的。”我跳过来说。
我妈停下手里的剪子。
“嫂子!你现在觉得是我九哥好,还是于老师好?”许文莲合上书,“我大以前和我妈说,要不是和我九哥订了婚,你说不定就和于老师是一家子了,于老师也真是哪样都不错的人啊。”
我妈紧铰了几下子:“我和你九哥,是两家老人看着好,早早给定下的。和于老师是一道上了三年中学,心里都知道除了同学,没别的缘分了。”
我心里一阵别扭:这样的事,我咋就不知道呢?
“唉!我这辈子,别想有个能给书看的男同学了!”这时,我从许文莲的眼里还真是看到了我太姥说的“凄苦”。
“文莲啊,等你到岁数了,胡家的嫂子们都能睁大了眼睛,给你寻摸好婆家——”
“还有我呢!你们别忘了我呀——”
“你可咋整,我的小祖宗!说傻不傻说精不精的!”我妈拍我一巴掌,许文莲在一旁笑。
“你们快去学校吧!”我妈把裁好的衣料卷起来,用一根布条扎好,放进许文莲的书包里。
学校里静静的。许文莲拉着我:“我去给郎老师送样东西。”
“啥东西?”
“窗帘。还不知哪天能安上门窗呢,晚上住人的屋子窗户大敞四开的,不好!”
“就是!还是你有眼力见儿——”我抱着许文莲的胳膊,倚着她走向郎老师住的地方。
隔着空洞洞的窗口,许文莲把窗帘放在土桌子上,随即又从书包里拿出两颗小钉子和卷成小圈的细铁丝。
窗帘像轻云后面的天色一样是淡淡的蓝,毛边已经纤上了,上端留了一条穿铁丝的宽缝。我清楚这是许文莲花了心思做的一件事:为了这块窗帘布,她的衣裳少了两只袖子。一件能穿三季的衣裳只能夏天穿了。
和尚一般坐在炕上的郎老师搁下书,摘下眼镜:“过去的时光已然回不来了,但谁说快跑不能让你赶上梦想呢?”他拿起身边的一本厚书放在窗台上,“每周加两课。”
许文莲看也没看地抱着书,转身跑了。
“郎老师,您说的话我咋听不懂啊?”我张皇地看看跑开的许文莲,又看看郎老师白里带着青灰色的脸。
“你还小,暂时不懂没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我跑去赶上许文莲:“你懂——不懂——”
许文莲把那本厚书递给我。老黄瓜色的硬皮,上面有一行字:现代汉语词典。词典里夹着几张红色的横格信纸,信纸上开头的中间写着两个大字:劝学。下一行是稍小一些的正楷字: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以为轮,其曲中规。……
这些古怪的话语底下写的,才是我能看明白的意思:
君子说:学习是不可以停止的。靛青是从蓝草里提取的,可是比蓝草的颜色更深;冰是水凝结而成的,却比水要寒冷。木材直得可以符合拉直的墨线,用煣的工艺把它弯曲成车轮,那么木材的宽度就合乎圆的标准了。……
信纸的最下面,是三个小字:背下来。
“跟我就伴学呀?”
“不认识的字太多了!”
“郎老师这不是都借给我词典了吗?”许文莲的眼里闪着火苗似的跳跃的光亮。
“那、那我还能有工夫玩儿了吗?”我望着许文莲和厚厚的词典,“中国字原来有这么多!哪年月能认全啊?”
“看来,这世上真没人和我是一条道儿的!”许文莲抱着词典蹲在地上,手指在地上划拉着。
我真是畏惧那么厚的书,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话。
“行了!不难为你了!”许文莲把信纸夹在词典里,把词典装进了书包。
我舒了一口气:“小姑!你还和我好吧?”
“和你好!”许文莲拉起我的手,“和谁都别说窗帘的事!”
“为啥不说?做好事了——”
“我瞒着家里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