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江西省南部偏远小山村。
农民王享福,一个瘦弱的男子,年纪不大,高高的鼻梁,凹凹的眼眶,卷卷的头发,黝黑的脸,一看就是一个吃苦耐劳、聪明能干的老实人。
王享福虽然取名享福,但名不符实,尽管长年累月风吹雨打,但在那个年代,苦干、实干,也赚不了养家糊口钱,家里一年到头愁米愁衣又愁钱。
王享福有一个女儿,但他非常盼望有个儿子。没有办法,在中国农村,重男轻女,根深蒂固,儿子承担着传宗接代、养老送终、情感回馈等多项社会功能。生儿子为喜事,敲锣打鼓,设宴庆贺;生女儿则闷声不响,母亲也脸上无光,觉得自己无能。
老婆怀孕了。王享福虽然不说,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个时候,没有B超,女人肚子里的东西,除了观音菩萨,还有谁知道呢?他心里茫然,自责,无助,但又很想提前知道。他到处打听、询问。有人告诉他,晚上回去看看老婆的肚子,“男抱母,女背母”。
他性急得很,等不到晚上,匆匆忙忙赶回家,“咣当”一声关上门,叫老婆赶快脱衣服,他要看肚皮。老婆骂他神经病,但说归说,还是脱了衣服给老公看,因为她也急。
“男抱母,女背母”是农村的一句谚语,说的是一种辨别生男孩女孩的小技巧。所谓“男抱母,女背母”,是指从孕妇的腹部看,倘若腹部是整体外鼓,像“抱”着孕妇的样子,往往生男孩儿的概率很高;相反,倘若腹部是突出部位明显,像“背”着孕妇的样子,往往生女孩儿的概率较大。
王享福左看右看,横看竖看,一边看一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肯定是个有柄子的,王家传宗接代的有了。”
儿子还没有钻出娘肚子,八字还没有一撇,但王享福已经给即将出生的儿子取好了名字,叫“王永和”,意思是一辈子和和气气、平平安安。
在焦急的等待中,老婆生了。天遂人愿,果然生下一个有柄子的。听到这消息,王享福激动得手足无措,高兴死了,双手连连作揖,口中念念有词:“感谢观音菩萨!”
生了儿子,老婆辛苦了。王享福要犒劳一下,但怎么犒劳呢?家里要什么没什么,买布要布票,买肉要肉票。王享福东求爷爷西托奶奶,终于搞到两斤肉票。但有票,在穷山沟里也买不到,买肉还得到县城去。
这天一早,王享福就跑到生产队长吴桂山家里,他想请个假,赶早车去县城。在村头碰见吴桂山,他正和副队长王福华等人在商量派工。吴桂山问他一早急匆匆干啥,王享福说请假去县城买肉,犒劳老婆。
“你老婆的肚子争气。我家里那个,肚子里还不知道是个啥。”吴桂山老婆的肚子刚挺出来,他也很想生个有柄的。“这么争气的老婆,你一块肉就打发了?太寒酸、太小气了吧?大家说,是不是?”
他的话引起共鸣,大家群起而攻之。王福华说:“是啊,一个儿子就值一块肉,全世界恐怕也只有王享福这样小气。不像男人,这种男人比女人还女人。”
“还有,生了儿子像生女儿一样,也不请村里人喝个酒?”
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别人说自己像女人。王享福脸红了,他争辩道:“你们别看不起人。我对得起老婆的。我不仅买肉给她补身体,我还……”
“还什么?别吹牛了。”吴桂山又将了他一军。
王享福被逼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将家里的传家宝都给了她。”
“你们家还真有传家宝啊?”王福华说。
“就是那颗晶莹的、碧绿的祖母绿?那颗‘鸽子蛋’?”大家听到王享福说到传家宝,眼睛都亮了。
“是啊。我不小气吧。”
祖母绿是人世间最值钱的宝石之一。它代表着美丽的女神,表现永恒的爱与美。传说耶稣在最后的晚餐时所用的圣杯就是用祖母绿雕制成的。中国人对祖母绿也十分喜爱。明清两代帝王把它视为同金绿猫眼一样珍贵,有“礼冠需猫眼、祖母绿”之说。明万历帝的玉带上镶有一特大祖母绿,现藏于明十三陵定陵博物馆。慈禧太后死后所盖的金丝锦被上除镶有大量珍珠外,还有两块各重达八十克拉的祖母绿。
王家怎么会有这颗传家宝呢?原来王享福的祖先中曾经出过一个有名的工匠,在京城制作皇家饰品,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政府,他回到老家,带回一颗祖母绿,成为传家宝。这个事情,王享福全家都将它作为秘密,轻易不对外人说。一般人也不知道,村里人也只是听说,但大家都没有实际看到过。今天王享福被逼急了,随口就说了出来。
大家信服了,没有话说了。
“你很大方的,没有人说你小气,更没有人说你像女人。你的请假我同意了,你去吧,肉买得肥一点,可以增奶。”吴桂山摆摆手,让王享福快走。随后,他低下头又和大家一起研究派工的事情。
从偏僻的山村到县城,直线距离并不远,但深山的路,九九八十一个弯,看得见影,听得见声,走路却要半天。等到王享福到了县城,买上肉,再回来赶车,已经是下午两点钟,等到王享福满怀希望地上车,一心一意往家赶,偏偏解放牌大客车不作美,半路抛了锚,前不靠村,后不着店。天已经不早了,许多乘客就地找个农户住了下来,但王享福思妻心切,向农户要了个“松明”树枝,要赶夜路。
旁人劝他,深山老林,走夜路很不安全,即使碰不上狼、黑熊、野猪、毒蛇等伤人的动物,黑咕隆咚的,过高坎、陡坡,也非常危险。但王享福不听劝告,拎了两斤肉,打着火把,往家赶。
这几天,王享福的老婆许桂芳,因为生了个儿子,仿佛从苦海中一下子被超度出来,登上了欢乐的峰顶,多年郁结的闷气也风吹云散。特别是王享福昨天晚上又将传家宝奖励给她,她心里真有说不尽的畅快,可谓春风得意、神采飞扬、心花怒放,“生儿子就是好”。
农村的女人坐月子可没有城市里的娇贵。许桂芳产后第五天,就下床做家务。不仅给儿子喂奶、换洗尿布,还要烧饭、做菜,给孩子洗衣服,整理家务。
天黑了,忙了一天,丈夫还没有回来,她也累了。那时,山区农村还没有通电,没有电灯,没有电话,更没有电视机。她点亮了一盏煤油灯,躺在床上,旁边依偎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她深情、幸福地看着儿子娇嫩、粉嘟嘟的脸,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她幸福地等着丈夫买肉回来。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肉了,碗柜里只有梅干菜、盐菜,她等着丈夫回来改善一下伙食,打打牙祭,既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儿子,吃了肉后,奶水更充裕,儿子可以养得更胖、更壮一些。
她拿起昨晚丈夫给自己的传家宝,对着灯火,反复端详起来。这是一颗麻雀蛋大小的碧绿色的珠子,晶莹透亮,很是好看。丈夫说,这颗祖母绿是权力和富贵的象征,只有王公贵族才可以拥有它,是传家宝,价值连城;还让她保密,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挂在脖子上,防止被人盯上。
她听了后,很不以为意。人在世上,吃住才是最重要的。这么一颗小珠子,既不能吃,又不能用,能值几个钱?还是传家宝,皇帝才有的东西,太夸张了吧,如果现在有人出十斤猪肉来换它,她肯定就出手了。
夜深了,看来丈夫是不会回来了。许桂芳将祖母绿放在床前的桌子上,给儿子喂了奶,换了尿布,吹灭灯,准备上床睡觉。
灯一灭,房子里顿时漆黑一团,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窗外深蓝色的天空,繁星密布,偶尔有萤火虫在窗前掠过。深山密林中的小山村,也不是非常寂静,青蛙、蛐蛐,以及不知名的小虫的叫声连成片,还不时掺杂着几声狗吠。许桂芳闭上了眼睛。
“啪”,门外突然发出一声响。许桂芳睁开眼,睡意蒙眬间,似乎窗外有个黑影。她一惊,睁大眼睛,确实有个人在开她的门。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一个高个子黑影已经悄无声息地进了屋。许桂芳顿生寒意,全身索索发抖,是小偷,还是坏人?是来偷东西,还是来污辱自己?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她紧紧地蜷缩在床角落,假装睡觉,不敢发出声音。
正在她思考间,这个黑影已经走进屋里,在桌子上摸来摸去。许桂芳明白了,这是个小偷,他想偷祖母绿,偷自己家里的传家宝。
怎么办?随他偷吧,这么个小东西,就是十斤猪肉,他要偷就偷吧,保命要紧。但另外一个声音也在她耳边响起:不行,这毕竟是传家宝,不能轻易给别人偷了去。而且明天丈夫回家,问起祖母绿如何被别人偷走,怎么回答呢?总不能说,自己躺在床上,看着小偷将东西偷走了。如果真的这样,以后自己还怎么在家里抬头?如何在村里立足?
想到这里,许桂芳怒从心上起,对着黑影,她大声呵斥:“将东西放下!”
许桂芳本是个农村妇女,有蛮力,少文化;有胆量,少智谋。她也不知道世间万物,生命是最宝贵的。她爬起床来,奋勇地向黑影扑过去。
黑影已经摸到祖母绿,事情已经告成,想转身离开。他以为许桂芳睡着了,绝没有想到对方会突然朝自己扑上来,惊得他毛骨悚然。他想避开,赶快逃跑,但黑暗中却撞到了旁边的一条凳子,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
一瞬间,许桂芳已经抓住了他的手,他拼命地甩也甩不掉,他急了,用尽全力,将许桂芳猛力地摔了出去。
许桂芳虽然是个农家女,力气也不小,但女人终归是女人,如何能与男人比力气呢?更何况还是产后,体力还没有恢复。男人这么猛力一摔,她就像陀螺一样转了出去,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黑影借机匆匆忙忙逃走了。
过了个把时辰,王享福打着“松明”火把到了家。一到家门前,他感到奇怪,自己的家怎么会大门洞开?老婆犯什么晕,睡觉连房门都不关?他大喊一声:“老婆,我回来了。”
但没有人回答。他抢进屋来,只见地上横着一个人,正是自己的老婆。他拼命喊:“桂芳!”但任他喊破嗓子,老婆也没有应承他。王享福一摸老婆鼻孔,已经没气了,他慌了,大喊:“救命!救命!”
他一喊,躺在床上的女儿、儿子也醒了过来,大家哭成一片。过了一会儿,村里人都跑了过来,队长吴桂山、副队长王福华也来了。大家点亮灯,发觉许桂芳已经没有救了。原来,许桂芳的头重重地撞到了桌角上,一击致命,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村民们乱成一团。也有人分析许桂芳的死因,大家估计许桂芳起床拿什么东西,她为了节约煤油,没有点灯,黑咕隆咚的,滑倒了,自己撞了桌子。
王享福一边哭,一边摇头。说家里的桌子是她自己放的,天天绕着桌子走,闭着眼睛也不会撞上去,说肯定是被人害死的。
但被人害死得有证据,家里东西一点也没有少,也没有人看见谁进来过,王享福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老婆是被害死的。
有的人劝王享福,不要再哭了,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处理后事吧。他们劝王享福将许桂芳抬到村上的祠堂里,给她盖上一条好一点的被子,再在她的灵前点两盏长命灯,让她早日超生吧。
还有的人劝王享福,赶快照顾好小孩,小孩出生才五天,还没有过“七日风”[1],不要大人遭故,小孩受灾。
王享福不肯,他一定坚持要报案。吴桂山见此,也不勉强,就派了个小青年陪同王享福,又举着火把,连夜跑到十五公里外的人民公社去报案。
当时还是“文化大革命”后期,“公检法”都被砸乱了,没有派出所等专业公安机构,侦查、审判都由“人民审判员”来负责。
等王享福赶到人民公社,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公社政工副书记听了汇报后,就派了一个人民审判员随同王享福一起回去进行侦查。
但现场已经破坏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什么线索留下来。这个人民审判员也不是专业刑侦人员,没有什么侦查经验。他只是到现场履职一下,转了一圈,看了桌子角和许桂芳的尸体,就同意大队的意见,说确实是许桂芳自己不小心撞到了桌角,导致死亡的。得出这个结论后,他就回去了。
此事就算了结了,但在王享福心里始终是个郁结,他不相信妻子会自己撞到桌角,特别是他后来多次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寻找那颗传家宝,但是,即使掘地三尺,也始终不见踪影。他更加不相信大家的结论,更坚信自己的观点,自己家的传家宝被小偷偷了,而且小偷在偷的过程中,被老婆发现,结果老婆被害了。但问题是他没有办法拿出证据,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越来越被大家淡忘,也就越来越讲不清楚了。这个事情也许就像葫芦案子一样,永远难见其真面目。
注释:
[1]“七日风”,即新生儿破伤风。一般由断脐不洁,感染细菌所致。一般在出生后四至七天内发病,属于危重疾病,在贫困落后地区病死率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