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了约半个时辰,莫思凡便来到西凌县城,在城门口,贴了张告示,乃是一张海捕文书,上书:“悍匪穆子枫,啸聚山林,杀人越货。着各府县行文捉拿,凡捉其归案者,赏银一百两。”旁边是穆子枫的头像,虬髯虎目,长相粗豪,不怒而威。跟莫思凡在路边小店看到的形象倒是有几分神似。告示上盖了一颗大大的印,却是江西提刑按察使司的大印。
提刑按察使司,相当于后世的省公检法,职责是维护地方治安,对地方官员行使监察权。这个叫穆子枫的匪人,能够劳动提刑按察使司发海捕文书,并且悬赏一百两,可谓待遇优渥。这年头,十两银子够一家六七口人生活一年,一百两便是一笔巨款了。
不过莫思凡也就看看,见识过穆子枫等人来去如风的行动,他觉得哪怕是将悬赏再翻十倍,也不过分。
他背着包裹,进了城,沿着街面慢慢行走。如今世道虽然渐乱,但毕竟承平日久,底蕴还是有的。嘉靖皇帝虽然不给力,但内阁有权,文官系统运作良好,整个社会经济颇为繁荣。西凌城虽然不大,但街上店肆林立,酒店、茶楼、商号、药房等,不一而足,生意十分兴隆。
他一间间店铺看过去,碰到一些感兴趣的,或者是规模比较大的商铺,就走进去,看看商品质量,或者是找伙计询问一番。诸如产品产地、价格、运输途径及费用等,基本上就是搞市场调查的那些内容。
当然一个年轻人走进店来,啥都不买,问东问西,理所当然要收获无数白眼和驱赶。不过莫思凡并不生气,搞市场调查嘛,谁没受气的时候?
一路行来,看了几十个店铺,对这一带的商业形态有了直观的了解。他的记忆力本来就非常好,几十个店铺的资料,一一印在他脑子里,居然没有错漏的。
时候已经不早,是吃午饭的时间了。莫思凡囊中羞涩,兜里总共只有谢小武送的两吊铜钱,好在街边上的小饭馆多的是,味道虽然差了点,却胜在便宜。点上一大碗素面,只要五文钱,可以吃得饱饱的。
他走进一家稍微清净点的面馆,叫道:“小二,来碗素面。”
“好咧。”小二大声应道。
莫思凡找了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了下来。他从包裹里寻出笔墨纸砚,铺开来,用了点水化开墨,开始记录这天市场调查的结果。他的记忆力确实很好,但正如俗话说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不论如何先记录下来,总好过日后费力的回忆。
他写的是蝇头小楷,速度很快,没多久便写了满满的一页纸。
“先生好生专注。”刚刚写完,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毛笔,莫思凡便听到有人在他身边说话。他惊讶地抬头一看,桌子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人,绸布青衫,手拿折扇,面容颇为清秀,年龄二十六七岁。声音柔和,身材中等,浑身透着书卷之气。看莫思凡抬头,便笑道:“我在这里已经坐了好一会,先生却恍如未觉,只顾着写字,在下却不好过多打扰。才见先生停笔,这才请教,却是多有唐突了。”
莫思凡慌忙拱手,说道:“不知兄台眷顾,小弟失礼。”
青衫书生微笑道:“先生不必多礼。在下见先生这手蝇头小楷写得精妙,故而稍作留意。由字而知人,先生的学问也定非浅。”
“惭愧惭愧,小弟只是念过几年书,略识几个字,不敢谈学问两字。”
“先生不必过谦,在下也念过几年书,早年间也曾进学,正是同道中人。只可惜后来碌碌无为,把书本远远的丢了,恰是少了先生的这份专注。”
“多谢兄台抬爱。可惜小弟也正要抛了书本,另寻门路了。”
“哦?这是为何?”
“说来话长。兄长可曾吃过面?小二,再来一碗。小弟做东了。”
青衫书生哈哈一笑道:“看先生粗衣布帽,想来手头上不甚方便,却是大方得紧。也罢,别人请我吃山珍海味不稀罕,先生这碗面在下却是喜欢吃。”
莫思凡笑了笑,说道:“未曾请教兄长名姓?”
“在下姓李,名沐风,吉州人氏。”
“小弟莫思凡,谢家村人。”
“原来是莫先生,刚才先生所说另寻出路却是怎么回事?”
莫思凡道:“不瞒李大哥,小弟家贫,三餐不继,上有母亲,下有妹妹,外面还欠着高额债务,正所谓穷则思变,若是再不另寻出路,只怕是过不下去了。”
李沐风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自古寒门出名士,家贫决非过错。据我所知,不少穷困秀才都是选择开馆授学,教几个童生维持生活,同时也不误了自己的学业,有机会的时候,还可以去参加乡试,莫先生为何不这样?”
莫思凡微微一笑道:“那些都是腐儒所为,小弟却志不在此。”
“哦?”李沐风颇为惊异的看了看莫思凡,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他沉吟了一会,没有再追问下去。
没多久面端了上来。味道很是不错,吃完齿颊留香。
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有辣椒。按照莫思凡的记忆,辣椒要到明朝末年才传入中原,此时还不曾有,虽有其他作料调辣味,但吃不到辣椒,始终是一种遗憾。
李沐风看着斯文,吃面的时候却也挺豪迈,他大口的吃完,然后连面汤也全都给喝了。
这时面馆里的食客渐渐多了起来,人多嘴杂,市井之徒粗鲁惯了的,吆三喝四,很是热闹。
今天上午知县老爷的寿礼被劫一案,此刻早已传到了西凌城,一时间成了市民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种带有传奇性的故事在人们之间口口相传,越传越离谱,不过片刻工夫,便已经面目全非。关键是所有谈论这件事的人都信誓旦旦的说自己便在现场,亲眼目睹了劫案的发生,甚至连打斗场面都描述得绘声绘色,让人身临其境。
坐在莫思凡邻桌的两个小贩,甚至为了争论这次劫案被杀了多少个官差而吵了起来,一个说五个,一个说八个,两人都赌咒发誓说自己当时就在那里,连尸首都是他们收殓的呢。
莫思凡听了一会,只觉得好笑,忍不住摇了摇头。
李沐风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莫思凡低声说道:“今天上午,我才是真的在那个店子里,那些官差只是被迷晕过去了,何曾杀人?可笑世人往往以讹传讹,多少历史的真相就是这样被隐没了。”
“先生在那里?那岂不是很危险?”
“并不。我看那山大王虽然面相凶恶,行事却很光明磊落,不肯滥杀人命,就冲这一点,当得起侠盗二字。”
“想不到先生的见解与世人完全不同。”
莫思凡道:“我和兄长一见如故,所以也没甚么忌讳,在我看来,官逼民反,罪在官而不在民,那些啸聚山林的好汉们,他们的本性未必就是想做强盗,多数还是遭受到了不公,被逼为匪。而咱们西凌县的这位官老爷,人所共知,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为官几年,也不知贪墨了多少金银,如今被那些绿林好汉取走了一些,正是大快人心的事。”
李沐风哈哈笑道:“妙,妙。我跟先生真是相见恨晚。你所说的,正是我之所想。”
莫思凡收拾好自己的包裹,说道:“以后若有机会,小弟请兄长到谢家村盘桓数日,当促膝谈心,畅所欲言。只是现在小弟尚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李沐风道:“也罢。愚兄一定到访。”
莫思凡付了两碗面的钱,正要出门,忽见街上很多人都在吵吵嚷嚷,有人一边跑,一边大喊:“捉住了,捉住了。清风寨的贼人被捉住了。”
莫思凡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得难以置信,以史克朗那草包能力,以官兵们那孱弱又怕死的战斗力,如何捉得住穆子枫那等人物?
这时街边上就有人开始解说,原来是今日上午劫案发生后,县太爷觉得事有蹊跷,这次送寿礼的事情秘而未宣,哪有官差刚出城门就被劫的道理?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提前通知清风寨的山贼,布下了圈套,这才得手。于是遣人悄悄的调查,很快便发现常在衙门附近卖饼的小黑哥行迹很是可疑,于是派了三十个官差前去捉他,将他直接堵在家里了。那小黑哥性情刚烈,死不投降,双方大打出手,官差据说被打伤了五六个。最终小黑哥还是寡不敌众,失手被擒。官差们将小黑哥锁了个结结实实,大概马上就要押解过来了。
莫思凡心中有些不舒服,要是被史克朗这个赃官拿住,小黑哥大概不死也得脱层皮。只是他哪有能力管这事?顶多就是在街边看看热闹罢了。
他回头往面馆里瞧了瞧,发现李沐风不知何时已经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