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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失败的初恋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记忆,吴丽梅留给徐济云终生难忘的记忆就是她的手。那是1980年秋天大二最后一个学期的早晨,吴丽梅熬了好几夜,在晨光中完成了她最得意的论文《张载与玉素甫·哈斯·哈吉甫之比较》,下楼时与徐济云相遇。凌晨6点半,教学楼空荡荡,吴丽梅看到徐济云就一阵狂奔,楼梯台阶被这小女子的皮鞋敲成了锣鼓;徐济云加快步伐,还是赶不上吴丽梅居高临下的速度,狂奔的吴丽梅都要飞起来了,有道是万物生而有翼,相距四五米好几个台阶呢,吴丽梅凌空而起扑向徐济云,差点扑进徐济云的怀里。实际情形是徐济云准确无误地抓住吴丽梅的手轻轻一拖,一旋,化险为夷,成了美妙的舞蹈动作。吴丽梅轻轻落地,两人手抓着手,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中心话题就是刚刚画上句号的了不起的论文,话题突然中断,他们才发现彼此的手抓得那么紧,吴丽梅满脸喜悦,倒是徐济云大吃一惊,本能地抽一下手,不但没抽出来,反而被吴丽梅死死地抓住了。这个来自塔里木盆地罗布荒原的牧羊女跟牵一头绵羊一样牵着徐济云顺楼梯而下。徐济云放松了。美妙的感觉就是从这种放松的状态中开始的。五层楼的楼梯七拐八拐,两人一路无话,滚烫的手在交流。

那个年代,交往一年半载的恋人们即使在公园在河边在树林在黑暗中也很少牵手。徐济云跟吴丽梅相恋一年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握得那么紧,很快就分不清彼此了,成了同一只手。好多年以后徐济云还那么清晰地记得电流穿身而过的感觉,接着是火焰,从血液里喷涌而出的热浪在熊熊燃烧,燃烧到极致竟然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冰凉,正是这种冰凉,让他看到了吴丽梅身上散发出的光芒。刚开始他以为是晨光。晨光只能投射到楼梯的正面,拐角一片灰暗,他们走到灰暗的拐角处,吴丽梅身上的光芒就格外显眼,比晨光还要亮。这种生命之光很快就从吴丽梅冰凉的小手转化成柔软细腻的羽毛,在徐济云的手心滑动。这种妙不可言的滑动一直延伸到大楼门口,瀑布般的晨光扑面而来,吴丽梅羽毛般的小手哗啦一下成了翅膀,吴丽梅鸟儿一样逐级而下,到了广场,跟鹿一样连蹦带跳,回头朝徐济云招招手,掉头继续蹦跳。徐济云手心羽毛般的小手滑动的感觉还没有消失,已经跑远的吴丽梅回头一招手,再回眸一笑,就让那美妙的小手永远定格在徐济云的记忆里了。

晚上约会,老时间老地方,晚自习后9点35分图书馆东侧密林中。不等握手吴丽梅就主动给徐济云一个吻,亲吻拥抱这些热烈的场面多少年后全都模糊不清了,徐济云还是忘不了吴丽梅的手。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拥抱亲吻最热烈的时候,吴丽梅的手就摸他的脑袋,揪他的头发,然后手指跟梳子一样反复不停地抚摩他的头。那个年代小伙子们时髦的偏分头被吴丽梅的手梳成了大背头,然后就摸他的脸、鼻子、眼睛、嘴巴、下巴包括耳朵,仔仔细细地摸,已经有点儿清洁工擦地板擦门窗打扫卫生的迹象了。女人的感觉太可怕了,徐济云心里刚产生清洁工擦地板擦门窗的念头,吴丽梅就掐住他的鼻子一板一眼地告诉他:“我妈就是罗布小镇的清洁工。”“那肯定是塔里木盆地最漂亮的小镇。”“没有比它更漂亮的小镇了。”“大街小巷都让你可爱的妈妈收拾得跟你们家一样窗明几净温暖如春。”“还真让你说对了,牧场几百户人家,属我们家最干净,领导第一次进我们家就惊呆了,比上海人家里还要干净漂亮。那个年代,天山南北十万上海支边青年,给新疆人留下最美好的印象就是会生活,黄泥小屋小窝棚收拾得跟宫殿似的,镇上要收两个清洁工,我妈是首选,一个扫把一把铁锨,一辆推车,天不亮出门繁星满天回家。塔里木盆地不但有沙暴,还有可怕的浮尘,跟蝗虫一样在天上飘好几天,遮天蔽日,一出门立马变成土人。我的清洁工妈妈在浮尘天气里还能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上海人都服她了。”“你妈妈有魔法,尘土不能靠近她。”“本姑娘就告诉你我可爱的妈妈对付浮尘的魔法,绝对不是你想象的不让浮尘靠近。新疆有人烟的地方都有几十米宽的防风林带,都是抗风能力强的沙枣树和榆树,庄稼地周围都有十几米宽的防风林带。飞沙走石穿过几十米宽的榆树林就威力大减,进入第二道防线沙枣林,沙枣树茂密高大,都有一头浓密的鬈发,密不透风,再强的风力也把石头带不进沙枣林,能混进去的也就是些沙土。大风过后,土还要在天空飘一个礼拜,正是上帝创世记的时间,正是盘古开天辟地女娲娘娘抟土造人的时间。这七天,别人可以不出门,我的清洁工妈妈天天出门上班,妈妈躲飞沙走石,不躲浮尘。妈妈最讨厌垃圾,烟头纸屑塑料袋瓜果皮,这些人为的垃圾她一个都不放过。领导反复提醒她要清理尘土,她置若罔闻,只收拾垃圾,不清理尘土。她甚至反击领导:大西北尘土飞扬不想在这里待就离开嘛!这么淡淡一句话,再也没人为难她了。她只清除垃圾,任何垃圾在小镇地面上不会超过半小时。没有垃圾的尘土很干净的。”

有一天,吴丽梅从图书馆找来一本地质学专著《黄土》,地质出版社1958年6月出版,潘德扬著,84页至88页专门讲述黄土的形成,就是那个清朝末年数次来中国考察的李希霍芬提出的黄土风成说。李希霍芬走遍中国大江南北,尤其是大西北,最早提出“丝绸之路”这个概念,也敏锐地发现中国西北的黄土源于大漠长风。旷野长风吹动下,群山戈壁大漠的岩石崩溃碎裂成沙石成尘土,反复积淀反复起落形成绿洲。中国古老的神话传说里,万物灵长的人也是女娲娘娘一个一个捏出来的,有道是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科学神话都提到大漠瀚海的绿洲以及大片大片的高原平原都是飞翔的黄土积淀而成。山前都是生黄土,河的下游绿洲都是熟黄土,生黄土就是原生黄土,熟黄土就是次生黄土。原生黄土是风成的,次生黄土是水成的。飞沙走石化为土,随风满地石乱走,一川碎石大如斗,石头飘在风中,落地为土,就这么神奇。

那本《黄土》的封面就是黄土的颜色,朴素大方,字体黄中透红,整本书就像从大地取下的一片黄土。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下午4点钟的校园草坪上,在这本地质学专著的书页上,徐济云惊奇地发现相恋一年的恋人吴丽梅的手一片金黄,她的面部也是金黄色的,灿烂金黄的吴丽梅笑眯眯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新鲜的小麦的芳香,连那芳香也是金黄色的;吴丽梅那笑盈盈的眼神在告诉徐济云:“陕西的黄土,整个黄土高原都是从我们塔里木盆地吹来的,牛皮是可以吹的,火车是可以推的。”吴丽梅开口说话了:“‘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不是浪漫主义,是纪实,是新闻体,比现实主义还真实,兰新铁路的百里风区,三十里风区,火车常常被大风吹翻,跟吹纸盒子一样,你就想想几万年前几十万年前大风掀起一座座黄土山脉,鲲鹏展翅九万里,扶摇直上,沿塔里木河潜行万里从巴颜喀拉山再次起飞,沿黄河呼啸而下,构建起中国北方的黄土高原黄土平原。庄子也不是浪漫主义,更不是奇思妙想,只是实录远古自然变迁的过程。你该相信塔里木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了吧?”

1980年秋天,天山南北的兵团农工有很多人住在蓝田人山顶洞人式的地窝子里,偏远绿洲的人们好多还住着古老的窝棚黄泥小屋;干打垒土坯房相当不错了,城镇才有砖房。罗布荒原边缘小镇的吴丽梅家,凭着能干的父母,早早就住上了干打垒土坯房。

1978年秋天,离开塔里木盆地考上大学的吴丽梅坐汽车奔波一礼拜到乌鲁木齐,平生第一次坐上了火车,火车终于从电影从书本进入现实,一路山呼海啸进入口里,进入祖祖辈辈无限向往的陕西关中。吴丽梅很快就在渭北市郊外看到三千年前西周时期就有的单边溜土房子,不是人字梁,是直角三角形的黄土平房,用很少的木料做大梁,架上苇把扫帚树梢,抹上一层厚泥砌上瓦,直角背墙山墙全是黄土夯筑而成,屋内隔壁墙和门窗墙用土坯砌成墙根加几层砖。整个房屋的建造程序演电影一样在吴丽梅脑子里一一闪现,当吴丽梅描述这一幕幕场景时,关中西部山区小镇吃商品粮住砖房长大的徐济云惊讶得大张嘴巴,徐济云也只是在农村亲戚家见过盖单边溜土房子,具体细节早都忘了。吴丽梅就告诉这个陕西人:伟大的祖先周人就来自塔里木盆地,在肥沃的关中平原成功地改造了西域大漠的窝棚黄泥小屋干打垒土坯房,创造了黄土高原遮风挡雨的单边溜,还加了砖瓦,西域大漠的窝棚黄泥小屋干打垒土坯房是没有砖瓦的。关中平原水土好啊,降雨量是大漠的几十倍。三面朝外的背墙山墙还保留着西域大漠干打垒土墙原貌,全都是黄土夯筑而成,不同的是西域大漠的土墙加了芦苇和红柳条子,内地单边溜背墙不加麦草不加树梢,纯一色黄土,几根碗口粗的圆木扎上麻绳,从两侧轮番上升,中间加湿土,青壮劳力喊着号子提石锤猛砸;墙基一米多宽。越高越窄,一丈多高的土墙呈梯形,干透后坚硬如磐石。吴丽梅告诉徐济云:塔里木盆地的汉长城和烽火台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加了芦苇和红柳条子。河西走廊的长城也是黄土加芦苇加树梢,嘉峪关的城楼才有砖。关中西部周原农村的单边溜土墙就是西域长城的缩影。远远望去,村庄就是树木掩映下的一堆堆黄土。炊烟升起,鸡鸣狗叫,说明有人居住。从关中平原往西往北,到甘肃陇东,黄土厚达几百米,有道是八百里秦川不及董志塬一个边边,那里的农民几千年来都是在黄土台地挖几十米深的大坑,在坑的四壁凿出窑洞,再挖一个斜坡通达地面,就住在大坑的几十个窑洞里。

吴丽梅的手捂着徐济云的头,徐济云就好像蜷缩在窑洞里了。黄土绵软温暖,黄土在告诉他:本姑娘是大自然的结晶,有深厚的历史沉淀,比你们陕西十三朝历史更悠久,更深厚。吴丽梅快要把她那双神圣伟大的手跟女娲娘娘的手扯在一起了,徐济云很绅士地吻了一下吴丽梅的小手,吴丽梅马上就感应到了徐济云的心思,吴丽梅就步步紧逼:“怎么?不相信本姑娘能抟土造人?”徐济云频频点头连连称是,这种言不由衷的恭维很快就成了泡影,吴丽梅正儿八经地告诉徐济云:“我爸是我们那里最能干的泥瓦匠,我们那里最好的房子从窝棚黄泥小屋干打垒土坯房到场部和镇机关的砖瓦大房都是我爸盖的,我妈就不用说了,最简陋的窝棚黄泥小屋她都能收拾成宫殿。”

吴丽梅的手就成为神话,不管她跟徐济云亲热到何等程度,徐济云总是想到抟土造人的女娲娘娘,他们总是发乎情止乎礼,徐济云甚至拿三八线和马其诺防线形容这双神奇的手。从吴丽梅诡秘的笑容里也能看出被她神话的这双小手确实起到了防范作用。从大二最后一学期亲密接触到毕业前夕,所有的拥抱亲吻甚至让人难以自拔的深吻都无法与滚烫绵软的小手相比。

渭北大学南靠秦岭北依渭河,渭河涨水时泥浪滔滔。塔里木河清澈温暖,春季起风时沙土才把河水变成泥汤,泥沙沉淀,河水又清澈起来。吴丽梅一到关中就喜欢上了渭河。渭河从高原进入平原,挟沙带泥,沙石都在河滩,水下河泥细腻。有一天,吴丽梅在河边玩得兴起,挽起裤腿,下到水里好像回到罗布荒原回到塔里木河下游,吴丽梅变戏法似的捏出了牛羊马驼,还捏出一个菩萨。徐济云都看傻了,吴丽梅哈哈一笑:“我是泥瓦匠的女儿,西域大漠的泥瓦匠,打土坯盖房子,也能做这些小玩意儿哄孩子们高兴,挣零花钱。”那个泥塑菩萨很像吴丽梅自己,吴丽梅一本正经地告诉徐济云:“我妈就是这样子。”这些泥塑还没有晾干,吴丽梅就把它们抛到水里,很快化为泥浆,徐济云急得直跺脚,多么好的艺术品说毁就毁啦。吴丽梅刮他的鼻子:“晾干就裂开了,泥巴里要加棉絮,要揉好几十遍,胶泥直接不能用,打土坯都要加碎草,你就不是个劳动人民,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吴丽梅挖胶泥捏泥塑的过程他全看到了,他还看见吴丽梅捏了一个调皮的小男孩,捧手里笑眯眯看半天,随手又抛进河里。河堤陡险,徐济云拉吴丽梅时马上感觉到吴丽梅手指细滑如河泥。

渭北市地处陕甘交界处,抗战时铁路就修到这里,大量难民在这里落脚。1980年铁路沿线渭河滩上还有许多简陋的窝棚,渭河北岸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里还有许多人住窑洞。吴丽梅总能感受到罗布荒原的气息。跟罗布荒原塔里木河孔雀河沿岸的窝棚地窝子土坯房不同,渭北市的窝棚地窝子窑洞土坯房就是个脏乱差,只能远眺不敢靠近。徐济云就笑:“简陋的住宅能有多么干净?”吴丽梅就告诉他:“本姑娘生在窝棚长在地窝子长在干打垒土坯房,现在我们家还住干打垒土坯房。”

他们俩还专门去了几家比较讲究的棚户区,夫妻都在附近工厂上班,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自行车收音机缝纫机都有,很温馨很幸福的一个小家庭,关上门就是天堂,门外污水垃圾如同地狱。吴丽梅与漂亮的女主人站在一起,徐济云马上就明白什么是美什么是漂亮。他们手牵手穿行在幽暗的小巷里,徐济云感受到了吴丽梅身上的金色光芒,就像举灯而行,就像举着火把夜奔。

第二天清晨,吴丽梅迎着初升的太阳出现在徐济云面前,徐济云有多么惊讶,吴丽梅在晨光里亮如火焰。

有一天,雨后的校园林荫道上,徐济云看见水洼里的几只蜗牛,徐济云就蹲在水洼边,手伸过去,一只蜗牛爬到徐济云的手上,湿漉漉凉飕飕的吻让人战栗。晚上他们幽会时吴丽梅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她的小手滚烫到极点会变得冰凉,就是蜗牛那种湿漉漉的凉。她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她还是个小姑娘帮妈妈干活的时候她的小手就成了大地上的蜗牛。

那时他们家还在牧场最荒凉最偏僻的地方,住着窝棚,她就出生在窝棚里。罗布人传统的窝棚萨特玛太简陋,四根角柱用胡杨木,墙壁隔墙顶棚都用芦苇,容易造成火灾,吴丽梅的父亲进行加工改造,加进红柳条子和胶泥,泥瓦匠父亲指挥,男人们扎苇把子红柳条子,往地下打胡杨木桩,木桩中间插两层红柳笆子,中间填满泥巴。女人们从河里挖出胶泥,加上草屑,反复搓揉,塞进红柳笆子中间,顶棚盖上芦苇把子,抹上泥巴。整个窝棚远看就像个土堆或沙丘。窝棚也就两米多高,五六米七八米宽,最宽超不过十米,跟鸟儿巢穴差不多。

窝棚最怕失火,稍有不慎就化为废墟,必须控制好火。吴丽梅的父亲砌的炉子让人放心,很简单的土炉子,塞上柴火,火势凶猛如虎豹,就是无法挣脱小小的土炉子,火焰只能在炉膛里吼叫,土炉子散发出滚滚热浪,把小小的窝棚烘得温暖如春。窝棚外寒风怒号,冰天雪地。一家人围在炉边,谈天说地弹琴唱歌到后半夜安然入睡。柴火全堆在窝棚外边避风的地方,全都是红柳梭梭、干牛羊粪。入睡前,火炉里就不再添加火势凶猛的红柳梭梭,加上牛粪,再加厚厚一层羊粪,火焰也累了,跟主人们一起入眠。入眠后的炉火跟婴儿吮奶一样咂羊粪蛋。羊粪蛋坚硬似铁,又含有油脂,火焰死缠不放,费好大劲也嚼不烂手指蛋大的羊粪蛋;火焰的牙齿都要崩掉了,牙床都出血了,嘴巴和舌头都麻木了,羊粪垫着屁股,火焰就把厚墩墩的羊粪当马骑,跨着火焰驹奋勇向前,也只能一点儿一点儿渗进羊粪蛋;烧红的羊粪蛋就像兔子眼睛,又红又亮,火焰就这么睡着了。土炉子就像个牛皮灯笼。

夏天蚊子成灾,解手都很麻烦,烈日能把人晒晕,驱赶蚊虫要用艾草熏。这是女人干的活。母亲收集药性杂草,拧成草绳,放在窝棚的四角,杂草搭配很讲究,只冒烟不起火,起火容易引起火灾。母亲点燃的草绳呛蚊子不呛人,有烟草的味道,男人们在屋子里聊天,还真是一种享受,也熏不黑屋子。

吴丽梅早早上学了,没有学到妈妈这手绝活。姐姐学到了。吴丽梅只能在冬天大家睡觉的时候给炉子里添牛粪和羊粪蛋。吴丽梅过手的牛粪饼羊粪蛋一直燃烧到天亮。塞红柳块和干梭梭的活弟弟包了,儿子娃娃喜欢火焰凶猛如虎豹如烈马。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塔里木河最大的水库大西海子水库以下断流,塔里木河从1200公里缩减到800公里,牧场从河滩撤到大戈壁,再也没有芦苇和大片的红柳林了,牧场周围全是沙包砾石滩和稀稀拉拉的骆驼刺铃铛刺苦豆子胡杨。梭梭红柳全都孤零零散落在沙海里。戈壁风一泻千里,势不可当,人们只能住地窝子了。

地窝子劳动量大技术含量高,泥瓦匠父亲再显神技,挖大炕时父亲每个地窝子设计了同样的家具,土桌土凳,甚至有书架,橱柜。大炕上面盖树梢苇把子再抹上草泥。

塔里木的浮尘一飘就是一礼拜,地面都是半膝盖深的浮土,细如面粉,房子里都落满尘土。擦尘土最好的不是抹布是新鲜的湿牛粪,牛粪擦过的地方光滑闪亮,墙壁桌凳锅台就像砂纸打磨过的一样。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是三五天擦一次,也就擦桌凳锅台不擦地面。母亲每天都从桌凳锅台到墙壁,连地面都擦。母亲在上海知青那里见过图片上上海人的房子,地板跟水晶跟玻璃一样,母亲就要把自己家的地面擦成水晶擦成玻璃。跟搓衣板上搓衣服一样,反反复复地搓,墙壁桌凳锅台地面还真的擦亮了。土可以发亮。塔里木的黄土是原生黄土,有很好的质地。吴丽梅告诉徐济云这些童年往事时,吴丽梅一下子就想到了“玉出昆冈”这个古老的传说,昆仑山出玉也出黄土,玉不琢不亮,土不揉不肥。

“你见过和田玉吗?玉的光芒是潮润的。”

“你见过泥土的光芒吗?泥土的光芒也是潮润的。”

把地窝子打磨得跟和田玉一样晶光闪亮,上海知青们都惊呆了,他们看到的是古代楼兰尼雅精绝寺庙里佛光四射的观音菩萨,女知青们忍不住抓起母亲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小学生吴丽梅真真切切地听见她们内心的声音,她们在内心深处不停地念叨吉祥、吉祥、祥瑞之光。

吴丽梅成了妈妈的好帮手。每天清晨从野外捡一大筐新鲜的冒着热气的湿牛粪,红柳条编的大筐,泥瓦匠父亲在大筐底下安两个胡杨木轮子,能提能拉,晨光中哗啦啦一大筐热气腾腾的牛粪穿过旷野,停在地窝子外面,用盆子端进屋里,从墙壁开始擦到桌凳最后是地面,跪在地上跟圣徒朝拜一样双臂向前扑倒爬起再扑倒。天长日久,地面墙壁和桌凳跟打了釉子一样跟寺庙宫殿的琉璃瓦一样。

地窝子比窝棚宽敞明亮多了,地窝子有单独的窗户和烟道。窝棚的窗户和烟道是合在一起的,就是天花板上小小的天窗,既采光也排烟。地窝子大半在地下,窗户烟囱和顶棚在地上。兼顾了房屋与窑洞的优点,冬暖夏凉。

领导下基层,很想看看被大家传得神乎其神的吴丽梅家的地窝子。领导来他们家前半年,妈妈就有了好帮手。领导看到的是母亲的小女儿吴丽梅打扫的地窝子,场部领导、镇机关领导们都愣住了,都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他们全都被地窝子里的亮光给镇住了,从墙壁从黄土桌凳黄土灶台黄土地面闪射出一道道金色的阳光,确实是阳光,此时此刻塔里木上空的太阳又大又亮,地窝子里的太阳却更加鲜活,就在眼前就在脚下,就在祖祖辈辈生活的大地上。女人那双巧手啊,触摸到哪里哪里就有生命,哪里就熠熠生辉。我们的小镇应该是这个样子。镇上仅有的两个清洁工指标就给了妈妈一个。

泥瓦匠父亲几年前就随工程队到镇上搞建筑,也就是那个年代最奢侈的砖房。母亲带着孩子们到了镇上,他们就告别了地窝子住上了干打垒土坯房,一米多宽的黄土墙,夹了芦苇、芨芨草和红柳条子,跟电影里的炮楼一样,土墙和房屋全在地面上,门窗又宽又大,烟囱好几米高。这应该是真正的房屋。桌凳全是胡杨木的,要用抹布擦。墙壁地面和锅台还得用牛粪。牛粪成了吴丽梅的专利。妈妈早出晚归,家务活留给孩子们,弟弟已经是小小男子汉,负责收拾柴火,就是拉着小爬犁去沙漠深处刨红柳根干梭梭。姐姐到县城上中学节假日回家。家务活吴丽梅包了。擦墙壁要站在凳子上,擦地面还是老样子扑倒爬起跪行向前。地面上的尘土多好几倍,牛粪饼就更多了。用上了铁炉子,黑乎乎的铁炉子就像一头大狗熊蹲在火墙下边,嘴巴伸进火墙,火墙连着烟道和烟囱,黑狗熊铁炉子撅着屁股,所有的柴火就烧这个大屁股。后半夜封炉子还用黑乎乎的牛粪饼。尘土和牛粪揉成的牛粪饼包含更多的热量。

“揉搓牛粪的结果,我的手就成了这个样子。”多少年后少女吴丽梅抚摩徐济云的时候还真的有点儿古代楼兰尼雅精绝寺庙壁画上的飞天菩萨气象。1980年秋天已经是大学二年级最后一个学期了,远在塔里木罗布荒原她的家乡小镇,人们还住着干打垒土坯房。吴丽梅的手一次次在恋人的脸上头上闪闪发亮时,吴丽梅不再为家乡的窝棚地窝子和干打垒土坯房感到遗憾了。

西域大漠从古就被称为瀚海,人类生活的绿洲就像漂散在辽阔海洋的岛屿,就像茫茫宇宙微弱渺小的星辰,长途跋涉的人们远远看见绿洲的影子就有一种走向天堂的喜悦。绿洲的标志就是树,榆树、沙枣树、胡杨树、白杨树,这些高大的树木总是以树尖哗哗翻动的叶片和叶片闪射的光芒给远方的人们带来无限的希望,绿洲上的房屋,无论是干打垒土坯房地窝子还是简陋的萨特玛窝棚,只要踏进屋宇,就等于进了天堂。房屋无论大小甚至包括帐篷毡房都称之为屋宇穹庐,都与天相连,都象征着天堂。我们可以想象从沙尘暴从火焰般的烈日下从严寒风暴冰天雪地挣扎出来的人们走进屋宇和穹庐的感觉。在西域瀚海,地狱与天堂就一墙之隔,近在咫尺。绿洲与绿洲之间都是几百公里的戈壁沙漠荒漠,遇上风暴一天走不了几里路,浮尘天气,太阳就成了雾夜中的月亮,一米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人在绝境中就对曾经生活过的天堂产生极其强烈的向往,就容易产生幻想幻觉甚至幻影,把眼前看到的任何东西都能想象成美好的事物。许多在风暴和戈壁沙漠中窒息而死的人咽气的那一刻都面带微笑,死神也是以天使的面目出现的。那些赶着牲畜游荡在荒野草地十天半个月回不了家的牧人,即使在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百鸟齐唱的时候,依然向往与亲朋好友相聚的天堂气氛。

这种幻想幻觉幻影几乎成了西域大漠千百年来人们生存的常态,甚至产生幻术。幻术早在张骞凿通西域的那个年代就传到了中原,引发出各种魔术。幻想幻觉产生的幻影最大的结果是想象,是人对自己对世界对宇宙天地无尽的想象。在沙尘暴暴风雪和浮尘天气之外,西域大漠更多的是晴天,晴空万里,空气透明得让人难以想象,这种无限透明不但让群山、沙丘、土堆、树木、花草、牲畜,天地的万物变得巨大无比,而且离人特别近,宇宙万物不但生而有翼而且伸手可触,而且让人真切地感觉到万物的背后隐藏着不可知晓的秘密。

吴丽梅还记得在塔里木河边窝棚里度过的童年。泥瓦匠父亲加工改造过的窝棚墙壁加了胶泥,可以抗击风暴。塔里木盆地的风暴一刮就是好几天不分昼夜。屋外飞沙走石,屋内顶棚沙土唰唰掉落,大白天都亮着马灯,更可怕的是大风堵住了烟道,无法生火做饭,只能靠水果干馕充饥,这时候歌舞就显得特别珍贵。人们总是挤在大窝棚里,好几家并在一起,又唱又跳度过漫漫长夜。大风肆虐的日子,昼夜没有界限,白天如同黑夜,黑夜更加恐怖。窝棚里却热闹非凡,歌声如潮。各个民族的舞曲轮番演唱。不管演唱哪个民族的舞曲,总是以《罗布古歌》开始,这是一首带着哭声极其忧伤的歌曲:“跑吧,快跑吧,离开罗布荒原吧。想起来时那个样,现在太阳落山了。火里的东西没带上,全都埋在那里了。跑吧,快跑吧,回到罗布荒原吧。亲人的面容不见了,湖上的鸟儿不见了。你的房子留下了,不要把我也留下。”

西域所有的歌曲总是在痛苦绝望中低吟呐喊,在喜悦狂欢中结束。人们总是在灵魂的恍惚狂喜状态和日常世俗生活之间自由转换,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人们相逢相交相知,他们彼此在对方身上寻找自己。最有意思的是从陕西关中传来的秦腔和秦腔中最抒情最委婉细腻的眉户腔,传到兰州西宁银川融入花儿,传到河西走廊传到敦煌又融入敦煌曲子,出玉门关在哈密又形成哈密曲子,一下子流传到整个西域。

吴丽梅的泥瓦匠父亲和清洁工妈妈都是唱曲子拉二胡的高手,他们家的窝棚就是个大剧场,暴风来临,大家总是往他们家挤,挤得满满的,男女老少热闹非凡。以《罗布古歌》开头,以维吾尔哈萨克蒙古歌舞渲染气氛,由秦腔眉户戏加工改造的哈密曲子就开始了。经典曲目肯定是文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火焰驹》《平贵别窑》《李太白醉草吓蛮书》《俞伯牙摔琴》;武戏《渭河水》《闻太师显魂》《黄河阵》《古城会》《草船借箭》《华容道》《断桥》《游龟山》。《火焰驹》中的李彦贵,《平贵别窑》中的薛平贵都曾沦落西凉番邦,容易引起生活在西域的土著汉人的共鸣,李白就出生在西域碎叶楚河托克马克,草原人甚至叫他耶律白,吉尔吉斯人认为李白既是汉族诗人也是吉尔吉斯的伟大诗人。《华容道》义放曹操的关公关老爷义薄云天,忠勇双全,在草原人眼里就是江格尔、玛纳斯的化身。《渭河水》《闻太师显魂》《黄河阵》里的姜子牙闻太师这些《封神榜》中的人物,与周朝有关,周穆王曾巡游昆仑会西王母,周人源自塔里木,祖先公刘率部众从敦煌西迁豳地,周人与西域关系密切。《断桥》《游龟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些爱情故事完全可以跟西域的《热比娅与赛丁》《艾里甫与赛来姆》《雷莉与马杰农》相媲美。

这些曲子戏已经不同于中原的村社文化了,古代中国,原始的村社文化上升为哲学,巫舞无论在民间还是在宫廷都成为纯观赏艺术。汉族曲子进入西域与各民族歌舞综合,成为独立的唤醒人生命潜力建构人性辉煌的更文明的感性观照艺术,跟西域所有的歌舞一样,汉族曲子也是在痛苦绝望中低吟呐喊,在喜悦狂欢中结束,总是让生命大放异彩。严酷的自然无法摧毁人性以及人性的光芒。

歌舞中的每一个人都燃烧如太阳。

歌曲中最感人的是张骞从西域大漠带入中原的胡乐“摩诃兜勒”,经李延年改编。“摩诃兜勒”使用的是胡乐曲法,这种曲法应胡笳之声,匈奴人用角状乐器或草叶卷成角状吹出的一种声调,有大胡笳十八拍和小胡笳十九拍,据说是老子入西戎所造,融入了西域、天竺音乐,由张骞带入中原,成为兴于汉,盛于唐的西域大曲。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成书时许多中国人参与了。摩诃婆罗多意思是我们是兄弟,西域大曲摩诃兜勒同样隐喻着我们是兄弟。穿越瀚海13年的张骞对摩诃兜勒情有独钟。《史记》中记载:“张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初到西域大漠语言不通,最佳的交流方式就是唱歌,张骞唱的是最原始的秦腔,悲壮苍凉慷慨豪迈血性,打动了劲敌匈奴人,打动了月氏人,打动了楼兰人、尼雅人、精绝人,蛮夷爱之,他们就成了兄弟,他们就唱起了摩诃兜勒。他们成了我们。

1978年秋天收到高考通知书的吴丽梅跟同学们欢聚在塔里木河下游的罗布荒原,同学们以篝火晚会庆祝小镇产生第一个大学生,男生点燃了一棵枯死千年的高大的胡杨树,大火冲天而起,就像射向太空的火箭,喷射出大团大团的火焰,罗布荒原的孩子们又唱又跳,唱遍了西域各个民族最好的歌曲。泥瓦匠父亲在家里招待亲朋好友,还是歌舞不断。热闹了大半个月。从若羌县坐班车去乌鲁木齐,旅客们互不相识,大家就以歌声消磨漫长的旅程,到了乌鲁木齐,上火车前,在饭馆吃饭,这些不相识的顾客们也是挨个唱歌,以歌声助兴,吃得高高兴兴。离开新疆后,这种美好的生活方式就没有了。

吴丽梅大一时就写了《老子学说的负面作用和影响》,大二写了《张载与玉素甫·哈斯·哈吉甫之比较》。文体干部吴丽梅排演的节目中总带有贝多芬的《欢乐颂》,吴丽梅总是逮住机会就给大家介绍维吾尔族古代诗人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福乐智慧》,直到北宋关中大儒张载进入她的视野,她就很容易把张载《西铭》中的“民胞物与”与玉素甫·哈斯·哈吉甫追求幸福的智慧与贝多芬《欢乐颂》中“人们团结成兄弟”连在一起。毕业前夕,吴丽梅重述老子,老子身上不再有阴气而是太阳的使者。1992年,毕业10年后,吴丽梅成为国内最出色的西域研究专家,这一年吴丽梅发表了两篇有关老子的论文,一篇是有关老子与太阳墓地的;另一篇是有关老子与西域大曲《摩诃兜勒》的。人类生前是兄弟,死后葬于太阳墓地还是兄弟。论文这样结尾:西域文明的核心在楼兰,楼兰最初的意思是城市,塔里木不但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也是人类文明的曙光。

充满歌声容纳不同民族的窝棚远胜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

2008年秋天,塔里木的黄金季节,胡杨灿烂如火焰,金色的沙枣挂满枝头,罗布白麻罗布红麻可以收割制茶织布了,红柳的芳香弥漫荒漠,吴丽梅被突然降临的沙尘暴刮走,半月后在一个长满红柳的沙包下边找到了尸体。

得知这个消息,徐济云马上举起手,仔细地看自己的手,还本能地摸一下自己的额头鼻子耳朵,感觉告诉他不是吴丽梅那双圆润饱满小巧的手;那双散发着黄土气息的温暖的观音菩萨一样的手早就不摸他了。报纸的标题是大漠红柳,图片上死亡的地点,那个房子那么大的沙包被茂密的红柳包裹着,红柳就像千手观音,就像一团火焰。据说冒出地面的红柳仅仅是冰山一角,在火红的枝条下边是长达几十倍几百倍的极为发达的根须。用大漠人的说法,不是红柳长在沙包上,而是红柳用它的根把沙子聚集在一起,那些伸出地面的枝条是为了从空气中吸取水分,供那些捕捉沙子的根须以营养,沙子越来越多,与沙子偎依在一起的红柳枝条就成了根,根在地下狂舞,枝条在地上在旷野长风中呼号在烈日中舞蹈,沙子也且歌且舞。吴丽梅用生命证实红柳就是摩诃兜勒就是追求幸福的智慧,消除一切分歧我们都是兄弟,天地万物都是兄弟;民胞物与包括动物植物,包括一切生命,万物生而有灵生而有翼。

1835年初,塔里木盆地曾发生过一个维吾尔族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式的爱情悲剧,这对殉情的恋人坟墓分别长出两棵巨大的红柳,枝杈相交,同时开花,一棵开红花另一棵开白花,维吾尔诗人纳扎里根据这个真实的故事写下了叙事诗《热比娅与赛丁》。

徐济云与大漠红柳吴丽梅毕业前一个月就分手了,他们爱得轰轰烈烈如歌如泣,但却不是悲剧;吴丽梅惨遭不幸,也不是悲剧。内情只有他们两个人清楚。吴丽梅跟他分手后很快就跟别人结婚生子,组成幸福美满的小家庭。徐济云跟王莉结婚,有一个美丽的女儿,也是一个美满幸福的小家庭。随着吴丽梅的去世,他和吴丽梅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他最清楚了。他们之间确实不是悲剧。回想起来还有点儿滑稽可笑,人总是嘲笑别人,谁也不想嘲笑自己。徐济云还没有自我调侃自我嘲讽的能力和勇气。有一天晚上,他在梦中听见了遥远而渺茫的声音:大地不曾负我,小人负我!他一下就惊醒了。妻子王莉睡得很熟。他呆坐半天,不会惊醒妻子,他彻底醒过来了,那声音再次响起:大地不曾负我,小人负我!这声音显然来自西域大漠,来自西域亡灵之口,徐济云一下子陷入迷惑之中。

徐济云迷惑了很久,不想再迷惑了,徐济云就放松了。时间总会冲淡一切。人生的目的就是追求幸福,吴丽梅崇尚的《福乐智慧》讲的就是追求幸福的智慧。徐济云彻底放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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