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庭春与孙词分手之后,回到箜音谷,见着熟悉的一事一物,倍感亲切,觉着这儿的风都比外头的温柔些。
方庭春自小在箜音谷长大,这儿就是她的家,即便外头再好再美,只有回到这儿,她才会有一种归属感。
“你去一趟南京怎去了这么久?”莫四爷问道,分派粮食之事他早就办妥,不料回来之后却发现方庭春倒还没回来。
“你那么久没回来,还以为你出了事,大哥特意让我去找你。”梁五爷道。
“哦?五叔去找我了?”方庭春问道。
“可不是。我到南京的时候,孙府的人就说你已经走了。”梁五爷道。
方庭春与众人寒暄一阵,入夜时分,便来寻方庆一。
“爹,我这回不仅去了南京,还去了一趟苏州。”方庭春道。
“我知道。”
方庭春大惊,他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拿了方林什么东西,速速还给他。”
“爹!”方庭春震惊道:“那方林恶贯满盈,死一万次都不够,我好不容易才拿到他的罪证,不扳倒他,我誓不罢休。”
“胡闹!”方庆一一怒,重重地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茶洒了出来,方庭春吓了一跳,她爹是动真格了。
“我早和你说过不要去惹官府的人,你以为能凭一本账簿扳倒方林?你当是你们小孩子过家家?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爹!你总教导我说人生在世,当问心无愧。我们箜音谷要匡扶正义,锄奸扶弱,为何此时却要我做些懦弱怕死之事!”方庭春负气,背过身去,豁的一下坐在凳子上。
匡扶正义,锄奸扶弱,多少人在年少时期曾说过这样的话,多少人能将这句话说一辈子。
方庆一一恍惚,自己与方庭春之间隔着几十年,最后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去做他的贪官,我们做我们的义贼,一样的问心无愧,难道你要整个箜音谷为你陪葬吗?难道你敢说你如此痛恨方林父子不是因为三娘吗!”方庆一质问道。
三娘便是那个上吊自杀的女子,她死的时候,伸着舌头,眼睛瞪瞪的凸着,脸色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方庭春常常在梦里见到那双眼睛。
方庭春无话可说,她生气,但无可辩驳,咬着嘴唇,红着眼。
见她不语,方庆一道:“庭春,你不能真将自己当小孩子,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你不一样,将来你要去守护整个箜音谷,凡事三思,凡怒三忍。”
方庭春哽咽在喉中,忍着不哭出来。
“我都明白,可是,您曾经说过,我为侠者,当替天行道。这话我一直放心心下,可如今又怎么不是这样呢?”
方庭春是真的很困惑,小时候将方庆一视为神一般的人物,然而却越长大越模糊。
“哎……”方庆一长叹一声:“人活着就是这样,不能只认一个死理,那是蠢人做的事,长大了你也就明白了。”
“爹,可我真的不明白,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为何您如此怕他?”
“我不是怕他,只是那个账簿上牵扯的人太多,我不想我们箜音谷卷进去,你真当他们会因为你一本账簿杀了方林?那账簿上有多少人你知道吗?方林的大女儿是十七王爷的庶福晋你又知道吗?”方庆一无奈道。
“庭春,你长大了,你该明白,事有轻重,恨有大小,莫让小爱小恨毁了你,也毁了箜音谷!”
什么样的爱是小,什么样的恨是大?世间的事本没有大小之分,只不过是人在心里给他排了个序,什么样的排位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谁也没有权利指责别人的爱恨,你就是你,他就是他。你的所有评价来源于你的经历,你的认知,你认为这是对的,可是那不是真理。
或许有关于人的事,从来就没什么真理存在的。甚至连真理这个词,也许也是人编造出来安慰自己的东西。
“那账簿不在我这儿。”方庭春道。
“那在哪儿?”方庆一追问道。
“我们已经把它交给孙玉了。”
“你!”方庆一着了急,后来一想,如此便是孙玉与方林的冲突,与自己也没多大关系,便又渐渐安心下来。
良久,方庭春便将在苏州遇到梁五爷之事告诉了方庆一,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和方庆一一道商量。
“你亲眼见他去见方林?”方庆一问道。
“没有,是孙词见到的。”
“孙词是什么人?”
“我在南京认识的一个朋友。”
“可你五叔是我过命的兄弟,他的为人,我想我还是清楚的,这事不好轻易下定论。”方庆一心中也是狐疑。
“我也明白,五叔他冲动莽撞,如果他真是奸细,很难埋伏这么久。”方庭春道。
“先不要让你五叔起疑心,我们先查查看。”方庆一道。
方庭春躺在自己的床上,格外舒心。
可是一闭上眼,都是孙词的音容笑貌,他此刻在做什么,他可曾想起自己?听人说,被人想的时候会打喷嚏,可是自己一个喷嚏都没有打,莫非他一刻都不曾想到自己?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方庭春不禁懊恼,可是一想起苏州城的那些点点滴滴,一起走过的路,一起赏过的花,还有那孤山上同生共死的漫天大火,都令她喜不自胜。
真应该感谢方林放了那一把火,让她在熊熊火海中拥有一眼万年的浪漫,够她几百年几万年的回忆。
同生共死过的情感更加弥足珍贵。
“庭春!”方庭春走在阁楼的回廊上,忽然有人叫了一声。
方庭春回过头,只见一人,身量高大,长得极俊美,一双桃花眼,一个悬胆鼻,比之女子英气,又比男子精致,动作轻佻。
原来是段敏之,这段敏之原是北方人士,获了罪又遭人追杀,于是来到南方,半年前梁五爷一次外出遇人埋伏,得其出手相助,于是便将他一同带了回来。因他功夫好,为人又颇有意思,十分得众人喜欢。
然而此时,庭春因心中怀疑梁五爷,此人又是新人,心里便将他也划入可疑人物。
方庭春心想叫敏之的估计都不是什么正常人,看看大唐朝那位贺兰敏之就知道。
真是害死人的模样。谁知道他在北方欠的不是什么情债呢?方庭春在心里想,莫不是他和别人的夫人偷情,被人追杀,才逃到这儿?
想到此处,方庭春不禁又想笑,嘴角抽动一下,又怕被他瞧见,正色道
“你别叫那么亲。”方庭春挡住他,不让他靠近。这人是五叔带回来的,不知底细。
她此前待段敏之亦是不冷不热,只不过谷中之人都这么叫她,之前她都不曾介意,此时却怎么如此反感?
“你找我有事?”方庭春问道。
“没,只是见你外出回来,上来问个好。”说罢,正要离去。
“哎~”方庭春又将他叫了回来。“你说你是北方人?你是北方哪儿的?”
“山东的。”
“段大哥!”方庭春忽然叫道。
这方庭春怎忽然转了态度?
“在我们山东不兴叫人大哥,一般管人叫二哥,你不如叫我段二哥。”段敏之道,原来这丫头故意试探自己。
“原是段二哥,你怎么来苏州了呢?你不想家么?你家里可还有人?”
方庭春倒了回来,坐在长廊上,似乎有要长聊的兴致。
“父母在堂,这不是犯了事,有家回不得么。”说罢,长叹一声,显出忧伤神色。
方庭春拿眼瞥着他,似乎是情真意切。
“你上回说犯了事,是说跟人打架,失手杀了人,那又为何被人追杀呢?”
“这个?”段敏之十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这个不便启齿啊。”
莫非真是与人偷情,被人丈夫追杀?方庭春抿着嘴笑。
“莫不是欠了情债?”
被她这么一说,段敏之一愣,这姑娘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当即摆手否认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欠了一屁股赌债,没钱还罢了。”
“我还尚未娶亲,小姐莫要抹黑我清白身家。”段敏之边笑边摆手。
这人看不透,总是一副无所谓,听天由命的样子,轻浮虚假,方庭春心中更是疑心重重。
嗖地一声,汤二爷,梁五爷及段敏之房里,均射入一支箭,箭锋没入柱子,插着张纸条“今夜子时,箜音谷后山观星崖---方林”
自然,这是方庆一和方庭春布下的局。方庭春坐在方庆一房里,二人对着一盏灯,如坐针毡。
她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人居然是段敏之,难道自己真错怪了他?
段敏之进来,见方庭春也在,稍感诧异,接着拿出那张纸条,道:“大当家,不知何人往我房里投了这个。”接着拿着一张纸,被他揉成一团。
方林与方庭春二人对视一眼。
“先坐,一会再说”便示意他坐下。
三人围坐于桌旁,段敏之见她二人一言不发,面色凝重,房里只一盏灯,灯火阑珊,那火舌摇摆着,映着方庭春的脸格外沉静。
她原也是个美人,段敏之心里不禁一颤。
他们在等什么?这样焦灼?房间里的气息格外诡异,考验着人的信任,人的忠诚。
“咚咚咚!”又有人敲房门,方庭春喜出望外,冲着方庆一咧嘴一笑,方庆一亦是微有笑意。
方庭春匆忙去开门,是汤二爷,手里依然拿着那张字条,像是被搓了许久。
“大哥,你瞧瞧这个!”他正要上前将那字条拿给方庆一,不料方庆一却忽然对他摆了摆手,又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汤二爷十分不解。
方庭春便将在苏州遇着梁五爷一事说明,只见汤二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末了,正欲离去,方庭春将他拉住:“五叔,这全是我的主意,我爹他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段敏之是新来的,被怀疑本是人之常情,他并未放在心上,可汤二爷那是与方庆一一同建立箜音谷之人,二人同生共死,现如今却无端被人怀疑,怎能不恼怒。
“老五归老五,可你居然怀疑我?这兄弟做不成了,待在这儿我都觉得是个耻辱!”汤二爷道。
他朝方庭春啐了一口,段敏之大惊,匆忙站起来去拉她。
“二弟!”方庆一开口道:“如果你是我,你又会怎么做?”
汤二爷停在那儿。
“我信你,可小心驶得万年船,箜音谷上上下下数十条人命,我怎能拿弟兄的性命做赌注,我一定要试你一试。你说这几十年的弟兄,可五弟不也是我们几十年的弟兄吗?如果你是我,你又会如何?”方庆一道。
汤二爷无言以对,愤怒地双手击拳,以示反击,方庭春上前,拉他坐下。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梁五爷还是没有来,四人面面相觑。
“别等了!”方庆一一声低吼,几十年的兄弟情义,似乎粉碎在这一声低吼之中。方庭春失落,方庆一的心碎又怎会比她少。
“你们两个,上山顶去等着,见到你五叔,带他回来。”
二人悄悄从小路上了后山的山峰。
未到子时,二人埋伏在远处,真是月色凉如水,人心冷如冰。已过中秋,山巅的夜晚已是寒冷,但再冷冷不过人心。
段敏之见方庭春瑟瑟发抖:“想不到山顶这么凉,早知该多穿点上来。”
他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然而方庭春的手依旧不停地在抖。
段敏之见状,握了一下,想帮她暖和一下。
赫!冷如寒冰。
方庭春迅速挣脱出来,瞪了她一眼,那眼神也像冰一样。她不停地搓着双手,凝视着上山的路。
“你在害怕?”段敏之忽然反应过来。
“你害怕什么?你怕五爷真的来?”段敏之见她不答,追问道。
“一开始也是你怀疑他,如今又这么怕他真的背叛箜音谷,女人真是奇怪,如果你真的如此看重他,一开始便不会怀疑他,既然早已起了疑心,便说明你心里根本没那么信任他。”段敏之道。
“我是怀疑他,但如果怀疑成了事实,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女人真是奇怪,如果早已起疑,说明早有裂缝,早在心里已有判断,怎么又接受不了这事实呢?段敏之真是搞不懂。
“嗳。”段敏之朝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打破这可怕的寂静。
“我来谷中半年多,咱两好像头一回说这么多话,你怎么好像不怎么搭理我似的?”
“那如何?谷中弟兄那么多,又不是每一个都那么熟络。”方庭春白了他一眼。
“可我一个新人,你这般不友好,之前你也是这样对待其他弟兄的么?”段敏之问道。
“我并没有对你不友好。”方庭春道:“你也知道你刚来,我不那么信任你,是人之常情。况且,我看谷中那几个姐姐嫂子,对你好得很,哪里用得着我招呼。”
段敏之长相极为俊朗,想必潘安也只得这番容貌,颇得箜音谷中几位女子青睐。段敏之得意地笑。
梁五爷究竟会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