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台不但采访周猴还给周猴做专题片,破旧的小房子,书架和书架上的经典名著,周猴如数家珍。记者很快发现更有新闻价值的几身破旧衣服,春夏秋冬周猴有不同的行头,夏天短袖衫,春秋夹克,冬季破棉袄,还有一双裂开口子的破皮鞋,全都是地摊上买来的劣质服装,三套行头加起来100多块钱,比农民工还寒酸。周猴自嘲:“我就是一个农民工,比农民工进城还早七八年。”那双冬天穿的破皮鞋成了记者的特写镜头,记者报道时加上了凡·高那幅有名的油画《鞋》和海德格尔对这双破《鞋》的哲学分析和思考,大地、劳动、风霜雨雪、诗意地栖居等等。已经是秋天了,周猴身着劣质灰夹克衫,抽着劣质香烟,茶水不用说也是廉价处理品,跟破旧的半间屋很协调。记者就要这种气氛和背景。在周猴的陈述中,记者知道进城20多年来,周猴公开场合都是这身“劳动人民”打扮。记者去过周猴真正的高档住宅楼,也见过高档宅子里他们家的家具摆设,高质量电视机和音响,包括衣架上的高质量服装。记者问周猴:“为什么还要穿这些破衣服和破鞋子?”周猴脱口而出:“保持我农民的本色呀,啥时候都不能忘了自己是个农民。”记者笑:“你是个艺术家,20年前,就农转非过上了城市现代化生活。”周猴就说:“现代化生活确实很方便,很舒服,但不自在,我还是怀念田园,忘不了大地,忘不了牛叫,甚至想在城市的大街上看到热气腾腾的牛粪,我就想捧在手上,我就想把这团新鲜的牛粪拍在城市广场的广告牌上,绝对是一件艺术品。”录音笔把这些话全都录下来了。
记者很快就在半间屋看到徐济云教授与周猴的对话。让记者惊喜的是徐济云教授脱下风衣后黑衬衫上的那件灰白色粗羊毛衫,一看就知道是牧区最普通的牧民穿的粗糙的手工产品,却有一种高贵庄重的色泽与气息,相比之下,周猴的劣质服装显得粗陋猥琐。记者甚至怀疑周猴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徐济云教授对他有再造之恩,一个末流小角色连衣着打扮都要学大教授就会闹出笑话。根本不用查问街坊邻居、单位同事,门房老大爷证实,20年前周猴就这德行,平时西装革履,抛头露面就一身破衣烂衫,苦大仇深,我就是苦难,苦难就是我。狗日的能哭爱哭善哭,刘皇叔都比不上。门房大爷这么一说,记者们还真对周猴刮目相看。徐济云教授与周猴完全是一种默契,气味相投嘛。徐济云教授那件粗羊毛衫四季皆宜,只需调换外套和衣衫,陕西可没这么好的绵羊和羊毛,陕北高原的绵羊和新疆羊没法比,品质相差太大。据说是徐教授当年初恋情人亲手做的。记者问徐教授:“艺术家放浪形骸不修边幅,穿破衣烂衫可以理解,您是著名学者大教授您也穿这么粗糙的本色羊毛衫有什么特殊含义吗?”徐教授就以古波斯诗人萨迪的诗回答:“过去他们衣冠散乱,内心清净;他们如今衣冠整齐,魂不守舍。”
记者们赞不绝口:“太精彩了!”技术人员精心制作,播出的画面让人颇感意外:徐教授吟诵萨迪的诗句时脸带愧疚,而皮影艺人周猴穿着破衣烂衫却魂不守舍。
有一天,徐济云教授独自来到皮影艺术研究院住宅大院。徐教授没有去高档楼房周猴家,徐教授直接去那个掩映在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的破旧半间屋,越近他的脚步越轻,有点儿小心翼翼,到门口,徐教授轻轻敲三下,周猴在里边问:“谁?”“你。”门就开了,俩人大吃一惊,这种问答有如神助完全超出他们的意料。进屋后,俩人对视半天,从彼此的神态看一时半会儿还摆脱不了刚才的奇迹。绝对是奇迹。俩人扯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徐教授就告辞了。
徐教授最先从这种懵懂中清醒过来。徐教授没有回家,徐教授直接去了渭河大堤。渭北市处于关中平原最西端,秦岭与黄土高原在此合拢,也是渭河出山的地方。渭河和陇海铁路宝成铁路穿城而过,2005年在金陵河与渭河交汇处建一条大坝,形成一个人工大湖,称之为金渭湖,河堤绿树成荫就成了河堤公园。徐教授就在幽静的林荫道上回忆当年他跟吴丽梅热恋的一段经历。大四最后一个学期,徐济云教授去看望在他老家实习的吴丽梅。热恋四年,彼此感情很深非常熟悉了,心心相印,心有灵犀,心灵感应,彼此默契到头发丝了,每个毛孔每个细胞都处于共振状态。那是个周末,大家都外出玩了,恋人们却在彼此等待。徐济云教授悄悄走进吴丽梅住的中间那排平房最东边那间小屋,他都能听见屋子里吴丽梅的呼吸和心跳,他松口气,轻轻敲两下门,里边问:“谁?”“我。”门没开。停了一会儿,再敲还不开。他以为吴丽梅跟他闹着玩,他就耐着性子,再敲两下,还是那个声音:“谁?”还是那么一声回答:“我。”彼此都能听清楚对方的声音。门就是不开。他都急出汗了,他也不敲门了,他声音大一点儿,告诉屋子里的恋人:“我是徐济云。”里边没反应。他继续喊:“吴丽梅开门,吴丽梅开门。”门开了,吴丽梅不道歉反而埋怨他:“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吴丽梅给他倒水,削苹果,安慰好半天,他的怒气全消了。他平心静气地问吴丽梅:“到底是怎么回事?”吴丽梅就告诉他:西域以及中亚地区高贵的灵魂互相吸引就会出现这种状态,千里迢迢寻求知音,连面都没见过,但神交已久,不再拘泥于外在的羁绊,直奔知音的家门口,轻轻敲门,里边有声音问:“谁?”远道而来的人就回答:“你。”门就开了,陌生人顿成知己。这是一种罕见的精神交流也是一种生命奇观,只有道行很高的大诗人大学者和百年不遇的歌手们才有这种机遇,也是恋人们日夜向往的美好境界。吴丽梅叹口气:“我们俩人的灵魂和精神世界还没有到这种境界,难为你了,对不起。”
吴丽梅说对不起的时候,徐济云教授后背发凉。吴丽梅甩一下长发:“我们是世俗之人,过我们的世俗生活吧。”吴丽梅亲他一下,然后是热烈的拥抱和长久的缠绵。这个没心没肺的新疆丫头。徐济云热烈回应,可是心里落下了一丝阴影。好多年以后徐济云才知道这个故事来自13世纪波斯苏非诗人莫拉维·贾拉鲁丁·鲁米。鲁米一生有过三个知己。40岁时正给学生讲课,一个游方苏非舍姆斯破门而入:“我来了,那么你呢?”鲁米如万箭穿身,抱柱起舞。俩人从此形影不离,众弟子嫉恨不已,舍姆斯只好不辞而别,鲁米给舍姆斯写了2500首诗,就是不朽的《舍姆斯集》。后来鲁米与目不识丁默默无闻的金匠扎库布成为知己,达到了“目击而道存”,直面交流的妙境,10年后扎库布去世。晚年鲁米与苏非霍拉姆丁成为知己。鲁米终于明白:他和舍姆斯、扎库布、霍拉姆丁都是一个人,“不都是我吗?”从此他对世界再无留恋与牵挂。在阿拉伯语中舍姆斯是太阳的意思,扎库布是月亮,霍拉姆丁是星星。鲁米与舍姆斯相识在生命力旺盛的壮年,写下2500首美好的诗篇,如同中亚腹地瀑布般的太阳光芒,如同太阳深处喷射的火焰。吴丽梅竟然连鲁米的名字都不愿吐露,只是轻描淡写地以中亚古代流浪诗人的习惯来搪塞应付。不是应付而是一种暗示。那时候吴丽梅就意识到他离太阳那么遥远,甚至不如夜晚的月亮和星星。好多年以后,徐济云都把这一幕看成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2011年秋天的渭河大堤上,徐济云反复问自己:周猴是你的知音吗?事实确实如此:他和周猴神交已久。皮影是人对自己的想象,电影是人对世界的想象,爱是人对宇宙天地的想象。就这么简单。
下次见面,就很轻松自然。周猴很喜欢这种方式,简直就是一种暗号嘛,周猴误以为是徐济云大教授的伟大创造,徐济云淡淡一笑,告诉周猴:这是古代中亚学者的一种修炼方式。周猴只认徐教授,徐教授道行高哇!他们就很自然地说到彼此身上粗糙的旧衣裳,徐教授的羊毛衫只是粗糙却不旧更不破,周猴那套行头却是真正的破衣烂衫,徐教授就劝周猴:“你到城市都20多年啦,住大房子也十几年了,这身行头也应该改进一下。”周猴就告诉徐教授:“这是我爷爷的临终遗言,永远不要忘了穷人的破衣烂衫。”“你爷爷一定吃过苦受过难,当过贫协主席。”徐教授马上想起小时农村常见的忆苦思甜大会,每个村子都有一位苦大仇深的老贫农痛说革命家史,每个学校定期都要请这些老人给师生们讲演。周猴摇摇头:“我爷爷不是你想的那种苦大仇深的人,我爷爷热爱共产党热爱新社会,我爷爷当过兵见过世面。”
在周猴的叙述里,他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曾经在西北军当过兵,参加过北伐和中原大战,中原大战西北军失败,爷爷就回乡务农。爷爷引以为豪的就是在西北军的那段经历,最牛的是跟中央军打过仗,打过蒋介石,历次政治运动都有人过问但都轻松过关,新中国成立初期爷爷还当过几年村领导。在家族内部,谈得最多的是西北军的首领冯玉祥。冯玉祥爱兵如子,军纪极严。普通大兵父母探亲,冯大帅热情招待,父母大受感动,告诫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听大帅的话。冯大帅对老百姓更是呵护有加,修桥补路植树帮老百姓干农活,西北军每天唱的歌里有:我们是人民的子弟,我们是民众的武装。西北军后来大多投奔共产党与这支军队的爱国爱民传统有关。冯大帅跟蒋介石结拜为兄弟,排行老大,蒋介石叛变革命搞独裁搞***,冯大帅大白天拜见蒋介石提个大马灯,蒋介石问:“大哥,大白天你提灯干什么?”冯大帅就说:“你这地方太黑暗,不提灯走不了路。”北伐大军会师徐州,冯大帅宴请各路诸侯,照西北军老习惯,白菜萝卜大馒头,冯大帅和西北军将领吃得稀里哗啦山呼海啸,蒋介石和各路诸侯难以下咽目瞪口呆。话又说来了,冯大帅治军都是家长式的老一套,爱兵如子,对待亲手提拔的高级将领如同自家子弟,随意呵斥责骂,稍有过失就严加惩罚,石友三、韩复榘、宋哲元、孙良诚、***都给冯大帅站岗端尿盆端洗脚水。这些当了师长军长的高级将领衣着打扮跟普通士兵差别不大,都是粗布衣服,还要打绑腿,每天早晨长跑甩单双杠。北伐成功,各路大军会师中原,来自西北高原的淳朴的西北军将士跟广东广西兵湖南兵相比就显得很土,甚至比不上晋军,跟中央军一比简直天壤之别,尤其是军官,中央军那个行头,日他娘的,马靴皮带白手套,中级以上军官全是将校呢,骑高头大马,个个气宇轩昂英气勃勃,举止言谈文明礼貌。土包子西北军进入中原就很尴尬。冯大帅依然坚持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天天把工农挂在嘴上,而且身体力行,部下只能从命。自从投奔孙中山,改为国民革命军,西北军上下艰苦朴素,驻防大西北,成为西北军后,更是苦上加苦。到了中原,军官们已经开了窍,偷偷享乐,为了对付冯大帅,军官们在民间四处搜寻破衣烂衫,一时间破棉袄比皮袄还值钱。冯大帅召开的军事会议就很可笑,全是破衣烂衫,据说在郑州开过100多场会议,破棉袄就亮相100多次。只有冯大帅自己始终如一穿破棉袄,当时军官们一出会议室全换新衣裳。破棉袄包起来由卫兵拎着,完全成了戏装成了道具。周猴的爷爷就在冯大帅手枪队,每次开会就在司令部大门外站岗。每次见到穿破棉袄的西北军长官就心生敬意,立正敬礼的动作虔诚无比,而中央军的长官进了司令部,周猴的爷爷敬礼就很勉强,西北军下层官兵都看不起中央军,吃得好穿得好装备好就是胆小怕死,连孙传芳都打不过,一群绣花枕头。很快,那些在石友三、韩复榘部当兵的陕西乡党就告诉周猴的爷爷,长官们日弄冯大帅呢,长官们拿破棉袄当道具当摆设。半年后,石友三、韩复榘、庞炳勋等叛变,投奔蒋介石。蒋介石有江浙财阀做靠山,采用“银弹”战略,能征惯战的西北军立刻土崩瓦解。周猴的爷爷再也不给军阀卖命当炮灰了,逃回陕西老家种地务农。
周猴的爷爷给乡党们讲述西北军长官们穿破棉袄的辉煌岁月。周猴的爷爷讲到中原大战西北军惨败时总是忘不了长官们拿破棉袄糊弄冯大帅的那一幕,用爷爷的话说:“穿着破棉袄,他们就浑身是胆,胜仗不断。”徐教授马上想起古代中亚诗人的诗句:“过去他们衣冠散乱,内心清净;他们如今衣冠整齐,魂不守舍。”
徐教授就对周猴说:“你爷爷是个乡村哲学家,很了不起。”“我进城那年他老人家就去世了,他没有看到我成功的这一天。”周猴站起来,一件一件试穿那几套破旧的衣裳,边穿边鼓励自己,“20年前,我身无分文,妻子儿女在家种地,我在《巨人传》杂志当临时工,挣的第一笔钱就到地摊上给自己置了这么几件处理品,质量太差,年底回家时已经破烂不堪,村里人都不相信我在《巨人传》当文化人,都以为我糊弄人,像个捡破烂的捡垃圾的,只有我爷爷相信我干的是正经营生。过完年,爷爷就去世了,我就穿着这身城里买来的破旧衣裳给爷爷送终,爷爷咽气前拉着我的手,叮嘱:‘破衣烂衫能给人带来福气,千万不要丢弃,什么时候你丢弃了你就完了。’”周猴自言自语:“你说我能丢弃这些破衣烂衫吗?”徐教授拍拍周猴的肩膀,表示理解。徐教授说:“你爷爷很有智慧,劳动人民朴素的生活智慧。”周猴声音大起来:“你真是我的精神导师,我的知音,你终于说到了智慧。”周猴抓住徐教授的手摇了十几下:“我告诉你,我爷爷岂止是有智慧,他老人家简直就是一棵智慧树。”徐教授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周猴连蹦带跳,周猴终于冷静下来了,小声说:“我一直渴望有一天能吃到智慧树上的果子,哪怕小小的一颗果子,豆粒那么大,枸杞子那么大我就满足啦。”徐济云声音很轻:“你相信你爷爷?”周猴点点头,像个孩子。徐济云声音还是那么轻:“你相信你爷爷的智慧?”周猴使劲地点头,更像个孩子。徐济云声音还是那么轻:“你是你爷爷最疼爱的孙子,你爷爷疼爱你,也就等于智慧疼爱你。”周猴的眼泪哗的就下来了,泪流满面,不停地哽咽不停地拉徐教授的手,徐教授跟大牧师一样摸一下周猴发热发胀亮晶晶的额头,徐教授的声音如同天籁之音,从遥远的苍穹之顶飘然而下,直贯周猴的双耳:“你早就吃到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周猴没有声音,周猴青蛙一样大张嘴巴,眼睛睁得更大,跟鱼眼睛一样都突出来了,无限乞求地望着徐教授,徐教授那双慈爱的手摸一下周猴的鱼眼睛,徐教授的声音依然如同天籁之音,从苍穹之顶悠然飘落,那声音告诉周猴:“你吃到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就枸杞子那么大,你吃了不止一颗。”“啊!”周猴啊了好多次才平静下来,平静下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嘴巴里有一股枸杞子的味道,甜中带涩。智慧就这种味道,货真价实,不由你不信。
接着就是两人无限美好的对视。持续了大约15分钟。然后他们就谈智慧树。还真有智慧树,当然不是《圣经》里亚当夏娃违背上帝的意志偷吃果子的智慧树,那树上长的都是禁果,人祖亚当吃了禁果长了智慧却失去了天堂,被上帝赶出伊甸园。中国人不信这个,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智慧树。徐教授和周猴跟顽童一样互相在对方脑袋上弹一下,哈哈大笑。彼此的脑袋都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们当地的俗语:“脑袋弹出响声,就等于脑瓜灵光聪明。”一颗聪明的大脑,决不能说破,借用一个通俗的说法:瓜熟蒂落,熟透啦,手指轻轻一弹就嘣嘣响,脑瓜开窍啦。他们就这样互相赞美互相吹捧互相抚摩,肉麻得要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聪明才智包括脑袋瓜都来自父母,他们赞美自己聪明的脑瓜后马上联想到父母,他们就站起来庄严肃穆地赞美歌颂父母以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直追溯到遥远的祖先,顺着家谱拼命攀缘最终都能追到历史上的帝王将相。其实不用追那么远,五百年前是一家,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他们也就追到明朝中叶。伟大的周秦汉唐就在陕西就在关中平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道是人杰地灵。他们就理所当然地赞美故乡,赞美脚下的土地。这块神圣的土地有历史有文化。徐济云和周猴就是从这里出生从这里长大成才的。周猴就想起当年在渭北大学培训班的那段经历。
20世纪80年代末,东南沿海率先富起来,中西部还比较封闭落后,许多有为之士纷纷奔向南方,当时称之为孔雀东南飞。徐济云当时已经留校好几年刚评上讲师,风华正茂,东南沿海许多大学重金挖没挖动,一门心思坐冷板凳,甚至不参与学校的各种培训班捞外快,最多搞个讲座。周猴在渭北大学培训三年也无法与徐济云相识。周猴现在要告诉徐济云的是当时不为外界所知的一个秘密,东南沿海那些发了财的老板没文化,很想让后代有文化,就到经济落后传统文化丰厚的中西部地区来拿钱买文化,换句话说就是买智慧树上的果子。徐济云耳畔响起吴丽梅带有嘲讽色彩的声音:“智慧的脑袋都是光秃秃的,植被很差的地方就生长智慧,就人杰地灵。”吴丽梅就把手指弯成弹弓状弹他的脑袋弹得嘣嘣响。吴丽梅踏上黄土地的第二天起就把黄土高原比喻为一群心如死灰的光头和尚,就不断地拿男朋友的脑壳开玩笑。那时他们真心相爱,无论吴丽梅怎么冷嘲热讽他都喜欢,包括她力道很足的响指,她一时兴起会操筷子勺子敲他脑壳,他的脑袋瓜在她眼里简直就是维吾尔族人反复拍打的羊皮手鼓。吴丽梅也有严肃的时候,就像古代中亚大地上的行吟诗人,很悲壮地告诉这个世界:树能上山就是上不了原,连草都上不去呀,光秃秃的黄土高原,你真是和尚敲打的木鱼吗?你真是荒凉无比的光头吗?吴丽梅真是杞人忧天,植被茂盛的东南沿海这么多土财主来光秃秃的黄土高原采摘智慧树上的果子。
这些土财主消息灵通,不跟大学师生打交道,直奔各种作家班艺术培训班,花重金找枪手,让这些有才华但名气不大的准成人写小说诗歌写剧本,然后署自己孩子的名字,孩子们都是一帮小学生初中生,于是乎,许多名牌大学免试招收神童诗人神童作家神童剧作家。陕西高校数量名列全国前三位,各种培训班享誉海内外,又是周秦汉唐帝王州,理所当然成为东南沿海富豪们购买知识购买才华购买智慧的首选。这些穷文人正好缺银子,写得再差,冠以中小学生名义一下子就成为杰作,连他们自己都不敢想象这是不是真正的自己。他们在书店里看到印刷精美的神童系列作品,连一个字连标点符号都没有改动,印数都是五六万册七八万册甚至十万二十万册。他们大多数还没有出过单行本,狸猫换太子,以神童的名义隆重上市,媒体不惜版面时段连续报道,记者访谈,签名售书,这些热闹场面连想都不敢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在孩子身上实现了。有些作品还真不错,货真价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板们给大家的都是高价,老婆孩子立马过上了好日子,你还要怎么样?黄金时段的电视剧也一样,真正的作者在大学培训班喝闷酒呢,影视作品太直观,太受刺激,看着自己的孩子管别人叫爸,心里难受哇!
更难受的是周猴。南方老板很精明,都带着专业人士,随便翻几页手稿就能看出作品档次,档次不同售价就不同,档次高的稿子10万元以上,那个年代可是天文数字。周猴的手稿,对不起,人家看几页就退回去了,连修改都不提。周猴备受打击。村里人都以为他在城里干大事呢,还在大学里倒腾,亲朋好友就想沾光。爷爷见过世面,爷爷拦住大家,先进城探探情况。爷爷来的时候周猴正蒙头大睡,一心想睡死不活。宿舍的同学招呼爷爷喝水,还有同学给爷爷敬烟,另一个同学要叫醒周猴,爷爷不让,念书费脑子让他睡吧。三四个小时后周猴才醒来。三四个小时的时间,爷爷听大家瞎嚷嚷就明白这帮浑小子在干什么。爷爷到另一个宿舍瞅了几眼尖嘴猴腮的南方土财主。当天晚上,爷爷睡周猴的床,周猴到另一个宿舍跟同学挤一张床。第二天下午爷爷回去了。爷爷离开校园时跟大家聊了一会儿,宿舍里挤满了人,包括两个南方老板。爷爷给大家讲民间封神榜,爷爷来自古老的周原,爷爷最有资格讲《封神榜》,爷爷就讲伟大的周文王。
话说西伯侯姬昌,就是后来的周文王,周文王当年还是西伯侯的时候,已经洞察了天地宇宙万物神灵的秘密,已经洞察了天道世道更不要说微妙至极的人心,易经八卦都烂熟于心了嘛。这个时候呀,殷纣王听说西伯侯姬昌有一个罕见的宝贝玉版,就派大臣胶鬲去西岐索要玉版,西伯侯知道胶鬲贤能就拒绝不给。纣王又派费仲去索要,西伯侯马上把玉版奉上。费仲是无道恶人,西伯侯一定要给费仲一个面子。西伯侯举国勤俭节约,省吃俭用,收集奇珍异宝,逐年上缴殷纣王身边的无道恶人,要不了几年,纣王身边全是无道恶人,贤能的臣子要么自生自灭要么另投明主,这就叫文王手段也叫文王心计。大家对这个老农民农村老汉刮目相看,班主任辅导员当时就叫起来:“这不是《韩非子》里的寓言吗,老爷爷你真了不起,你讲得比诸子百家还要生动传神。”南方老板就更五体投地。南方老板以生意人的精明听出更深远的含义,就问周猴的爷爷:“老人家,你讲的民间封神榜故事是不是凤鸣岐山的地方呀?”爷爷连说对呀对呀。南方老板就让爷爷讲凤鸣岐山的故事,南方老板就听到了岐山脚下古老的周原大地千年梧桐引凤凰的传说,凤凰可是百鸟之王啊,天下所有的鸟类都要翻山越岭寻找百鸟之王凤凰,凤凰就栖息在梧桐树上嘛。南方老板一口咬定:“梧桐树就是智慧树。”南方老板立马告辞,奔赴周原,在周公庙里亲手栽上梧桐树,树杈上挂个板子写上孩子的名字,再给周公庙管理处捐一笔钱,条件是保护这些新栽的梧桐树。文王手段文王心计,太牛了,太了不起了,三千年前古希腊还处于人神不分的神话时代,古印度佛陀连影都没有,耶稣基督还得千年后降临人世,中国大西北黄土高原的渭河谷地就有了这么成熟的智慧。送爷爷到车站上班车时,周猴还稀里糊涂,还抱怨爷爷不帮自己的孙子说话,自己还急着卖稿子挣钱呢。爷爷笑呵呵用黄铜烟锅敲他的脑袋:“卖掉的不一定是宝贝,买主不一定是无道恶人,宝贝还在你手里,你急啥吗。”那些赚了钱的同学都满足于安逸的小日子再也没有雄心壮志了。20年后,熬出头的只有周猴一个人,当然是临到退休进入老年时的落日辉煌。在坟墓里躺了20年的爷爷可以瞑目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周人三千年前就迁居岐山脚下古老的周原开始栽种梧桐树了,多么茂密的梧桐树!那都是真正的智慧树。
黄土高原干旱缺水,植物都长在沟里、坡上,上不了原,崖畔梁峁都上不了。这个罗布荒原的牧羊女为什么如此耿耿于怀呢?徐济云还记得吴丽梅爬秦岭的情形,秦岭可是大地上少有的植物王国,南北分界线,这个疯丫头总是别具一格,她对滔滔林海视而不见,就盯着悬崖峭壁上的松树,用120海鸥相机不停地抓拍,双臂伸那么高,整个身体都悬在空中,大家都惊呆了,她整个人跟镜头瞄准的悬崖上的树全都呈现出鹰的姿态。在大家的惊叹中,作为男朋友的徐济云咬着牙硬着头皮也只爬到半崖,就腿发软手发抖全身冷汗飕飕乱窜。用吴丽梅的话说,大漠草原每棵树都是鹰的姿态。戈壁沙漠有树吗?瀚海里有树吗?徐济云用逻辑推理来质疑吴丽梅,吴丽梅就嘲笑徐济云没见识,有见才有识,“你知道清朝末年塔里木盆地来了多少欧美国家的探险家吗?连小日本都跑过来了。抢夺文物之外就是长见识。”吴丽梅不知引用哪个哲人的名言深深刺痛了徐济云,以吴丽梅的偏好,她绝对引自古希腊,原话是这么说的:“向书本求知识,向自然求智慧。”吴丽梅用笔敲他的头:“书呆子,好好做你的学问吧!”吴丽梅还告诉他:“秦岭深处几十万棵参天大树中,攀到山崖展现雄鹰风采的也就那么一两棵。”看着徐济云满脸迷茫的样子,吴丽梅继续开导:“树攀到山顶才能迎击狂风,大风中的树是有翅膀的;当人与群山相遇,伟大的功业就会实现,做到这一点,靠的不是街上的横冲直撞。”好多年后徐济云一直在想象大风中的树,他给周猴讲的是智慧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