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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5)

“小伙子,刚才你批评我有点‘那个’。我了解‘那个’两个字的含义,不外说我犯了‘官僚主义’。小伙子,你是不是也犯了‘那个’……”苏坚朗声大笑着,伸出一个手指头比画着说,“你知道吗?她爸爸、妈妈找到团中央,哭天抹泪地对我说,他们身边只有这么一位独生的‘千金公主’,这个……你知道吗?”

“是这样?”马俊友向邹丽梅投过去一瞥不解的目光。

“苏书记说的都是实话。”邹丽梅皱起眉头,“可是,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有问必答,你说。”

“按照您的说法,独生子女,您都要一律关‘绿灯’了?”

“不是关‘绿灯’,是开‘红灯’!”

“那为什么偏偏留下我邹丽梅,而不照顾一下马俊友的家庭?他是独子,父亲爬过雪山草地,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他无兄弟姐妹,北京只有一个老妈妈,为什么他这个独子能去,却对我……”邹丽梅因激动而说不出话来了。

“好厉害的姑娘啊!”苏坚像老师回答一个喜欢发问的学生似的,认真地向邹丽梅解释说,“马俊友是他妈妈主动送去开荒的,用棒子打都打不回去,你爸爸、妈妈——”

邹丽梅猛然打断苏坚的话说:“您以为我就能用棒子打回去吗?我是和家庭彻底决裂才跑出来的。他们想把我当成商品,我是个人,不是商品;他们想把我当成他们的拐棍,我不是木头,我有灵魂!他们……他们把院门锁了,妄想锁住我的腿;他们扣留了我的行李,企图拴住我这颗心!苏书记,我是用斧子砸开门锁闯出牢笼的……”她跺着脚,抽搐着双肩,轻声地哭了,“您……您怎么能叫我再回那个牢笼呢!”

苏坚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审慎地凝视着她,像是用心秤重新称量这个年轻人的分量。站台上鸦雀无声,无数目光,都飞向邹丽梅那张悲愤的面颊,刹那间,那些目光又转向了苏坚——他们在等待着苏坚的回答。

苏坚跨步向邹丽梅走来,他一下握住了邹丽梅的手,一字一板、铿锵有力地说:“邹丽梅同志,你提的问题很好,你‘将’了我这个团中央书记一军。我们团的干部是党的助手,是为青年们开路的火车头!我们欢迎你这样勇敢的年轻人,参加开拓荒地的队伍。你挥动斧头砸落的不是一把铁锁,也不只是一个牢笼,而是挥着斧头向旧世界猛力的一击,你有理由成为这支队伍中的一员!”他松开邹丽梅的手,高举双臂,带头为邹丽梅鼓掌。

站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欢迎这样的伙伴——”

“欢迎邹丽梅同志——”

“欢迎第八十一个——”

“欢迎……”

当马俊友和邹丽梅并肩站到垦荒队的队伍中时,邹丽梅激动得嘴唇哆嗦,睫毛上沾满泪花——她笑了。

马俊友的老母亲走过去,掏出手绢:

“好姑娘,擦擦——”

“是共青团员吗?”苏坚问道。

“还不是。”邹丽梅恢复了姑娘的羞涩,她低下了头。

“迟大冰同志!”苏坚扭头喊道。

“有!”忙于登车启程工作的迟大冰,从车厢门口跑了过来。

“我当邹丽梅同志的入团介绍人。”苏坚说,“你们到北大荒以后,第一个先讨论邹丽梅的入团问题。”

“是!苏书记。可是,她还没有行李呢!”迟大冰关切地打量着邹丽梅,“您看她还穿着单衣……”

“这不成为问题。”苏坚回答说,“从全国青年捐款中,给她购置全套的行李衣物。火车越往北走越凉,到车上先把垦荒队队员的冬装发下去。”

“是。”

开车的预备铃响了,垦荒队队员们从车窗口探出头来,呼喊着:

“苏书记,您再对我们说两句吧!”

“我们爱听您的讲话——”

苏坚笑了:“让我说点什么好呢?祝愿你们不但为国家生产出粮食,把北大荒建设成北大仓,还要摔打成各式各样的行家。没有知识和技术是不能很好完成这项任务的。还是我在吃饭时说过的那句话,我祝愿你们中间的有情人都成眷属,几年以后,让荒凉的北大荒鸡叫、狗咬、孩子哭——”

列车徐徐开动了。

苏坚像年轻人一样敏捷,他和许多送行的亲属一起追逐着列车,向前奔跑着:

“年轻的朋友,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列车——这条不知疲倦的钢铁长龙,奔驰了一天一夜,天色微明时,早已穿过了“天下第一关”,并把沈阳、长春远远地抛在了后边。

白黎生第一个从硬卧床板上爬了起来,他看见窗外抖落着成串的小水珠。啊!原来车外下着蒙蒙秋雨。

对于久居在城市鸽子笼式楼房里的白黎生来说,北方旷野的雨简直是一种奇观。水云如烟似雾,田野迷迷蒙蒙,村舍、树林、水塘、野花……,都淹没在一片混浊的水雾之中。他睁大眼睛望着、望着,心头上那团“雾”,也升腾了起来。

他很烦闷,昨天夜里他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他睡的是下铺,最初他躺在铺位上感到十分惬意。车轮有节奏地响着,车厢有规律地晃动着,好像是为他的遐想进行伴奏。他想到草原、鲜花、天鹅、鹤群,最后他想到了俞秋兰。他有点抱怨她,为什么要把青年之间的儿女情,告诉苏书记呢?结果苏书记把他比作追“长机”的“僚机”,在餐厅里弄得他面红耳赤。但转念一想,他又为自己不疲倦的追求而感到自豪。白黎生不知从哪一本法国小说中看到过这样两句格言: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都没有值得珍惜的价值;只有经过艰难曲折获得的东西,那才是最珍贵的。他觉得自己正在进行着艰苦的“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追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相信自己能够敲开俞秋兰两扇紧闭着的心扉。想着、想着,他微笑地闭合了眼睛。

啊!草原是那么美,那么辽阔。蔚蓝的天,碧绿的树,橙黄的草,艳红的花……俞秋兰穿着那身浅蓝色的衣衫走了过来。她走路依然那么轻盈,一边走一边用草帽扇着她红润的面颊,斑斓多姿的野花在她身旁摇曳,她那张流露着自然美的脸,简直可以和这些花儿媲美。她笑着向他跑了过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早晨滴落在花朵上的露珠,她边跑边朝他喊:“你真的来了?”他迎了上去紧紧地攥住了她的两只手。

“六弦琴带来了吗?”

“你想能忘吗?”

“弹一支曲子吧!”

“弹个什么呢?你说。”

“墨西哥的《鸽子》。”

白黎生调了调琴弦,戴上指套,刚要拨动琴弦,突然“嘭”一声,睁眼一看,原来是个梦,他正躺在北去的列车上。

他沮丧地看了一眼,刚才打断他梦幻的,是从中铺上掉下来的一件老羊皮袄。他的“楼上”,是大个子贺志彪,这个从北京门头沟山区来的车把式,对皮袄滑落下来竟然一无所知,依然鼾声如雷。这一下,白黎生再也无法入睡了。

白黎生越是回忆刚才破碎了的梦幻,越觉得贺志彪的呼噜声刺耳,“哼——哈——哼——哈”的巨响,有时居然掩盖了车轮的隆隆声响,这使白黎生到了无法忍耐的程度。他从铺位上坐起来,想把手伸到中铺上去,把贺志彪捅醒,但他想了想,觉得欠妥当,苏书记已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点了他一次名了,还没到荒地,就为呼噜引起纠纷,那就更显得白黎生是鸡群之鹤了。可是不去捅他吧,他那高质量的呼噜,震得他脑仁颤动。该怎么办呢?他清了清喉咙咳嗽几声,想用声音把“雷公”唤醒,结果自己嗓子干哑了,那“哼——哈——”的雷鸣声依然如旧。终于他脑瓜一转,计上心来:他弯腰捡起了那件老羊皮袄,把它当成制止呼噜的合法武器,用劲往上一甩:“哎!大个子醒醒,你的皮袄掉地下了。”这回,白黎生的计谋发生了效能,贺志彪果真翻了翻身,探头向他说了声“谢谢”,但没过两分钟,他那口“风箱”又“哼哈哼哈”地拉开了。

白黎生落生在法国,从小是喝牛奶吃面包长大的。小时候由于他长得又白又胖,法国一家牛奶商,曾把他的照片,当成广告印在报纸上,下附一行法文小字:“瞧!本公司牛奶喂养的中国婴儿,又白又胖。”用他的形象招揽牛奶订户。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十一岁的白黎生,跟着爸爸、妈妈、哥哥从巴黎回国。他的二老分别在大学里教法文,生活非常优裕。白黎生从小喜欢唱歌,从七岁起,父亲把他抱到钢琴前的椅子上,叫他像音乐大师贝多芬童年时那样,模仿着窗外马车的奔跑声,叮咚叮咚地按着琴键。到了十八岁,他和俞秋兰同学时,他对吉他、小提琴……已经掌握得十分娴熟。每逢国庆、“五一”学校里演出节目时,白黎生总是成为舞台上的中心人物。白黎生虽然有一定的艺术资质,但他缺乏成为一个艺术家的恒心。他今天吹笛子,明天弹琵琶,因此在音乐这个行当中,他属于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又样样稀松的人物。由于他小时候在巴黎耳濡目染的结果,爱情比同龄的年轻人要早熟得多,他讨厌大城市里姑娘的修饰美,而喜欢不加修饰的自然美。在他投考音乐学院附中落榜,不得已而上了农机学校后,他发现了一颗命运中的星辰——那就是俞秋兰。她在女同学中,衣着比谁都朴素,不但衣衫很少花色,就连扎系头发的发绳,都用的是“猴皮筋”;她一颦一笑,没有一点矫揉造作,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完美和谐。这对于从小就看厌了红嘴唇、青眼窝、描眉画眼一类少女的白黎生来说,如同觅到了田园诗情,嗅到了大自然的新鲜空气一样——他开始追求朴素得像村姑一样的俞秋兰了。这次他报名到北大荒垦荒,固然有一点年轻人开垦“北大仓”的激情,但更大的成分是对“村姑”的追逐。尽管他在那个奇特的“宴会”上,向苏坚下了保证,他对惊扰他美梦的呼噜声,还是难以忍耐,他赌气地把一张纸撕了,揉成两个小纸团塞进耳朵里,懊丧地躺在铺位上。

“嘻嘻嘻嘻……”上铺的伙伴,不知谁在偷偷地发笑。

白黎生朝上看去,黑脸庞的小春妮和她的小表哥——调皮蛋石牛子,分别从左右的三层铺位上,朝他笑呢。石牛子瞅见白黎生发现了他,便带着点不友好的讥讽态度,嘟哝着说:

“神经病!”

白黎生一肚子怨气正无处发泄,从铺位上坐起来,质问石牛子说:“你说谁?”

“谁有神经病,我说的就是谁。”石牛子从上铺上探长了脖子,“你干吗用纸蛋塞上耳朵?”

“像火车拉笛一样的呼噜,别人受得了吗?”白黎生不觉声音高了起来。他正想把贺志彪弄醒,这回找到了茬口。

“你这个人怎么不通情理?”石牛子像猴子摆秋千那样,轻轻一跳,从上铺上跳了下来,“刚才你往大个子身上扔老羊皮袄,就存心把人家给鼓捣醒了。现在你又矬老婆高声,你的心真像日本皇军说的:大大的坏了坏了的有!”石牛子学着电影里日本军官的声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朝白黎生扮了个鬼脸。

“睡觉时间,没人跟你开玩笑。”白黎生瞪了石牛子一眼。

石牛子用眼角斜睨着白黎生说:“自个儿失眠,就该找找自个儿脑袋里的虫子,拿别人撒什么气?你就知道他打呼噜睡觉,妨碍你睡觉了,你知道他有多累吗?他从门头沟区野花岭背着行李,翻山越岭地走了几十里山路,才到门头沟坐上的公共汽车,上火车时,他又帮助那些‘长头发的’往车厢搬运行李。你是瞎子,还是聋子?”

“你干什么要挖苦人?”白黎生觉得这个比喻,对他是十足的不敬,马上对石牛子带刺儿的话做出了反应,“谁是瞎子、聋子?”

“别忘了,”石牛子撇着嘴角说,“这是去北大荒,不是你坐飞机去巴黎。”

这下,白黎生更受不住了,他白净的脸涨成紫红色,朝石牛子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有你知道这是去开荒?”

叶春妮从上铺上溜了下来,横在两个人中间,批评石牛子说:“牛子哥,你话里别带犄角嘛!”

“带犄角有什么不好?”石牛子像个相声演员似的,抖抖肩膀说,“犀牛的犄角、羚羊的犄角还能治病呢!就怕他不吃。”

白黎生还想说什么,一扭头,看见车厢里的伙伴都拥向这儿,只好闭住嘴唇,坐在铺沿上呼呼喘气。带队的迟大冰,迈着两条螳螂腿,人没到跟前,“炮弹”就飞过来了:“真不自觉,还没到荒地,你们就争吵个没完了,到了荒地还不把北大荒给翻个个儿?”

虎里虎气的石牛子不服气地说道:“要是用嘴能把北大荒翻个个儿,我和白黎生订合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吵,那就不用马拉犁和拖拉机了。”

迟大冰抖抖肩上披着的棉袄:

“小同志,你怎么这样说话?”

“怎么说?你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各打五十大板就对头吗?贺大个子累了,打几声呼噜,犯了哪条法啦?我就看不惯白黎生的斯文劲儿——”

叶春妮一边往后推石牛子,一边对白黎生解释说:“我表哥脾气不好,家里给他起个外号,叫刺猬。”

白黎生缄默了。迟大冰接上茬说:“谁到北大荒奓刺儿,我们就拔谁身上的刺儿!”

石牛子满不在乎地摇晃着脑瓜说:“别吹牛,在初中老师都管不了我,就凭你这带队的小‘官僚’,能吓唬住我?我要叫你狗咬刺猬——看着着急,下不了嘴。”

争吵的声音,终于把贺志彪给搅醒了,他揉揉眼窝,训斥石牛子说:“你这小子吊哪门子歪,有劲到荒地去驾辕拉套,别在这儿耍嘴皮子,上‘楼’睡觉去。”

“我说大个子,你也真有点狗咬吕洞宾,不分好赖人了。我为你拔创,你倒猪八戒抡耙子——打开孙猴儿了,真是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石牛子不示弱地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上‘楼’去。”贺志彪从中铺上坐了起来。

“不,就不!”

贺志彪没有多说废话,从中铺上翻身下来。他一只大手揪着石牛子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石牛子的后胯,像当年的项羽再生,轻轻一举就把虎里虎气的石牛子举到半空:“石牛子,你服不服?”

石牛子在卧铺的夹缝里踢蹬着两只脚,肉烂嘴不烂地说:“不服——不服——”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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