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帮官差的到来,顿时让小店无比热闹起来。别看这些人刚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一群残兵败将一般,但是在一众乡民面前,登时便神气活现起来,大声吆喝着,将乡民们驱赶开,乡民们俱敢怒不敢言,只好避让开去,将座位让给那些官差。
如果莫思凡穿着秀才服,亮明身份,那些官差倒也不敢太造次,但他不想惹麻烦,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纠缠起来,对自己没甚好处,所以他也跟着那些乡民一起躲了开去。
刘胖子将罗李两位将官请至上座,自己坐于下首,将桌子拍得震天响,大声喝道:“店家,还不过来?”
店家老头慢慢的走了过来,哈着腰说道:“官爷,小的听候吩咐。”
刘胖子道:“有甚么好茶好酒,快拿上来孝敬两位将爷。”
店家老头陪着笑道:“官爷说笑,小的只是个茶水铺,哪有甚么好酒?”
刘胖子骂道:“你少唬弄我咧,我刘胖子也是常在道上走的,哪家店子会不卖酒?告诉你说,这两位将爷都是在知县衙门轮值的,深得县太爷器重,不少你的酒钱。有甚好酒,只管拿来。”
莫思凡在远处听了,心中暗哂,所谓将爷,只是抬爱的说法,一个小县的衙门,哪有甚么高级的将官?罗李二人,充其量不过是衙门里的差役小头目罢了,从品级上来说,只是不入流的小角色。但是在小民那里,却是足以耀武扬威的。
像这样的官差,平日里欺男霸女,滋扰百姓,吃拿卡要,都是寻常举动。店家老头怕他们白吃不给钱,不肯拿酒出来,倒也是可以理解的。要知道这种路边小店,一天忙活下来,赚不了几个钱,这些官差白吃一顿,却是要吃掉好多天的收入。
店家老头迟疑了一下,说道:“不瞒官差老爷,小店酒倒是有一些,只是味道寡淡得很,怕是不合众位官爷的胃口。”
罗姓将官很不耐烦的说道:“老东西,只管啰嗦,有酒就快快拿出来,动作慢点,小心打破你的狗头。”
店家老头没奈何,只好慢慢的拐进店子里,抖索了半天,才抱了个大酒坛子出来,一边走,一边说道:“各位老爷,小的酿这坛酒,原本花了一百文钱,小的不敢赚各位的钱,烦请给个本钱就是了。”
刘胖子劈手夺过酒坛,拍开封泥,闻了闻,很不满意的说道:“这等浊酒,二十文钱就顶天了,还想开口便要一百文?趁早给老子滚得远远的,休得坏了将爷喝酒的兴致。”
店家老头大惊道:“这如何使得?小的本小利薄,做不得这亏本生意。”
刘胖子大怒,腾的站了起来,揪住店家老头的衣领,使劲一推,推得老头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骂了一句:“老不死的,只管啰嗦,大爷们看得起你,才给你二十文钱,惹恼了我们,一个子儿都别想拿到。”
那店家老头摔了一跤,再也不敢做声,躲得远远的去了。
莫思凡冷眼旁观,他倒是有心打抱不平,但知道自己的斤两,即使强出头,也无济于事。
刘胖子抱着酒坛,先是给罗李两位头目满斟一碗,两人各喝了一大口,忍不住赞道:“好酒。”
刘胖子待两位喝完,再满斟一碗,这才给自己倒了大半碗,然后分发下去,每个官差却只能分得小半碗。
刘胖子一气喝干自己的酒,心中暗爽,这坛酒滋味醇厚,回味悠长,市面上少说也得卖半吊钱,自己二十文钱就打发了,果然不负机智之名。
他拍了一下桌子,喝道:“店家,上茶来。”
店家老头站得远远的,只是不过来。
刘胖子大怒,“唰”的拔出腰刀,往桌子上一插,骂道:“狗日的,叫你过来,没听到吗?”
店家老头袖起双手,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们强抢强卖,欺负我一个孤寡老头,我宁愿不做这个生意了,各位请便。”
刘胖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来没有哪个百姓敢这样顶撞他们,这个又驼又瘸的老头要么就是疯了,要么……还是疯了。
他用手指着店家老头,怒极反笑道:“你……你……有种再说一遍。”
店家老头不慌不忙,往前走了几步,淡然说道:“别人都怕你们,老邓头却不怕。你占我几十文钱的便宜,我却要你们几百上千倍的偿还。”
刘胖子惊骇的发现,那个原本又驼又瘸的干瘪老头,恍惚间腰背伸直了许多,身材高大不少,原本慢吞吞的暮年气息也一扫而空,代之以内蕴其中的凌厉气息。他心中惊怒不已,伸手便去抓桌子上的腰刀。然而一阵晕眩突然袭来,不仅没抓到腰刀,反而差点一跤跌坐到地上。
他用双手抓住桌子边缘,拼命的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然而哪里有用,他茫然四顾,只见那些官差,一个个东倒西歪,瘫坐在原地。而罗李两位头目,由于连喝两大碗酒,此刻早已趴在桌子上,人事不省。
他心中清楚,自己这一帮人俱着了道,那坛酒里,只怕是有些名堂的。而这个干瘪的店家老头,来历也非常可疑。他敢在离县城如此近的地方动手,胆子确实是很大。只是他虽然想清楚了,却是手麻脚软,动弹不得。
那店家老头眼见一众官差俱被药翻,便大踏步走了过来。此刻他哪里有半分蹒跚,腿脚矫健得很,他奔到刘胖子身边,顺手拔起腰刀,窜到店子边竖着旗子之处,手起刀落,碗口粗的旗杆被他一刀而断,直唬得刘胖子目瞪口呆。那旗杆是硬木制成,腰刀虽利,却并非削铁如泥的宝刀,普通人要砍,非十余刀不可,而这个糟老头却是很轻松的一刀砍断,就凭着这一手,自己这一干人等中没有人能够做得到。
旗子“咔嚓”一声落到尘埃,仿佛是一种莫名的信号,官道的那一头,忽然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很快,数骑骏马挟带着烟尘,飞奔而来。
和其他乡民一样,莫思凡对眼前这一幕变化也很惊讶。下药迷翻官差,趁机打劫的桥段并不新鲜,如今世道不太平,打家劫舍的勾当也并不少见,但是敢将黑店开得离县城如此之近,还是挺胆大的。这就相当于在官府眼皮底下作案,四五里的路程,从县城骑马出来,也就是不到一刻钟的事情,倘若计划不周密,走漏了消息,劫完钱财不一定能够跑掉。而这伙贼人行事从容不迫,显然根本没有将官府放在眼里。
为首的那骑是个虬髯大汉,脸庞大半被胡须遮了个严实,看上去非常勇猛凶恶。他飞驰过来,唿哨一声,所有骏马齐刷刷的停了下来。
店家老头抢前一步,抱拳叫道:“大哥。”他的声音非常洪亮,完全不是一个老头的声音。
虬髯大汉抬了抬手,说道:“邓兄弟,多有辛苦。”声音低沉沙哑,倒像是经过了变声处理一般。
店家老头欢喜的说道:“不辛苦,开店不过几日,没想到就网了一条大鱼。这一票是赃官史克朗进献给知府的寿礼,想来价值是不小。所有押送的官差和马车夫,俱已被药翻了,马车在那边,大哥看看。”
虬髯大汉挥了挥手,身后一个汉子飞身下马,攀住马车,钻了进去,须臾便出来,大声叫道:“里面有个大箱子,尽是一些金银宝贝。邓兄弟此番功劳不小。”
虬髯大汉点了点头,说道:“回去之后,自当重赏邓兄弟。”
老邓头道:“赏不赏无所谓,大哥,这几个官差端的是可恶,欺压百姓,平日里不知做了多少坏事。要不砍下几个狗头,警告一下那个狗官?”
虬髯大汉摇摇头,说道:“无名小卒,杀之不武,当差吃粮的人,无非就是这个德性。邓兄弟,你来赶车,咱们走。”
老邓头便窜到马车座位上,扬起马鞭,叱喝一声,驾着马车飞一般的离去。
虬髯大汉扫视了药翻的官差以及远处的乡民几眼,蓦地大声喝道:“有那清醒的给我听着,史知县的赃银被我清风岭清风寨的好汉给取走了,他要是有那狗胆,提兵来见。我穆子枫教他什么是为官之道。”
喝罢,拉转马头,率着手下飞驰而去,一路烟尘,渐行渐远。
直到烟尘散尽,乡民们这才聚拢过来,那些官差都还不能动弹,乡民们也不去管他们。谁叫这些人平日欺负人那么狠呢?大伙儿议论纷纷,谈论的无非就是刚刚发生的寿礼劫案。虽然当着官差的面,大家不敢赞扬那些清风寨的好汉们,可是言语之中,还是觉得相当解气的。
莫思凡挤在人群中,所听的无非是清风寨现在的声势如何浩大,如何劫富济贫,带头大哥穆子枫武艺高强,官兵们布下天罗地网也拿他不住,等等。在莫思凡听来,倒未免有些不尽不实了。
听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意思,乡民们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终究是些没根据的事。他将手中的那碗茶喝掉,便向西凌县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