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端午小长假结束,无锡回上海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林振与妻子钱溢处于冷战之中。
林振做不出更卑鄙的事情,并不是他不想做,只是已然过去七八年,似乎一切皆成定局,想要全盘翻过重来是不可能。作为一个务实的男人,林振实在不知如何毫发未伤地去破解这个局面,又不能粗暴地骤然与钱溢来一个了断,或是跑到钱芳面前揭穿这是一场误会,错过八年,错的也成了对的,错过的还能完整地扳回来?
林振不想听钱溢找借口,再要编故事来继续哄骗他,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受到无情地耍弄,钱溢拿他当是五岁的林纬恒来哄骗,林振自视甚高,最痛恨被当成蠢货,竟然被人操纵于鼓掌而不自知,除了悔恨,更多是羞辱。
当年他稍微有点理智,也不该毫无判断能力,当时就不该那么冲动,丧失理智,或许不会——已经铸成大错,就算钱芳能原谅,却各自走得太远,沉默是另一种惩罚。
林振越是心焦如焚,就越按兵不动,不敢轻举妄动,这是成年人的悲哀。
每当钱溢想要找机会去狡辩,林振会忍无可忍,对她摆手说:“麻烦你对千万别开口解释,我自己会判断真假,让我一个人安静呆着,要不然,没准我会说出你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林振可是说到做到,他不单纯是嘴上威胁。
一开始林振知道真相,正受冲激,粗鲁地推开钱溢,钱溢可以激烈地争辩。此时冷战就代表林振对钱溢关上沟通之门,不给她机会去说服他,或是感动他。
不怕急症,就怕慢性病。林振和钱溢的情感上罹患了慢性病,林振在内疚,在反省,在后悔,在悄悄远离钱溢的感情束缚。钱溢在担心,在害怕,在挽回,一个离开女人情感控制的男人是自由的,男人的自由就像大海的波涛,深不可测,也可以广阔无垠。钱溢的想像里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鱼虾和怪兽出没,让她更加心慌意乱。
回到表面平静的日常生活,林振的沉默,全是变数,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钱溢的紧张,都是涵数,相机而动。
林振要彻头彻尾地反思,将往事抽丝剥茧,多么明显的陷阱他偏就跳了,对无辜受陷害的钱芳,他还加上一脚,让她抬不起头,林振更恨自己。
工作以外的时间里,林振内心倍感煎熬,愧疚难当,被一种深深的挫折感打败。他恨不能将一切扳回原点,马上去找钱芳诉说,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冲动,才克制住不给钱芳打电话。他们的事情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他希望找到一条更合情合理的回路,堂堂正正溯回到钱芳的面前。
林振早出晚归,当他在家,就独自关在书房里,一个人安静呆着,闷声不响。
林振站在窗口抽烟,四周升腾起呛人的烟草味,他埋落其中,像烟雾一般争先恐后地逃向窗外。往事,每一个瞬间都像刀子一般一片一片在切割他的心,他对他自己和钱芳都犯下了大错,一直以为失去爱情是钱芳的错,现在林振知道,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珍视的爱情,甚至毁掉钱芳的生活。
屋外,夫妻二人的关系弄得一团迷雾,林振没采取更激烈的行动,这已然是他克制的极限,唯有冷淡对待,才能忍住不对钱溢下手。钱溢却认为,这是他们关系的慢性毒药,她想要大吵大嚷,然后跪地求饶,可惜林振不给她机会。
钱溢一筹莫展,患得患失。以往自己掌握在手中的婚姻,精心营造的幸福,未来的规划,一下子戛然而止,停步不前。她像奔跑中被勒住的马,猛然间无所事事,心里慌乱起来。
钱溢一直嘲笑张凡在婚姻中的各种死作,优越感也是具有传染性,婚后钱溢除了如心所愿,还过上了积极向上的优质生活。钱溢瞧不起张凡把婚后搅合得一团糟,觉得张凡缺少明智,才会把丈夫活生生地拉进柴米油盐,在生活琐事中相互消磨感情,掺合进婆媳矛盾,再加上小姑子不是省油的灯,家庭矛盾不断升级,严重影响夫妻感情,生生把爱情磨得如纸一般薄,恐怕真就只剩一张纸了。
钱溢常带优越感,明智地来劝说张凡。这种紧张的家庭气氛下,张凡与丈夫能有多大出息呢,顾不上进步了!此时钱溢没心情笑话别人,人闲心慌,一直以往疏忽了的假象,全因为林振不太上心,一心扑在事业上,才任由钱溢摆布,才会让她顺心随意,林振是省心去一个冠冕堂皇的好丈夫。钱溢一直认为,男人嘛,就该在外面打拼,家里的人情世故留给女人来张罗,本来就不该让男人烦心。林家父母未必对钱溢这个儿媳妇满意,只不过林振站在她一边撑腰,父母自然无法为难她。此时林振起来反抗,全盘否定钱溢,她失去把握,地位开始动摇。若被公婆知道钱芳是被自己设计陷害,马上变成大恶人,还能和睦共处下去么?以前林家父母可是非常中意钱芳,钱溢不觉得自己会比张凡高明多少。
林振从不抽烟,十分注重个人形象,总以干净清爽的形象示人。大学毕业以后,林振的体重一直保持不变,回到家里也是及时洗澡,换上干净的家居衣服,举止让人无可挑剔。如今林振走出书房,身上带着一阵风,身上是浓浓化不开的烟味,一股消沉。
烟草非但没使林振显出邋遢,反而平添了成熟的魅力,钱溢跟着了魔一般,怎么瞅他都顺眼,觉得完美无缺,恰到好处。
越发爱林振入骨,越患得患失。钱溢像中了邪术,爱到发狂,眼睛一刻也不愿离开他的身上,看不见他人,就失魂落魄,去整理他每一件衣服,然后在上面嗅他的味道。担心林振会一溜烟地不见了,像洗过衣服上的味道。
八年前初见,林振对自己熟视无睹,只把钱溢当作钱芳的小妹妹,而今他又一次用冷漠与一言不发,疏远钱溢,距她于千里之外,将她打回原形。
以前钱溢嫌弃房子买小了,置办下新摆件总没地方摆,新衣服又太多,新鞋子也多,每天收拾整理总令钱溢抓狂,又都舍不得扔,很伤透脑筋。此时家里空旷,衣服和鞋子她都懒得整理,任其随意堆放,梳妆台上落了灰,无心擦拭。她瞧着镜子中失魂落魄的自己,草草抹上两腮的脂粉,咬红嘴唇,难掩眼角的落寞,空洞如同在她的心海中投下石子,生出波纹。
钱溢感到林振在惩罚自己,在疯狂地折磨她,林振越是如此,钱溢就越不甘心,发疯一般离不开他,这几乎成了心魔。
端午那天的得意忘形,现在看起来多么可笑,钱溢对闺蜜张凡说得意志满满,夸下海口,以为可以一直嚣张下去,幸福地老去呢。果然快乐只会教人愚蠢,痛苦才深刻地令人清醒,钱溢堆砌笑容,为自己鼓劲儿,不让自己成为睡梦中的狮子。
林振代表全部的荣耀,激情澎湃与兴旺发达,没有林振,钱溢会失去精气神儿,像无人浇灌的花,日渐枯萎,不受重视,活在世上如行尸走肉,什么也不是。没有林振的空洞房子,让钱溢自己都空得害怕,钱溢必须抓住什么,哪怕是林振的一点把柄。
“林振是完美无缺,哪有把柄?”钱溢反问自己。
“那就抓住钱芳的把柄!”钱溢没有时间去悔恨,却比任何时候都怀恨钱芳,怨恨她无形之中破坏了这美好的一切。
林振用一根风筝的线,拉住钱溢的太阳,从城市上空拉走,只将黑夜留给她。
钱溢等候林振在夜晚才能回家,以前她从不抱怨,现在却恨聚少离多,忌恨他因忙于事业分身乏术,恐怕他以此为借口不回家。此时她恨了,怨了,像个闺怨诗里的怨妇,望向窗外,路灯点亮的时刻却迟迟没来。
钱溢呆坐于黄昏撒下的黑网,忘了开灯,痴想着林振,不能动弹。聆听电梯停靠的每一次声响,期盼那是林振回家的动静,她在自己的痴情中禅坐,羽化成魔。
钱溢坐进黑暗中,另生出一枝怨恨,怪罪起张凡。
若不是张凡突然引起话头,她怎会一时信口开河,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多年前的小把戏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戳穿,随便就自揭谜底,陷她于多么难堪境地,无法挽回!
张凡是迄今为止唯一的知情人,钱溢才会任意妄为在张凡面前显摆,将憋在心里的得意,随着那晚从西餐厅里灌进肚子的美味啤酒,一起化身为泡沫飞升,令自己措手不及。
钱母常骂张凡的妈是个三八,多嘴婆,“是小区里的高音喇叭,最爱传播是非!”当年钱芳的丑事,还不是利用张凡妈的广播嘴,愈演愈烈,终于不能收场。钱溢全不记得自己有错,只是怪罪张凡,肯定是遗传了她妈成了是非精,才将钱溢的秘密全扒了出来。可怕!张凡不再是唯一的知情人,肯定所有人都会知道,怎么不教钱溢悔不当初,痛恨张凡呢!
若是林振当时没有听到,这世界该有多美好啊!
一切都没事啦,各自回家。想到此,钱溢更痛恨张凡的死作,自己作死不算,终于作弄到钱溢身上,连累到钱溢头上来了。
张凡说什么佩服她,引导钱溢提起天大的的秘密,本该烂在肚子里的往事,好死不活地偏巧被林振偷听到。所谓隔墙有耳,路上说话草地里有人听,果然古话是没错的。若那天偷听到的人是钱芳,钱溢才不害怕,钱芳是个软柿子,还不随便拿随捏,钱芳还敢去向林振告状么,还能翻出天去么?
可偏巧是林振,林振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性子,万一他真要翻出天,逃离钱溢的掌心呢?
钱溢感觉胃下沉,好痛!若再沉得住气,等些年头就好了,应该一直憋着,笑到最后。最终得意的还不是她么,钱溢一直这么打算,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才破了神功,措手不及。
头顶的灯“啪嗒”一声开了,像莲花,由黑暗一瞬间变明亮,钱溢一时无法适应,睁不开眼睛——林振回来了。
林振瞧见钱溢独自坐在黑暗里,也吃了一惊,没说话,只顾自己找拖鞋换上。
钱溢整天胡思乱想,心烦意乱。看着林振进更衣室去换衣服,后悔没有热情去迎接丈夫。钱溢手足失措地站在门外,问他:“你吃了吗?哦,我马上做饭吧。”
林振头也未回,说:“这么晚了,我早吃过了。”
钱溢目光随着他在室内移动,委屈地说:“我一个人,还没吃饭呢,纬恒送去爷爷奶奶家了,我最近得了热感冒。”作势咳了两声,若是平时林振一定会说——请她出去吃饭,至少会心疼她的身体。
林振却没有理睬钱溢,径直进了书房,把门关上。
林振这半个月直接就睡书房,不与她正面交流,拒绝同房,多么危险的信号!钱溢失神地望向书房的门被关上,顿时委屈,眼泪掉了下来。
钱溢扑过去敲门,手举得高高的,落下却是轻轻的。发现门并没有锁,她扭开把手,直接进去,扑在林振的怀中,泣不成声,说:“我还没吃饭呢,整个人都不舒服,你怎么就不问一声么?”
林振默不作声,举起双手,任由钱溢抱着,这一招对他早就不灵了。
钱溢断断续续地说:“那一天的事情,你就当没听见,好不好嘛?原谅我年幼无知,就让一切都恢复正常吧,我都快要被你逼疯了!”
林振漠然推开她,说:“你再这样也要把我逼疯了!我都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一切!”林振要坐在书桌前,对电脑忙碌一个晚上,全不理睬她。
钱溢怕林振为了摆脱她,才去拼命工作,苦苦哀求:“振哥,老公,你别离开我!刚才你没回来,我独自坐在黑暗中心里有多害怕,一直聆听楼道里电梯的声音,怕你不回来。我胆子本来就小,有多讨厌黑暗,求你别生气,你生气让我更害怕,比黑暗更教我慌张!”钱溢怯弱的声音,刚才还在撒娇,现在楚楚可怜。因为一天没吃东西,显得没有底气,多少有点真实。
“你以为我能冷静地面对这一切么?”林振讨厌钱溢若无其事地撒娇,钱溢怎么可以对过去犯下的错无动于衷呢,对她姐姐就没有一点愧疚么,甚至不反悔,太让人觉得可怕!
“好了,我不打扰你工作,我马上就出去。”钱溢噙住眼泪,不敢去惹林振生气,以她那刚烈的性子早该忍不住的,却尽一切努力去迁就他。
关上书房的门,钱溢紧贴在门上,听见林振按打火机的声响。林振工作到很晚,钱溢更怕林振什么也不做,连敲击键盘的声息也全无,只坐在那里发呆。
钱溢机械地进厨房,下了一碗细面,连一口都吃不下,食物寡淡而无味。她将整碗面扣进垃圾袋,拎上袋子出去丢垃圾。“一口咬死了,一辈子不说出口才对,为何就沉不住气呢?”钱溢反复责骂自己,恨不能揪自己的头发,抽自己耳刮子,后悔不迭,按电梯的手也颤抖。
邻居们都是陌生人,听见她自言自语,用怪异的眼神瞧她,并且提醒她:“喂,美女,你的垃圾袋怎么不套上?一路滴水下来了!”
钱溢才惊觉,发现一路上滴着汁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钱溢傻傻地进出两难,无能到想哭,将手指放在嘴里咬,现在哭给谁看呢?她真想去向林振诉苦,告诉他刚才被邻居奚落。
邻居觉得她神情古怪,不再搭理。
钱溢毫无神采,灰溜溜地转头回家,发现自己出门竟然没有带钥匙。
林振出来开门,手上还拿着一本资料正在看,钱溢心中大喜,忙换下鞋,献媚地问他:“要不要喝鲜榨橙汁?这天气干燥,容易上火,我马上就弄两杯,你等着啊。”
林振冷淡的两个字,“不用,”也阻止不了钱溢狂献殷勤。
钱溢将橙汁放在餐桌上,林振的对面坐下来,讨好地说:“该给你剪手指甲了,我记得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剪啦,伸出手来让我看一看,是不是长得太长了。男人有长指甲特别丑,让人觉得邋里邋遢。都说夜里不宜剪指甲,夜里剪指甲,指甲盖儿会越长越硬,角质层会变厚不好看,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快点啊,把手伸过来!”钱溢唠叨着家长里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继续过着互相剪手指甲、掏耳朵的恩爱小日子!
林振像看怪物一样,越过手上的资料,看向钱溢,她怎会像无事人似的理直气壮呢?让林振大为光火。怎么可以如此冷漠呢?比起钱溢凶相毕露,她若无其事地撒娇,更让林振心寒,“你知道你姐夫万汉辉是什么样的人?他离过婚,并且有家庭暴力史,至少你父母有跟你提过吧?钱芳曾经受过伤跑回娘家,要求离婚,怎么说她也是你姐姐,你就没有一点内疚感么,怎么能做到完全无视她的痛苦,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肯去帮她,甚至连同情心都没有!”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她都瞒着爸妈就突然结婚了,再说我们去关心她的婚后生活合适吗?”钱溢的嘴唇发抖,想责问林振怎么知道这些,她对钱芳讳莫如深,为了避免林振了解她的一切,是绝口不提的。
林振更恨自己,对钱溢的无情,更感到羞耻。钱溢的自私自利将钱芳推入深渊,林振也做了帮凶,更可能他才是罪魁祸首,若不是钱溢的错爱。林振责问钱溢的话,也是在拷问自己,他们怎么可以如此冷漠?光顾着自己幸福,不可耻么?脑海里全是钱芳楚楚可怜的模样儿,细瘦的胳膊不堪一握,像是一折就断。
钱溢马上收敛了锐气,如受了气的小媳妇,忍气吞气,任由林振怒气冲冲地起身离开,又回到他的书房,回到他的自责中,把钱溢关在外面的世界。
钱溢气得捶桌,大骂一顿张凡,以解气愤。真是被张凡坑害惨了,这样子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如何才能事过镜迁!
张凡最近一定猛打喷嚏,实际上张凡提心吊担,好多次拨打手机想找钱溢问个清楚,担心钱溢和林振二人会怎么样,“总不至于离婚吧”,张凡内心也负有责任,总之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钱溢懒得理张凡,直接将电话掐断,随后将她拉进黑名单,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说。
张凡明白钱溢是责怪她多嘴,恐怕钱溢从此要与她断交,便不敢惹她,再也没打过电话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