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济云教授最难以忘怀的是佟林教授的弟子们第一次与他相见时的眼神,先是眼睛一亮,从眼睛深处蹿起一团火,谁都能看出来这完全是出于对恩师的无限热爱,天地君亲师,中国人根深蒂固的集体无意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们的徐教授无数次地享受过佟林教授弟子们的顶礼膜拜和无限热情,天长日久,内心深处偶尔会荡起一丝不自在的尴尬,毕竟是借别人的光嘛,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马上就觉察到人家也有这种尴尬和不自在。知识分子斯文所在,喜怒不形于色,知识分子又都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第三双眼睛,学术术语应该叫心灵深处内在的眼睛,民间老百姓干脆就叫后脑勺长眼睛,或者叫一双毒眼,不饶人的。他就被这种内在心灵的眼睛或一双双毒眼扫来扫去,茫然不觉,还自以为荣。
徐济云教授是在学校图书馆后边僻静的林荫小道陷入沉思的,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反思。是他没有看到白云。这才是他最大的迷惑。说困惑也行,简直就是一道魔咒。当初吴丽梅送他羊毛衫时就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羊毛衫是她亲手织的一朵白云。从那时起天上的云就跟他纠缠在一起。以前他去新疆没穿羊毛衫,他就感觉不到天上的云彩会成为他的影子,走哪跟哪。这次新疆之行,羊毛衫回到故土显露原形大大方方成为他身上的一朵云,他再也摆脱不掉了。他让王莉把羊毛衫收起来,王莉说没必要,王莉甚至说你的好运都是羊毛衫带来的。王莉明明知道当年吴丽梅把羊毛衫说成她亲手织的白云,王莉也知道羊毛衫放在屋子任何一个地方,都等于家里飘着一朵云彩。王莉需要多大的勇气容纳这朵吉祥的白云。王莉的眼神还告诉他:只要能给你带来好运就是一只老虎我也愿意让它待家里。王莉忍不住还是说出来了,是用中学语文老师的方式说的,很熟练地运用中学语文课本上的《鸿门宴》,范增告诉项王,刘邦有大志,所到之处,有云相随,成五彩。“多吉祥的礼物啊!”王莉总是用洗发液手洗羊毛衫,洗衣机会搅坏的。就是说破了天,徐济云还是对天上的云耿耿于怀,同样一朵云,在西域,在天山,清晰洁白,荧光闪闪,渭北市上空的云却模糊不清,虚无缥缈。渭北大学位于城市南郊,秦岭山下,古木参天,树顶常常有雾但没有云,所谓山谷吐纳云雾,渭北市南郊秦岭峡谷以及密林里吐纳的也都是雾不是云。有道是云上天,雾贴地,云藏龙,雾潜蛇;连大片的阳光都被阻挡在树顶上,林间小径凉飕飕的,徐济云教授在林中走八卦。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佟林教授的情景,来参加学术会议的专家教授全都笑了,“看人家渭北大学多热情,派一个小佟林来拜访老佟林。”佟林教授更是惊喜万分,世界上竟然有一个与他如此相像的后生徐济云,一老一少成了忘年交,也开始了他们漫长的友谊。年届六旬的佟林教授劲头十足精神得不得了,返老还童了,他常常自我调侃说是沾了年轻人的光,然后就挖苦徐济云的导师太自私,发现一个大才子也不知道带出去见见世面,从本科读到硕士读到博士都在自己身边。徐济云的导师干笑几声。渭北大学的人都心知肚明:徐济云毕业能留校,导师费了太大劲。导师学问好,人更好,刚直不阿,人脉关系就不怎么样,捎带也连累了学生。徐济云出道后不久导师就去世了。几年后佟林教授给徐济云一次访学的机会。严格意义上讲访问学者不在弟子门生之列,但以学生自称也说得过去。这就是佟林教授众多门生弟子面对徐济云时那种复杂心态的原因。
徐济云教授加快步伐穿林而过。踏上图书馆前边那条大道时步伐轻盈,仿佛回到翩翩少年时代,大家的问候也众口一词:“这么高兴?又有好事啦?”他频频点头,频频微笑频频招手。通往家属楼的路上熟人越来越多,徐济云教授点头微笑招手的频率越发高涨,加上啊啊的招呼声,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只贴着辽阔大海飞翔的海鸥,抖动着湿漉漉的翅膀满怀激情飞向新大陆。
徐济云教授进门后长长出一口气。王莉还没下班,但王莉把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更重要的是王莉重新布置了房间,与佟林教授有关的东西都摆放在显要位置,主要在书房,正墙书架上方摆放的是徐济云教授与佟林教授的几幅合影。最醒目的是生活照,他们在海滩上散步时的照片,白沙碧海椰林海鸥跟油画一样,后边几幅都是在讲坛上探讨交流的状态,再后边都是跟佟林教授齐名的大学者们的合影。导师的合影摆放在书桌上,台灯的另一侧依然是他与佟林教授的合影,可见佟林教授在他心中的位置有多么重要!
书房也是徐济云给研究生上课的地方,那些投奔徐济云教授门下的硕士博士们,第一次踏进导师的书房就被浓浓的书香迷醉了,学子们首先看到的是一系列享誉海内外的学术大师与导师的合影,在这些照片的后边才是书架上的一排排经典名著。学子们将在这样的氛围中度过三年美好的时光,硕士中的幸运者会硕博连读把这种美好时光延续六年。这段时间,王莉把佟林教授的著作集中起来摆放在书柜的中心位置,这些著作都有佟林教授的签名。
此时此刻,徐济云教授走进书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佟林教授与他的合影,然后是其他教授与大师们的合影,真正的徐济云完全成了旁观者,他在欣赏影像世界中的自己,比在场的这个自己更真实更感人。光影世界中的佟林教授与徐济云教授已经没有了年龄的差别,他们如此相像跟亲兄弟一样。确切地讲,佟林教授比徐济云的导师年纪大,甚至比徐济云的父亲都大七八岁,完全是他的父辈。光影世界中一老一少完全没有了年龄的差别。更重要的是佟林教授气度不凡,儒雅清秀俊朗,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几岁,跟乡村同龄老人待一起就形同父子啦。这不仅仅是城乡差别,也不仅仅是劳力者与劳心者的差别,更重要的是修养涵养学养的缘故。
此时此刻徐济云正在翻阅《文摘周报》上一篇文章,讲的是清华北大一帮哲学教授,冯友兰、金岳霖、贺麟、汤一介都活到了九十岁一百岁,七八十岁都不敢称自己为老人,都被人家称为小王小李,文章最后的结论是这些哲学家一生大灾大难不断,从事的哲学研究都是针对人类的命运,人类的终极关怀,天道世道人道,宇宙人生人性人心全都通脱达观,达到了庄子所谓的至人真人达人状态,才能轻轻松松活到九十岁一百岁。85岁的佟林教授是野外春游爬山时突然在半山腰去世的。死亡一点儿也不丑陋反而呈现一种罕见的美。徐济云教授小心翼翼地折好《文摘周报》,放进书柜,以备不时之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生命在54岁的徐济云教授面前展现出无限美好的前景。徐济云教授的目光再次投向他与佟林教授的合影上,他忍不住把那张合影捧到手里,左看右看,看到了窗前看到了阳台。阳台上有王莉专门为他安放的躺椅,靠椅小圆桌,几乎是个小吧台,自然光中的照片更加清晰。王莉下班进门他都没有察觉。王莉微微一笑,退到厨房去做饭。
其实,王莉看到的是徐教授的侧影,看不到徐教授的正脸。徐教授手里的照片一清二楚,一本杂志那么大的彩照,装在枣红色的木质相框里,跟一幅油画一样,从屋子里的任何角度都能看清楚,两个杰出人物的合影,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中学语文老师王莉脑子里不断地蹦跳这两个古老的汉语成语,很快就蹦出了新意,佟林教授与丈夫合二为一,他们是一个人!这个发现让王莉大吃一惊,西红柿刚削了几片,银光闪闪的不锈钢小刀就这么停住了,王莉削土豆削西红柿的手艺可以跟山西面馆的刀削面师傅相媲美,此时此刻削西红柿的刀子和女人的手全都凝固了,也就那么片刻,西红柿和刀子轻轻落在菜板上,西红柿汁跟汗水一样渗出来。女人擦擦手,轻轻走过去,走到门口,斜一下身子,丈夫手中的照片与丈夫本人已经不分彼此。当一杯热茶递过去时,丈夫深情地看着妻子,摸一下照片,说:“佟林教授没有死,他不会死,他活着,不但活在大家心中,也活在每一个热爱他的人身边。”王莉点点头,递上热茶,接过照片。
吃饭时王莉告诉丈夫:“你这么想就对啦,佟教授跟你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你们简直就是一个人。”“真的吗?”丈夫满脸喜悦,胃口大开。王莉不停地给丈夫夹菜。王莉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告诉丈夫:“一切都是真的,实实在在,确实如此。”
下午去上班,同事学生也都是这么认为。王莉的话没错,女人的感觉太要命了。徐教授当晚去一趟西安,第二天西安几十所大学的师生再次证实王莉的判断有多么准确。徐教授回到渭北市回到家里,进门的时候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全都是对王莉的无限钦佩。王莉给丈夫煮了咖啡,王莉好这一口,茶和咖啡中西合璧。徐教授给王莉如实交代西安之行的情况,一切如王莉所料,王莉就抖着肩膀笑:“去不去北上广?这么点儿自信都没有。”徐济云不停地那是那是。王莉就轻轻来一句:“关键是佟教授人好。”绝对是咖啡的作用,咖啡提神,中学语文老师王莉有如神助,一下子联想到臧克家的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有的人,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徐教授握住妻子王莉的手轻轻拍着,王莉就把臧克家的诗全都背出来了。王莉甚至回忆起若干年前佟林教授在渭北大学的一次学术讲座,渭北市的许多党政干部、中小学教师都来了,一个半小时的讲座,接着是听众提问,很快就从学术问题扩大到社会问题。机关干部提出的问题很直接很现实,当时流行《康熙大帝》《雍正王朝》《曾国藩》,佟林教授就讲了这些流行小说中不曾涉及的史料:左宗棠眼睛揉不得沙子,跟左帅打交道不敢做对不起左帅的事情;李鸿章精明,对不起李中堂的事情连想都不敢想,你还没动念头,李中堂就防患于未然,提前灭了你的念想,让你不寒而栗;曾大人仁厚,谁也不忍心做对不起曾大人的事情,除非你不想在世上混。王莉还是那句话:佟教授人好。这应该是他们夫妻最坦诚的几次谈话之一。徐教授也说了大实话:“我们彼此相像,可也是两个人呀!亲兄弟也能分辨出来嘛。可大家就是认可我徐济云。”丈夫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妻子就不妨进一步:“其实,是谁都无所谓,就是一个跟佟教授毫无瓜葛的陌生人逮住机会挺身而出,大家就认,社会就认,好人一生平安,好人活在大家身边,群众的心声,亲爱的,你抓住了机会,你太了不起了。”妻子忍不住亲丈夫一下。丈夫用拥抱抚摩亲吻回应妻子,跟当年热恋一样,他们一下子年轻起来。好人就这么好,谈论他都能给你带来快乐带来幸福。
王莉忙起来啦,从衣着打扮饮食嗜好业余生活全方位改造丈夫。参照标准,首选是照片,接下来是往事与随想,搜寻与佟教授交往的所有细节。王莉成了化妆师,家里成了美容院。神似固然重要,形似万万不能忽略。大众更在乎形似。女人就这么矛盾,刚刚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女人较真的时候,男人最好听从女人们的摆布。徐教授就像个木偶。一个礼拜后徐教授跟皮影木偶搭上关系,妻子王莉对他的摆布应该是前奏,是预演是排练。毕竟是不同的两个人,里里外外衣服全换,完全是佟林教授的风格。幸好礼服和外套好多年前就佟林化了。还是花了一大笔钱。买衣服女人毫不心疼。
徐济云教授再次让人耳目一新。已经不是简单几套新装,重要的是鲜活生命的复活与新生。王莉看到了徐济云生命深处的火焰,有爷爷取暖的火炕,有罗布荒原牧羊女舍命发掘的太阳墓地,更重要的是佟林教授无限期待的目光。神灵附体浴火重生呀!大家不再感到惊讶,而是理所当然,佟林教授有了替身,就相当于投胎转世,换上新衣显然是对大家对社会对生活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大家跟徐济云打招呼时流露出的是一种诚挚的感动。已经不能拿简单的人靠衣裳马靠鞍来描述徐教授了。徐教授这身打扮完美地体现出知识分子的严谨和女人的细心。佟教授风格的衣服与大活人徐教授可谓形神兼备。这正是妻子王莉的心愿,也是徐济云的心愿,更是大家所期待的。
这段时间,徐济云最爱照镜子,跟女人一样,不但在大衣镜前晃,还往妻子的梳妆台前蹭,书房里的小镜子已经不能满足他了。王莉就专门上街买了好几种高档镜子,其中包括一个手机大小可以翻盖的双面小圆镜。自然光、阳光、灯光、月光在镜子里闪闪发亮,佟林教授与徐济云教授融为一体交相辉映。已经不是照片上凝固的光影世界,而是江河湖海般的波光涌动,人人成了幻影,不断地聚散离合,我不是我,他不是他,你不是你,很快又恢复到我还是我,他还是他,你还是你。光来自神,来自上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上帝说牛顿来吧,于是一切都洞现光明。牛顿的光比上帝的光比神的光更准确更科学。牛顿从坠落的苹果发现万有引力,还用三棱镜分解太阳的光芒,证明白光是由不同颜色不同波长的微粒混合而成。牛顿还把凸透镜压在平面玻璃上,在白光照射下看到了明暗相同的同心圆圈,把上帝和他并列一起,后人称之为牛顿环。
徐济云教授沿着僻静小路绕很大的弯进入他们家那栋住宅楼,出电梯时本能地掏出钥匙,可竟然没有用钥匙,而是敲三下门。屋里没有动静,又敲三下。他应该知道妻子上班,女儿在国外读书,屋里连猫狗都没有,养的那几盆花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他还在敲。幸好邻居家没人,他可以继续敲。他手都敲麻了。要是个粗人,到了这份儿上会咚咚用拳头砸,用脚踢。大教授很斯文很有耐心地在以啄木鸟的方式很有节奏地叩击自己家的门!!!!!!如此反复。已经不是叩击,而是真正的叩问,徐济云教授确实想到了叩问这个庄严肃穆的词,徐济云教授还想到了屈原的《天问》。有意思的是防盗门上的油漆是深蓝色,根本不用产生幻觉也不用产生联想,只要用眼睛平视,就能把这深蓝色的油漆看成蓝天,“多么蓝的天哪!”应该是曾经风靡大江南北的日本电影《追捕》中的台词,一丝白云都没有,海水一样的深蓝,肯定是蓝天深处,九霄云外,吾将上下而求索式的追问。应该这么深沉遥远。他的手指已经没有感觉了。一片茫然中凭着本能他使用了钥匙,进屋后耳朵里还是敲门声,他还在茫然四顾。不知在屋里转了几圈,麻木的手指开始有了感觉,他一下子就站在大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了,镜子里的那个人同样认不出外边的人,他们同时问对方:“你是谁?”同一个声音告诉对方:“是我!”彼此落荒而逃。
仓皇中他带了一包烟。他不抽烟,偶尔抽一两支,完全是为了应酬,不上瘾。烦心的事不多,老婆又是标准的贤妻良母,事业有成而且是大成,如此顺利的人生烟酒就成了点缀。此时此刻,这个点缀成了救命的稻草。
在校园一个僻静的角落,他一边抽烟一边翻阅一本古书,具体的书名就不说了。书是摆设嘛,重点是抽烟,一根接一根,连抽五根,整个嘴巴都麻木了,跟刚才敲门的手指一样。嘴巴的麻木状态持续的时间要长一些。偶尔路过的人会把这个场景看成学者的一种修炼境界,这种身份的教授都有工作室和书房,他们在校园看书完全是奇痒难忍,不择地而生,成为校园佳话。徐济云就给人家这种印象。不少学生和教师偷拍了这个场景。徐教授永远不会知道被偷拍的自己,那肯定是永远无法追寻的自己。
一个半小时后,徐教授又返回自己家中。门外的敲击直至手指发麻是免不了的。略有不同的是进屋后绕过大镜子。但是小镜子不放过他,他也不打算避开小镜子。妻子王莉在每个房间都摆了小镜子,全都对着他那张脸。
“我们一生都在互望对方的脸,今天也是如此。”
这应该是吴丽梅的声音。他从窗户看到了天上的白云,吴丽梅的声音就来自白云深处,吴丽梅还告诉他这是波斯诗人鲁米的诗。
徐教授听从那神秘声音的支配,摸自己的脸,手指告诉他,摸到的这一切都属于自己,反复揣摩就反复证实皮肉和骨头都属于自己,他就来劲了,摸啊摸,要塑造出一个真实的自己。
“我们一生都在互望对方的脸,我左思右想,怎样才能把我的脸,变成你的。”这回不是吴丽梅的声音,是真正的鲁米的声音。
手凝固了,停在半空,镜中的脸与正在凝望的这张脸如此不同,让人颇感意外。徐教授连观察这种意外的能力都没有了,这种巨大的差异只能是一种内心感受,进不了镜面,所谓镜中花水中月,羚羊挂角都没有了,镜中映现的可是他无限敬仰的佟林教授啊。
他那么执着那么专注,妻子王莉进门他都不知道,王莉叫他三声他都没有反应,王莉奔过来,就看到了那惊人的一幕。不是镜子里的佟林教授,而是捧着镜子呆若木鸡的丈夫;丈夫神采尽失,灰头灰脑。让王莉更为惊异的是丈夫脸上再也没有佟林教授的痕迹了。王莉摸丈夫的脸,皮肉松垮垮的。王莉只能这样安慰丈夫:“佟林教授已经去世了,都安葬了,人死如灯灭,灭了的灯是没有光亮的。”丈夫徐济云如梦方醒:“我也颜面无光啊。”“你们关系太密切了,不分彼此,真正伤心的是你,你要想开啊。”“我只想在我的生命中保留一点儿佟教授的影子,哪怕一点点。”“这么想就对了。”王莉拉起丈夫,左瞧瞧右瞧瞧,“留在你身上的东西不少呢。”王莉摸一下徐济云的耳朵,告诉徐济云:“左耳像,右耳也像。”王莉煞有介事,徐济云不能不信。王莉就刮一下徐济云的鼻子,鼻子就不用说了。王莉重点进攻眼睛、眉毛和嘴巴,还有下巴。一句话,五官没问题,样样接近佟林教授,知足吧!我的老公!大概是心理作用吧,得到鼓励的徐济云教授恢复了自信,王莉就拿镜子让他看,大致轮廓确实没有变,还没等他仔细琢磨,王莉就赶在他前边,告诉他:“人毕竟死了,失去的神采无法挽回。”徐济云抓住王莉的手:“我要的就是这么一点点神采,萤火虫那么一点儿亮光都行啊。那可是佟老对我的期待啊!活在伟大人物的期待里就等于活在太阳的光芒里。”王莉笑眯眯攥着小圆镜子,慢慢靠过来,一直到徐济云的鼻尖,再往上升,镜子里只有徐济云一双忧郁的眼睛,王莉跟催眠大师一样嘴巴附在徐济云耳朵上小声嘀咕:“放松,放松,再放松,高兴起来,笑起来,开开心心,眼睛里有光了,是不是?”徐济云嗯了一声。王莉抚他的背:“再大一点儿声。”
眼睛里的目光确实是这样的。微弱的光算不算神光?
半夜醒来徐济云这样问自己。生命结束的地方,灵魂开始了。难道我们活着的时候没有灵魂。
早晨醒来,首先听到厨房里的响动声,王莉在做早餐,接着看到窗口的亮光。窗帘拉开一道缝,太阳还没出来,天光就照射到大地上,跟蛋清一样,冰凉而微弱。他对微弱的光特别感兴趣。他躺着看一会儿,坐起来又看了很久,王莉喊饭好啦起床啦。他进卫生间蹲马桶眼睛还盯着窗口上灰白的光。
课堂上他讲了那么多晨光晨曦微弱的光,已经离课堂内容很远了,都到九泉之下九天之上了,他还不收声。课间就有学生问他佛光,他告诉学生佛光就是生命之光,每个人的体外都包裹着这么一层生命之光,就像地球周围的大气层一样。讲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能把人体包裹起来的生命之光绝对是一团熊熊大火,既是大气层也是奔腾的岩浆。可当他回到家里,端起镜子时,他只能按照王莉的方式让镜子贴近鼻尖,让镜子只照射出自己的眼睛。确切地说那是一双失神的眼睛,散发出的微光已经不能用萤火虫来形容啦,隐藏在浓密的眼睫毛底下,戴上眼镜一团模糊,世界是明亮的,模糊的是他的眼睛,眼镜底下一团迷雾;无论天晴与否,眼镜一闪一闪。不管他眼瞳保留了多少佟林教授的生命之光,别人是看不见的。别人把他的萎靡不振苍白憔悴全都理解成劳累过度。好心人劝他悠着点儿:不要太拼命,拿到了学科带头人还想拿院士呀?文科没院士!他笑笑不吭声。
那微弱的光完全成了徐济云教授的个人隐私,也可以说是他们家庭的秘密。夫妻在校园相遇,妻子就发现了问题的核心,衣服太耀眼,质地太好,把人遮住了。主要是上衣,直接影响到脸和眼睛。佟林教授招牌式的白衬衫都不行,白色更亮,但必须穿白衬衫。纯棉布已经相当朴素了,没办法,高科技深加工,优质布料,自有一种罕见的自然之光让微弱的生命显得苍白无力毫无生机。王莉就想办法弄来农民手工织的白布,带点儿灰黄,真正的土布,制作出的上衣上身效果很好。农村老头老太太穿上都蛮精神的。大教授毕竟是大教授,土布褂子,一穿精神多了,但也离佟林教授更远了。徐济云教授问心爱的妻子:“你乐意看到人家把我跟佟林教授分开吗?”“可我不愿意看到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幸好是礼拜天,可以不出门。王莉开始倒腾家里所有的衣柜包括床底下的柜子,包括各种皮箱包括结婚时置办的藤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