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很快就过去了,留下一地爆竹红皮,挣扎着证明着昨日是多么的热闹隆重。柳大妈一扫,尘归尘,土归土。
木姑娘辞别方庭春回她的小镇去了,在这儿,她不属于她,没有归宿感。
繁华后的寂寥,更显孤单。方庭春忽然很揪心,她想念梁五爷,往年他总是十分闹腾,没了他,好像少了些什么。
“你这几日,怎么总是到这儿来?”那弟兄忍不住与方庭春攀谈起来。
“你让我去见他一眼吧。”方庭春央求道,她是真的很想见他,亲自问个明白。
“不行,大当家的说了,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允许进去。”那人很是执拗。
“你怎么在这里?”莫四爷走了过来:“大哥有事找你。”
方庆一又老了一些,额头上的皱纹又多了一道:“庭春,整个冬天,你的鸽子飞来飞去的,不知方林的事,孙玉他处理得如何了?”
“我问过孙词,他说,他们掌握了方林的重要罪证,等到时机成熟便可将他一网打尽。”方庭春道。
“等到时机成熟,这时机不知是什么时候。庭春,我们江湖人做江湖事。有些事,得用些江湖的手段。”方庆一有些焦急。
“爹,如今你怎比我还心急,你也说方林背后势力庞大,要将其连根拔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方庭春为她爹剥了个橘子,方庆一拿在手里,却没有丝毫食欲。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方林不死,大家都没有个安生。
“如今开了春,天气也好了些,不如你去南京城看看吧。”方庆一道。
方庭春笑逐颜开:“真的?”
“看你这模样,爹也是怕你闷坏了。”方庆一道。
方庭春想了一会儿又道:“我再过一月再去吧。您有伤在身,二叔又去了江西,这一月,我不能走。”
“怕什么。我的伤早就好了。”方庆一道。
方庭春还是没有走,她不放心。
每日练功,读书,写信,等待。日子过得如流水,细腻且绵长。
山上的叶子发了新芽,点翠山间,方庭春站在窗畔,春天刚到,就在等待秋天的到来。
春天万物复苏。危机也在萌芽。
春雨绵绵,令人不想起来,然而却不得不起来。
一个弟兄失踪了,所有人紧张兮兮地聚集在大堂。仍是春寒料峭,满室寒枪冷器,就更是阴森。
雨淅沥沥地下,顺着瓦滴答至天井中。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昨天早上起来就没见他,以为他已经起了,没想到到今日都没见着他人,我才想到他可能出事了。”与他同屋那人说道。
“可曾问过这两日哨塔的兄弟,他会不会出谷去了?”方庭春问道。
“没有,这两日没有任何人出谷。”那人说道。
有人失踪了,就在箜音谷。这是件很可怕的事。
“癞头,你带五人去门口,加强戒备,任何人不得出箜音谷半步。每人拿一支信号弹,有任何状况,发弹呼救!
从现在开始,三人一队,在箜音谷中寻找,四叔,你带四队在后山一带,壁虎,豹子,你二人带四队在各处屋子。剩下人跟我到前头去寻。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不管找到与否,天黑之前必须回到这儿。”方庭春一番布署。
春天的雨,虽然下不大,但是却停不了。
寻了一日,没有任何进展。方庭春一夜无眠,这雨下得可真烦。辗转反侧,究竟是谁在箜音谷中作恶?
方庭春睡不着,她坐了起来,披了件外衣,坐在窗子处,听着窗外滴答的雨声,好像拉开了可怕的序幕,不安定的心,不安定的天。
第二日一早,方庭春便安排了壁虎和豹子等十人出外去寻那失踪的兄弟,一月之后,不论结果,必须返回。希望,他只是禁不住这春日苦闷,偷偷出谷去玩了。
谷中的人依旧在找,愁云不展,人心慌乱。当贼的人,不论如何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害怕。
方庭春来到失踪那人屋中,与他同屋那人见方庭春进来,迎了过来。
“庭春,可有什么消息?”那人焦急地问道。
方庭春抿着嘴唇,摇头,他会在哪里?是生是死?
方庭春一转眼,见失踪那人的床上被子还掀着一半,几套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方庭春看了一阵,走到柜子前,打开他的柜子,只见他的东西整齐规划地一一排列,没有一丝凌乱。
“他平日可曾叠被子?”方庭春双手还拉着柜子的拉环,她转身问那人。
“他这人讲究最是多,一点点不齐整都不行。别说不叠被子了,叠不好都不行”
她看那床被子,还有褶皱的痕迹,他也许只是夜里起夜,想着快去快回。
他不是在白天失踪的,他是夜里失踪的,而且可能还是在去茅房的路上!
方庭春匆匆跑了出去,她匆忙从这房间一直跑到茅房,这么短的距离,究竟发生了什么?方庭春脑子绷紧了弦,在那条小路上走了一遍又一遍。
这条路并不长,方庭春查了一遍又一遍,她慢慢地走,细细地想,想象可能发生的任何事,她举着一把油纸伞,将这条路上的每一粒灰尘,每一滴雨滴落下的痕迹都映入脑海。
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早到晚,方庭春什么都没有发现。她坐在走廊上,懊恼,自责。自己要如何当这个少当家,连个人都保护不了。
忽然,一个人从巷子的外头走过,一道长长地影子射了进来,吓了她一跳。
她忽然想到什么,那条路上有一道小门,通往一条短短的窄窄的小巷子,她几步穿了出去,只见自己新买的灯笼挂在上头,将这儿照得灯火通明。方庭春站在巷子口,回望这巷子,又迅速穿回那条路,忽然想到了什么。
这条路上或许没有发生什么,或许他只是从这儿经过,正巧,某个贼人的影子被那盏灯笼照了过来。
方庭春站在狭窄的巷子中间,灯笼的光照了过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雨水顺着屋檐打在她的油纸伞那儿,滴答滴答,在告诉她当日发生的事。
方庭春往左侧看去,那是那人的房间通往茅房的道路,往右侧看去,那是去往后山的路。
方庭春忽然想到,那人或许是半夜起夜,下着雨,又冷又潮,他只想迅速飞奔回被窝,路过这儿的时候,恰巧一道影子折了过来,他许是好奇,想一探究竟,没料到却遭此横祸。
后山,是个谜一样的地方,高耸入云的山峰,是箜音谷的一道屏障,另一侧是笔直的石壁,观星崖,只能从箜音谷上。方庭春常常爬上观星崖,如履云端。
是谁在夜里在后山出没。
方庭春忽然想到这么一个人,他也曾经半夜三更地爬上观星崖。
方庭春倒抽一口凉气,抬头望,这两侧的房子是如此之高,将这狭窄的巷子挤得只剩一条缝了,而雨,却不放过这一厘之地。
方庭春只觉脑袋一阵眩晕,她站了许久,慢慢地走了回去。
她回房换了一件衣服,细细想来最近发生的事,她害怕了。
希望一切只是自己多心吧。
“呀呀!流氓!”段敏之匆忙将衣服披上。方庭春走了进来。
“你这人进来怎么不敲门啊,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我可不负责啊!”段敏之嬉笑道。
“这么早,你就要睡了?”方庭春道。她见段敏之刚刚穿着中衣,此时又将外套披上。
“下雨天,不睡觉干嘛。”段敏之道,坐到凳子上,给她沏茶。
方庭春环顾四周,一切都没有什么不一样,她的眼睛又落回段敏之身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段敏之看。段敏之心里抖了一下。
方庭春双手搭在身后,她慢慢地走到桌边,对着段敏之看。
“你这样看着我干嘛?”段敏之问道,
“莫不是跟我出门一趟,就爱上我了?”段敏之嬉笑着将脸凑了过来。
烛火虽然很暗,但他凑得很近,方庭春似乎看得见他脸上的绒毛,还有他唇边的胡渣。这么近的距离,他没有一点点的胆怯和迟疑。也许是自己真的多疑了?
“敏之!”方庭春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究竟是不是奸细?”
“不是!”段敏之没有丝毫考虑:“庭春,这个问题,你问过我很多遍了,我不想再答一遍。”
方庭春撇过脸去,不敢去看他,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这是自己多心了。
她已接受他,作为箜音谷的一份子。
余光一扫,她却看到了一个紫金瓶子,笑容还来不及冷却,她认得那个瓶子,那是他的药瓶。
这几日来,他并没有外出,也没有练功,他怎么会受伤?
转回过头,对段敏之一笑:“段二哥,是我多心了,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脚步一步比一步沉重,她不敢再去看那紫金药瓶。
方庭春连夜爬上了观星崖。
第二天一整天,段敏之都没有见到方庭春,他心里慌得很。
“哎。郝大哥!”他拉住匆匆走过的郝泽辉:“你可曾见到庭春?”
“没啊,怎么?你找她有事?”
“没什么,太无聊了,找她玩玩。”
“哎,段老弟,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闲的。庭春是箜音谷少当家,虎子兄弟的事已令她头疼不已,你就不要再去招惹她了。”郝泽辉指责道。
“哎哎哎。段二哥!”只见柳大妈朝段敏之走了过来。
“下午庭春从我这儿拿走一壶酒,说约你一起喝呢。”柳大妈道。
一听她这么说,段敏之得意地朝郝泽辉笑了笑,瞧,谁说庭春没空理我来着。
“她在哪儿呢?”段敏之嘲柳大妈一笑,柳大妈只觉要飞上了天。
“她让我过来,约你今夜在后山观星崖一聚。”
听到观星崖三个字,段敏之的笑浮了一下,但没有令人察觉。
“昨儿才下的雨,上山的路很滑啊,她为什么还约在观星崖?”郝泽辉问道。
“哎呦,郝老弟,你真是不解风情啊。”柳大妈意味深长地看着郝泽辉。
观星崖上,真正的花前月下。段敏之走上了山,见方庭春站在那儿,背影清冷孤单,镶嵌在一轮圆月中,似不属于人间。缥缈的孤独。
这像她,又不像她。段敏之站在她身后,迷茫了。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是他?还是孙词?
“你来啦?”方庭春道。
“坐~”地上的水虽然已经干了,但仍是凉凉的。
许久了,方庭春都不说话,越来越冷。
坐得高了些,人都像身处云端,一点儿都不真切,虚假得很,方庭春自嘲地笑了笑。
“段二哥到箜音谷已快一年了吧。”方庭春将一杯酒递到他眼前,他怔怔地看着方庭春,真是好看,哪怕这是一杯毒酒,也愿一饮而尽。
“看来,你还是很在乎我的嘛,记得这么清楚。”段敏之笑了。
“是呀,我是真的很在乎你。”方庭春长舒口气,似乎要释放自己心中的苦闷:“你功夫好,也聪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原来是为这个,好叫人失望。”段敏之故意蹙了蹙鼻子。
“你来了一年,你应该知道箜音谷如果处于青黄不接的阶段,几位叔叔年纪渐长,五叔又出了事,年轻一辈中,功夫好的不多。”方庭春道。
“你说什么呢,江南一带,谁敢跟你比?箜音谷小霸王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段敏之道。
方庭春冷笑一声,喝了杯酒:“那有什么用……”
“曾经我怀疑你是方林的人,或者是孙玉的人,但是我却真心希望,你都不是。我希望你会是箜音谷未来的一部分。”方庭春侧过头,对段敏之说道,她眼里含着笑。
“我真的已经接纳你了,我真的已经将你当成自己人了。”方庭春说道,她说得很真切。
段敏之怎么感受不到,她态度的转变,自从小镇回来之后,方庭春似乎对自己更加随和,放松。
从前方庭春对自己格外警惕,一句话一个动作,她都拆解无数,上回到观星崖也被她跟踪,幸而自己及时发现。
这几日,方庭春乃至整个箜音谷都不再对自己戒备重重。段敏之方有了时机,他开始了新的动作,那夜下着雨,本以为不会有人出来,他甚至都没有打灯,却不料被方庭春添置的那盏灯笼出卖。被起夜的小兄弟发现了。
“我曾经不止一次问你,你究竟是不是奸细。每一次你都回答我不是,段敏之,你真的好没有良心。”方庭春无奈地笑着摇头。
此刻,段敏之心中已明白,只是不知道,她究竟知道多少。
酒杯已空,方庭春为二人又满上。
“你我也算相识一场,喝了这杯酒,就算是绝交了。十几年的女儿红,费了好大劲才从柳大妈那儿要来的。”方庭春举着酒杯,笑道。
“你喝多了。”段敏之不喝,他转过头去,不敢看她。
方庭春也不强求,一饮而尽,兀自站了起来,将酒杯与酒壶都放在地上。
段敏之跟在她身后。她越走越远,段敏之的心也越来越沉。
忽然,方庭春转身拉过段敏之,跳下这万丈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