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教授给学生布置新作业，给周猴写传。好多年前给关中皮影十大班主写过传记，每人一个章节，前边一个综述，系统翔实，效果很好。十大班主可是名震海内外呀，也都是小传，每人一章呀，不起眼的小角色周猴单独列传，徐教授的弟子们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掉转目光看导师徐济云，徐教授微微一笑：“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想当年给十大班主写列传的时候他们的声望只在国内，如今他们已经红遍全世界，走马灯似的到世界各地巡演，已经不在乎一两本传记啦，与时俱进，现在要深入研究周猴，没有几本书是不行的。”
王勇博士作为导师的得力助手全面负责材料的搜集与整理工作。先从单位开始，再扩展到整个皮影界，最后到周猴的老家，周原最北边靠近北山的肘户村。
该王勇博士吃惊了。到了北山脚下的肘户村，村里人告诉王勇博士肘户就是肘猴，户猴谐音，关中人把木偶叫肘猴，王勇博士马上明白肘户村即肘猴村。村里人又纠正王勇博士，肘户村不是一个村，村里人指着北山根脚一溜烟大沟，13条大沟就像北山伸向关中平原的13条粗壮的大腿，北山脚下13沟，沟沟都是肘猴人。王勇博士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一口一口吸冷气，从远到近的深沟大壑让博士大开眼界。肘户村的农民就顺杆往上爬，昂昂气壮赞美13条大沟和北山里的狼虫虎豹。王博士马上想到资料里介绍皮影艺人的看家本领：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操纵百万兵。肘户村民果然个个好口才，谈古论今滔滔不绝，博士以为这个牙稀唇薄的老农民会指着北山主峰箭括岭大谈特谈古公亶父率周人如何翻山越岭在岐山脚下周原寻找美好的家园，肘户村老农民脚踏实地只谈自己的村庄，博士就听到了比小说更精彩的有关肘户村的故事。
相传，周人受戎狄侵犯骚扰，被迫从邰迁豳，又由豳迁岐山脚下周原，几次迁徙奔逃途中，既要抗击戎狄，又要防备狼群的袭击，青壮年都去打仗了，老人妇女孩子面对狼群惊恐万状。这些北方荒原的恶狼，对老人不感兴趣，它们专吃小孩，俗称狼吃娃。周部落的老人只能舍命救孩子，爷爷救孙子。老人们想出一个绝招，就是用娃娃面具去诱惑恶狼，与恶狼周旋。那些娃娃面具就是最早的皮影与木偶，又叫肘猴。跟草原牧民架鹰打猎一样，老人们一手举火把，一手拿着皮影面具，黑夜中，狼看不见火光，只能看见被火光照得透亮的年幼的生命，狼就拼命追赶。营地越来越远，狼群被引到荒山野岭，老人们再也跑不动，老人们用最后的力气把皮影和面具紧紧贴在身上，人影一体，至死不松手。相传，老人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通体透亮，心脏熊熊燃烧喷射出火焰，宇宙天地也被照亮了，火把都暗淡下去了，面具消失了，苍老的面孔，返老还童，散发出罕见的青春活力。生命的回光返照如此猛烈。狼也疯狂了，把老人当小孩吃掉了。相当长时间，狼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可怕的回光返照。狼更看不透神奇的皮影。更神奇的是老人们在大白天在阳光下诱惑狼群。返老还童回光返照如此辉煌灿烂，狼看见的是天上的烈日黯然失色，旷野上的活生生的生命火焰光芒万丈，熊熊燃烧，青天白日下，狼群纷纷中计。那真是皮影艺术的原创时代，照亮皮影的不是火把，不是太阳，是老人们返老还童回光返照后的生命的火焰，后人称之为太阳深处的火焰。皮影模式化以后只能晚上表演，只能用灯取光，从油灯到汽灯再到电石灯到电灯，再也无法回归生命深处喷射出的火焰。第一批老人成功地护送整个部族翻越梁山过岐山，在肥沃的周原找到美好的家园，建村扎寨。灾难并没有结束。在周人迁居岐山周原的最初几年，北方戎狄与狼群还在不断骚扰，青壮年既要开垦荒地还要去打仗，对付狼群还得依靠老人们的智慧，又是几代老人用生命把狼群堵在群山绝境不让狼群进入周原。
王博士全都明白了，肘户村村民不是艺人而是艺人描述的对象。老农民就夸奖博士，到底是咱家乡土生土长的博士，一点就通，以前来的那些海归博士连吃带住待几十天都搞不明白肘户村里为啥没有肘猴艺人，反复追问把人都问糊涂了，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被海归博士田野考察给烤焦了烤煳了，县长都弄糊涂了，悄悄地溜了，留下个秘书笑眯眯美滋滋光笑不说话，问啥都不吭声满脸堆笑。土鳖王博士突然心里一惊：周猴到底算艺人还是肘猴戏中人？王博士把周猴的名字都喊出来了，村里人就告诉博士，周猴上小学五年级12岁，得一场大病，拉到公社医院都没抢救过来，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在家里停放两天。夭折的孩子都是匆匆安葬不可能像大人一样第七天才入葬再一七二七到终七。爷爷太伤心了，太爱这个孙子了，把自己的棺材让出去，安葬心爱的孙子。大家抬棺材出村子不久，爷爷魔鬼般地跟踪过去，刚掩埋，土还没有把棺材盖住，棺材里就传出孩子的哭声，哭得是地动山摇，还以为是地震。爷爷大叫一声跳下去用手扒；大家都没有发现爷爷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没工夫多想，先下去救人。
跟听鬼故事一样王博士头皮发麻，脑子里不停闪现周猴白煞煞的脸，以前老把这张脸当石灰脸，就是没往死人脸上想。西北高原很少见到这种脸，南方人也不是这样的脸嘛，南方人的白是白皙清爽。村里人肯定知道王博士在想什么，人家就告诉王博士周猴小时候虎头虎脑很可爱，按麻衣相法应该是天圆地方，前庭饱满两眼炯炯有神，通俗一点儿就是骨高肉满。一场大病，加上棺材里待两天，进坟墓五分钟，等于上了黄泉路，地狱里游了一回就把一切改变了；最大的变化还不是白煞煞的死人脸，整个人体结构给变了，脑袋被挤压成了料礓石，西北高原一种介于石头与黄土之间的黄色石料，比土硬比石头软，干旱地区季节河的河床下边有这种石料，铺成的路也是坑坑洼洼，状似生姜，就叫料礓石，跟太湖石有点儿像，就是没有太湖石精致高雅。
那时，农民们就已经洞察到王勇博士此行的目的，农村出身的博士已经被书本损害了草根人群所独有的敏锐的直觉，书呆子气弥漫双眼，但他还是看到了村民们怪异的神情。半年后当《周猴传》发表出版时，他终于明白肘户村老农民们怪异的神情后边所包含的微言大义。出于好奇，他重访肘户村，村民们告诉他民间版的《史记》，在古老的岐雍之地，民间一直对大秦帝国的毁灭有一种说法：嬴政扫平天下六国一统天下登基称帝成为千古一帝，谥号为始皇帝，谥号都是死后追封的，秦始皇赶在时间前边提前给自己加封谥号，有违天道，他本人和他的帝国提前进入死亡状态。后来汉武帝又重蹈覆辙，太史公司马迁撰写《史记》时又提前把汉武帝列入《本纪》。活人是不能让人写传的，盖棺论定，给活人写传等于把活人提前打入棺材埋入坟墓。自古秦皇汉武并列，命运也很相近。提前列入《本纪》的汉武帝从此焦躁不安，对太史公司马迁的惩罚完全是凭感觉，李陵事件只是一个借口。汉武帝以后帝王将相都是死后立传。鲁迅给阿Q写传也是阿Q被杀后动的笔。王勇博士给周猴写传等于让周猴提前进入死亡状态。看着博士目瞪口呆的样子村民们就告诉他：周猴死过一回，钻过棺材进过坟墓，多死几回没关系。王勇博士马上想到恺撒大帝的豪言壮语：“英雄只死一回。”反复死亡的人是什么人？其中一次，还出自他这个博士之手，他能不紧张吗？第一次见周猴时，周猴瘦弱苍白面冷的形象就永远刻在他脑子里了，那完全是一副死人相，当地人的说法死娃脸，周猴是典型的死娃脸。博士还是愿意把死娃脸当成朴素的料礓石。
山区长大的王博士终于把周猴跟料礓石联系在一起，边走边捋脸上的肉棱，纵一条横一条，面目相当狰狞，路人纷纷躲避，上了班车大家给他让座，他毫不客气坐上去，望着窗外。到了渭北市还是老样子，把警察都招来了，又是盘问又是查证件。呵呵，博士就是这副模样？黑社会嘛！博士真的火了，直往警察跟前冲：“我是黑社会？我是黑社会吗？”真把警察给问住了，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极端弱势嘛，警察反应很快，马上给这个愤怒的人另一顶帽子：“丐帮的吧？丐帮帮主？”博士气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