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这个罗马人的故事搁在一边,也不理会塞内卡和苏格拉底的命运。我哥哥不会被任何国家的强权逼迫灌下毒酒,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因为他没有参与任何阴谋斗争。但他也选择了毒药结束生命,而不像塞内卡,割腕后割开了腿上的血管,全程他夫人都陪伴在身边,她同样死意已决。这之后他就爬进了盛满热水的浴缸之中,这就是他的死地。不,我哥哥不是疯子,不是那个被逼死哥哥的尼禄所迫害的疯子,没有人命令他在某一天和生命告别。我们并不生活在那个时代。即使在特别哀伤的几个小时中,我曾不断抱怨,国家对阻止自杀这件事几乎不作为。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为哥哥的死找了一个替罪羊,这种行为非常不公平。顺便提一下,如果我真正理解了哲学家们,那就能发现他的行为丧失了其原有的价值,因为这实际上是人类唯一能自由行使的权利,就像我读到的那样。仔细一想,这种行为将他与动物区分开来,而那些动物即使在最痛苦最没有尊严的条件下也会坚持生存,这两者其实一样令人同情。就像我读到的那样,人可以独自权衡生与死,判断并决定继续生存的意义。我读着,点头赞同,因为我觉得作为现代人类没有什么比自由的意志更重要。
我合上书本,既没有受到抚慰,也没有感到平静。因为我认为在我哥哥这种情况下,自由意志的英雄主义显得空洞而无意义,这是一种胆怯的尝试,是以英雄的行为掩饰失败罢了。
我已没兴趣翻阅下去,剩下的内容都是些懦弱的殉情者案例。带着欣喜和热忱将左轮手枪指着太阳穴,在欢呼中投身于潮水中,这些我在我哥哥身上都看不到。他的行为看上去分外清醒。冷静回想一下,即使我相信他在最后时刻还遭受着爱情破碎的痛苦,但他的行为中却毫无痛苦踪迹。这并非一时冲动,他并没有轻视生命,他只是摆脱了它,像归还租借的房子钥匙一般。他也许还带着老房子的怀旧记忆,但他同时也意识到,这把钥匙早已多余。
我想要一封遗书,只要几行,说明所有的原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觉得这封信能解决我所有的疑惑。但,没有。
勤奋的神经科医生整合汇编了关于那些陌生的自杀者案例,这些报告研究了自杀者们留下的遗书,这是他们向有生世界最后的告别。所以我期盼至少能从中找到一些答案。
报告中有一名保育员玛丽娅,她刚刚步入花甲之年,三十年后第一次回到美国的家乡。一周后她又打算启程,离别的船票早已买好,她写道:“请原谅我对你们所做的一切。请给P和M打电话,告知他们不用登船了。请别让我的尸体留在家里,立刻将我送到停尸房或随便你们想送去的地方。”“请别为我悲伤,这不值得。愿上帝宽恕我,我一刻也无法等待。待来世再会。请将黑色袋子中的东西寄给M女士。我在顶楼那。玛丽娅。”
另外,有一个无名的理发师在便条上留下了短短的遗言,是后人在他房间写字台抽屉中找到的。上面没有注明日期。
勤奋的神经科医生还记录道:一个出生在维也纳的女士和一个小她十二岁的同事产生了恋情。他们常常发生争执,就像那个悲剧的夜晚。那天晚上,那位女士两次踏进她情人的房间祝他晚安,然后开枪自尽。她给她的挚爱留下遗言:“当你和每一个女性温存时,一定会记起我。最后的祝福和亲吻。M。”
勤奋的神经科医生确定,这种情况都是未受教的、蒙昧的、错误的行为。他们毫不掩饰心中的妒忌、怨恨和复仇,并且通过咒骂将其发泄。这种情绪变化无常,往往突然狂风暴雨过后却柔情似水,等等。
我极力搜寻答案。我把那本出色的大纲翻到第二十一页,看到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在母亲死后第四天,来到了她的墓前,很久没有回家。第二天清早,她的继母在厨房长椅上找到了她,身边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书名叫作《越过苦难迎来荣耀》。书中引用了保罗《圣经·罗马书》中对我们这些罪人的劝诫:“我认为,经受苦难的时光与获得的荣耀相比,不值一提。这是神对我们的启示。”在泄漏的煤气中,这个少女是否怀着憧憬和希望,我们无法从遗书中获知。她只是写下:“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做了这个决定,我想我的离开对我们三个都好。有多少次都是为了我而引发激烈的争吵,我想我死后这一切都能结束了。你们不需要再为我花钱,希望你们能过上安静安详的生活。”
就是因为父母曾经不同意她去上舞蹈班。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但对于这个少女来说却是天大的事,就是它唤起了本不至于发生的郁结。如同这个没被满足的愿望,她想成为老师的梦想也被父母否决。可以确定的是,另一个促使她自杀的原因,是她在拧开煤气阀门之前都渴望着父亲的拥抱。她将这写在了第二封信里,不像第一封用墨水写下的信,第二封她用铅笔写就:“哦,我的爸爸,如果我能被允许飞速投进你的怀抱,如果我能被允许在你的耳边低语。”
这些褪色的纸张上所记录的内容让我震惊。一阵战栗后我意识到,这其实是选择后的结果。这里所记载的所有案例要么非常典型要么极其特殊。而其他的,也就是说大多数的案例,都未被收录在内。那些案例往往平凡而无关紧要,有一大批自杀而未被关注的人已被忽略。从选择中能看出神经科医生的倾向,我问自己,是不是医生都有这种雅致的癖好,偏爱阅读如情节剧一般的自杀案例。无论如何这些只解释了个别情况,每一个命运都是一桩悲剧,但没有什么可以照亮我哥哥的命运。
自我哥哥去世以来,我一直有一种感觉,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该如何定义它,我将它称之为孤独感。不久,我就发现它无处不在,不仅在我哥哥的生活中,还充斥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包括我自己的,以及我观察到的每一个生命中。我发现孤独中隐藏着代价和惩罚,我看到这种孤独在我的朋友间蔓延。我发现孤独隐含着这个时代的病症,它是每个人所必须经历的痛苦之源,我们无处躲藏。待一切终结时,每个人都孑然一人。而太阳每天都会落下,终结无法避免。
我开始总结我的一生。回顾我所经历的年月,我开始清算:我已拥有什么?我还期望些什么?我注意到,这项清算对我来说太简单了。我一定不是唯一一个比较、衡量、算计自己生命的人。不只是我,我周围的人身上这种评估能力也在不断提高。对风险和投资以及收益的正确预判,是生命中唯一不可或缺的能力。这会付出多少代价,这又会有多少胜算?若放眼于人生,有此能力就已足够。
我问自己,我是否已是一个传染病人,被我哥哥的病症传染?是否他的思维已侵袭了我的思想?当我思考着孤独的时候,它是否正站在我面前?或者,我是不是第一次真挚地注视世界?我是不是无法忍受真相?又或者我是不是早已得病,我的脑海中是否已留下一抹阴影,裹挟我哥哥的孤独是否早已存在其中?我如何才能应对它?我成了自己记忆中的困囚,被突然而至的无处不在的暴力所伤害。这种暴力来自他人,也来自自我。管中窥豹,我在这种暴力中看到的唯一生存法则,就是掠夺和破坏,这是唯一的抗争,在这场斗争中一切都变得对立。所有脆弱的都被破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些人都是傻瓜或一无所有的人。其他人,那些具有理智洞察力的人,都已准备好与毁灭自己的力量做最持久的斗争。
那段时间里,我一定曾恨过我哥哥,恨他极尽纵容的坏脾气。我试着过一种新生活,我四处奔波,但并没有意识到我对他的责任。我只是在利用他,利用他的劳动力。就我看来,他从没坐在过电脑前,也从没听说过他有电子邮箱,但他能够很好地完成工作或照看孩子。他可以在我的书桌下讨生活。在楼梯下的角落里,我付给他吃饭、买衣服的钱。他的生命对我来说还有用,而他和我在一起也还不赖。但他毫无意义地将他的劳动能力抛弃了。也许在这个糟透了的小城市里,一贫如洗的可怜生活使他的生命并无其他归宿,除了像发霉的剩菜一样被扔到垃圾堆里去。他什么都不敢做,除了在阁楼里搭了一片大麻种植园——还安错了自来水管,导致水透过天花板漏到别人家去,几个小时后警察就来了。他不愿再累得汗流浃背,不愿再啃硬面包吃,他选择了一条舒适的道路,出席了圣灵降临节的集会。在浴缸前的最后几米寻求上帝的安慰,心胸狭窄的世俗庸人们,能治愈所有事所有人,能治好眼睛痛和肝癌甚至挽救同性恋,但却无法拯救我的哥哥。他什么也没能实现,他自命不凡甚至追求虚荣。对他来说什么都不够好,我从没让他真正高兴过,什么都满足不了他的要求。他认为自己的品位不容置疑,他夸口说,永远要选择最好的,这实在荒谬而令人难堪,因为他连二等品甚至三等品都买不起。他细心珍藏自己收集的漫画,就好像这些不是他从火车站售货亭买回来的廉价小册子,而是价值连城的古版书。他只把它们摊在桌上阅读,小心地不让背面折起,以免书页脱落。但他偏偏把它们留给了我,好重一箱幼稚可笑的图画故事,这些就代表了他的最高品位。孩子们都来借阅,一开始我还试图叮嘱他们小心对待哥哥留下的回忆。每当孩子们不好好翻阅,我都仿佛看到哥哥紧闭双唇睁大眼睛瞪着我。这是他的遗物,一堆破破烂烂的廉价读物。他简直是在给我添麻烦,用他的行为让我无能为力,将他的自杀塞满我的生活。这是他活着的时候从未完成的事。
他没有站起来斗争,而是根本没有应战,他懦弱地溜走了。他从没承担起他应有的责任,无论是事业上还是家庭中,他从来无法让人依赖。人们也许会为他流泪,但也只是短暂的悲伤。他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会流芳千古也不会遗臭万年。可以说,他几乎没有存在过。没有留下任何作品,没有子孙,最多只能给家人留下一些轶事来谈论,但也只是片段而已。他唯一的遗产是疼痛,是暴行;在我看来,他好像变成了鬼,侵入了我的生活,在每个夜里让我辗转反侧。他化作回忆,化作阴影,化作某种生物,敲打着我的窗,让我无法入睡。他长着带毛的耳朵,淡漠、麻木地沉默着,好像想对我说什么,我却茫然无知。他随时现身,又随着黎明的到来,和黑暗一同消失。有时他坐在厨房的桌上,有时他在我的咖啡里游泳,睁着两只圆亮的眼睛。这家伙一言不发,但好像不断给我传送着图像,有时是优美的风景,譬如晚霞苍茫中某个遥远的东方山脉。又或者,有一次我看见,男人们在树下放了一个杯子,里面装着毒药,然后大笑着溜走,回到他们林中空地边缘的家。有时我眼前会浮现出过去的记忆,比如,我哥哥躺在沙发上伸懒腰,穿着慢跑裤,裤子是耀眼的黄色,就像他仍在阁楼上做烟卷。那是我们唯一生活在一起的一段时间。我看到他割大麻用的折刀,我看到他放大麻的陶瓷杯,我看到他用来称重量的弹簧秤,我看到装着卖大麻钱的塑料袋。
我并非直到现在才感到恨意(悔恨?),负罪感其实一直伴随着我。我搜寻着回忆,想找出那些在他面前感到自由无拘束的时刻。我一无所获。我所做的,所投入的精力,实在太少了,从来都不够。我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幸福感到羞愧。我所回想起来的只能证明我的虚荣心。我的好胜心证明了我的渴求,我试图把这份渴求在他面前隐藏起来,我担心他永远无法满足我的希望。他抛下工作,从不努力,也从未完成过什么目标。他只等着天上掉馅饼。不过很少有这种事,我觉得他很不幸。他不勤奋,不好好工作,他到处晃荡,任时光流逝。他并不活该死掉,但只能说,这是最符合逻辑的结果。
罪责得到了分担。我的思绪回归平静。但不久我又开始怀疑我的结论是否太过冷酷,我走过去又一次打开了盒子。
自杀不需要任何人代言,它自己就能说明一切。与它交谈不需要声音不需要文字,它自在悲伤的人心中。他们的对话,周而复始。他们想在循环往复中陷于静谧并藏身于此,就像在一个隔音的房间中,扎根,生长,伴随着没有说出的话,和对这场暴行的疑问。但每次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景象只是我哥哥身处浴缸中,就像夏绿蒂·科黛[1]来访后的马拉。在每一个人的回忆中他永远定格在死亡状态。原先的鲜活生动消失了,对他的想象变得凝固,这让人震惊,好像他从未活过一般,好像他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都在为走进这个浴缸做准备。我问自己,他从什么时候踏上了这条路,路的尽头通向这个浴缸。在同住几周的那个下午,我的儿子出生后的那一次欢笑,那一个幸福的时刻,是否都已被毒药浸透。我注视着那张照片,他坐在藤椅里,臂弯中抱着孩子,笑着。也许这只是一场错觉,也许他已经走上歧途。即使我把这张照片当作真的,也无法让事情变得更好。因为这意味着,这之后他才做出决定,这次来访并没有让他改变——这是最好的情况。而最坏的情况是,那个下午是促使他放弃生命的另一个理由。对此,我有间接的证据。在他靠近摇篮前,请他洗洗手,这无疑是一种侮辱。他一定觉得,尽管他非常讲究卫生,但我还是觉得他脏,把他视作对孩子的一种危险。我对他强调,我们小心翼翼,是因为在生命的新阶段,对孩子的关心是头等大事。如果这关系到孩子的安危,我便不会先考虑他的敏感。还有,这之后在城中散步时,我说的有关人类肤浅的冷言冷语,他是不是过于当真了?和他谈话时我刻意回避自己的城市,以免让他觉得我因住在大城市而自视高人一等。他不应该羡慕我,我一一列举住在大城市带来的弊端,比如匆忙的节奏,欠缺的礼貌,杂乱的言论和关系,但我所作出的列举都可能在证明,人类是多么恶劣,生命是多么廉价。
注释:
[1]刺杀马拉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