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坐飞机,万米高空波涛滚滚的云层就被他看成了草原上的羊群。吴丽梅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是那句让他迷惑不解的楼兰誓言,而是轻风般的内心独白,那声音在告诉他羊是大地上唯一能接近太阳的动物,羊的翅膀就是天上的云,云就是羊群,云也是人的灵魂。羊有那么神奇吗?
吴丽梅还记得她第一次跟母亲放羊的情景。大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母亲叫醒她,她迷迷瞪瞪,洗脸刷牙,站在大门口,她就看见了从远方地平线上渗出来的亮光,地平线把天地连在一起,天空很容易就被大地的光芒渗透渗湿。吴丽梅第一次看见这神奇的一幕,很快她就听见母亲甩响的牧鞭,就像轻轻地抽天空的脸,天离地那么低,就压在低矮的窝棚顶上,窝棚跟人差不多一样高,母亲挥一下鞭子就能打天空的脸。很清脆的响鞭,显然不是抽打天空,圈里的羊听见鞭响全部都涌出来了。羊训练有素,紧跟头羊,头羊紧跟母女俩,母女骑着小毛驴。吴丽梅担心羊会丢掉,扭头往后看。母亲就告诉她羊比你听话,它们不会乱跑,朝前看,带好路。吴丽梅不识路,只能乖乖跟着母亲走,吴丽梅感到她也成了一只羊。
母亲比别人辛苦。别人放羊只管羊吃饱喝足,十天半个月才刮刮羊身上的尘土。塔里木风沙大,还有可怕的浮尘天气,羊身上不但落满尘土,还生虫子,羊在地上啃草,鸟儿就落羊身上捉虫子吃。母亲却每天都要刮羊身上的尘土。羊干干净净过夜。母亲更辛苦的是两三天给羊洗一次澡,要走好长的路,带羊群到水边。洗过澡的绵羊个个喜气洋洋,就像一群白云在大地上飘荡,银光闪闪,太阳都暗下去了。当白云般的羊群回到村庄,人们赞不绝口。赞美完之后,没人效仿母亲,太累。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母亲来自苦寒的阿尔金山牧场,在母亲的记忆里山区才叫艰苦,到了辽阔平坦有湖有草场有绿洲的塔里木,母亲就以为进了天堂福地,母亲就无视风沙浮尘的存在,任何事都干得比别人出色。当年泥瓦匠父亲跟师傅去山区盖房子,父亲的好身手强烈地吸引了山区的牧羊女,那些年泥瓦匠父亲吸引的美丽姑娘有很多,好手艺加上能歌善舞还能拉二胡,父亲就很挑剔了。阿尔金山之行,心高气傲的父亲却一下子被这个苦寒之地的牧羊女给征服了,牧羊女身边的羊群像白云一样,山区缺水,她还是把羊洗那么干净,美丽羊群中的少女显得更为高贵优雅,当她的歌声响起,当她的舞蹈反复回旋,传说中的楼兰姑娘一下子复活了,年轻的泥瓦匠情不自禁唱起了楼兰古歌。其实是古罗布人求爱的古歌,叫作那鲁斯库木,每年母亲的生日父亲总要唱这首歌。母亲干活干得高兴就唱这首歌。吴丽梅和姐姐弟弟听到的都是曲调,亲朋好友听到的也是曲调。好多年以后吴丽梅考上了大学,举家欢庆时父亲才公开唱出了歌词,那一刻母亲面带羞涩成了美少女,她的孩子们永远记住了那首古歌的歌词:
啊!心爱的人哪!
你的黑发半遮脸。
你不答应,我就不能亲你吻你。
你这样板着脸,
实在让我心酸。
心爱的人哪!
我朝思暮想,
无时无刻不在依恋着你。
哪怕天涯海角,
也要看到你的容颜,
与你终身相伴。
在西域大漠,人们都把罗布泊和楼兰看作大地的尽头。阿尔金山美丽的牧羊女就跟着泥瓦匠来到罗布荒原。她很快成了母亲。她把大女儿培养成了牧羊女,她开始培养二女儿吴丽梅。
按母亲的吩咐,吴丽梅每天清理10只羊。一个月后增加到了30只羊。两个月后,跟母亲对半。已经是冬天了,冰天雪地让人受不了。母亲就让吴丽梅把光脚伸进热牛粪里取暖,牛粪呛人的气息中有一种清香,5岁的吴丽梅就问母亲:“妈妈,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在牛粪里暖脚?”“鬼丫头,妈妈还暖手呢。”母亲的手就伸过来摸吴丽梅的脸,从出生到现在妈妈抱啊亲啊多少次了,这一刻吴丽梅才发现母亲的手那么温暖,那么绵软那么圆润饱满,母亲那么辛苦,又是放牧又是种地,又是干家务,别的女人在她这个年龄已经开始憔悴,手开始粗糙变成树皮。连母亲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长年累月地当泥瓦匠丈夫的好帮手,揉面一样揉泥巴,每天都用湿牛粪擦墙壁,擦地板,反而滋润了她的手,她的手就保持了泥巴和牛粪的潮润和柔性。还有温度,泥土和牛粪的温度持久而热烈。母亲的儿女们都保持了这种持久而热烈的泥土和牛粪的特征。儿女们情窦初开,与恋人亲热的那一瞬间,那双火焰般的手就永远留在恋人的记忆里了。
吴丽梅比姐姐和弟弟辛苦,也比他们幸运。母亲培养二女儿吴丽梅的第二年,牧场出现一大批弃之可惜、留之不堪的又瘦又弱的羊。大家就想到了特别能干的吴丽梅的母亲。母亲肩负着领导和牧场职工们的期待挑这副担子。弟弟太小,姐姐上学,6岁的无忧无虑的吴丽梅就成了妈妈的好帮手。母女俩赶着50只瘦弱不堪的羊到离水近的好草场。正好是夏天,金色的沙枣花散发着浓郁的芳香。遍地的罗布麻开着红色小花,红柳花红如玫瑰,湖畔长满了茂密的芦苇,胡杨沙枣高大茂密。这都是羊爱吃的食物。饮水洗澡很方便,还有牧羊人住的窝棚。吃用的东西都带来了。这些可怜的羊在别人手里又脏又难看,身上沾满了草屑和粪土。母女俩取出胡杨木梳子清理羊身上的垃圾,梳子划过之处,着火一般烟雾升起,梳子很轻,不能拔下羊毛,忙半天清理完毕,母女俩成了土人,呛得直咳嗽,草地空气清爽,深呼吸,醒过神,开始给羊洗澡。羊不习惯下水,母女俩一只一只牵到水里。撩水把羊浇湿,牵着羊耳朵在水里游荡,羊就适应了,在水里又蹦又跳,干干净净银光闪闪跳上岸,边吃青草边晒太阳。50只银光闪闪干干净净带着水珠的羊埋头吃草。太阳就贴过来了。银子一般亮晃晃的一身羊毛吸取了大团大团金色的阳光,一下子就蓬松起来,柔软细腻光滑如杨花柳絮,羊精神漂亮起来了。
母女俩跟护士护理病人一样细心呵护,每天按时放牧,羊们吃饱喝足,还要按时活动按时休息,不受热不受潮,不受虫害,羊喝的都是干净的水,不吃霜打过的草。狼是羊的天敌,羊见到狼就是浑身酥软不能动弹,羊唯一能做的反抗举动就是狼出现在几十里以外羊就能察觉到,羊就开始骚动,挤成一团咩咩地叫,大合唱一样边叫边发抖,制造恐怖气氛。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后半夜,狼总是在这个节骨眼偷袭羊圈。头羊总是最先察觉,唤醒所有的羊进入救亡大合唱,唤醒沉睡的主人。主人如果喝了酒或迟钝如猪狗,羊就要遭殃了。吴丽梅的母亲从梦中惊醒,叫醒女儿,叮咛女儿待窝棚里不要出来。她一个人操起家伙出去了。窝棚的门关死死的,里边挂着马灯,吴丽梅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很快就听见母亲敲打脸盆的声音,接着是冲天大火。母亲在羊圈里点燃梭梭和红柳,很壮观的一堆篝火,加上爆响的脸盆,羊围着篝火,羊们都放心了,女主人把搪瓷脸盆都敲烂了都敲成火炮了,燃烧的红柳和梭梭,噼啪作响,尤其是红柳,就像无数颗太阳在爆炸,炸裂出一团团烈火,狼群不敢靠近,篝火和暴雨般的敲打声一直延续到天亮一直到太阳升起,太阳就像从篝火里发射出来的。两个月后,这些准备淘汰的病秧子被母女俩喂养得又肥又壮。母女俩骑着小毛驴带着羊群离开草地返回牧场,羊群就像移动的毡房。
吴丽梅7岁上学那年,就能一个人出去放羊了。母亲总是在儿女们上学前把他们培养成劳动能手。上学后的吴丽梅假期放羊。父亲专门给女儿做了一根漂亮的牧羊鞭,三米长的坚硬柔软有弹性的白蜡条做鞭杆,鞭梢是二胡的琴弦,炸起鞭来声音清脆响亮,琴声在空中回荡,羊群随鞭声而动。带着琴声的响鞭还能给羊提神。羊吃草的路都走熟了,每一块草地就像个车站,早晨有早晨的站,中午有中午的站,下午有下午的站。放羊是个轻松活。已经上学识字的吴丽梅能看书了,上学前看小画书就认了不少字。上学不久她就能看简单的故事书。那个年代,师资力量薄弱,但新疆的中小学老师大多都是上海知青,教学水平不亚于大上海。孩子们常常能听到手风琴小提琴口琴的演奏。口琴简单便宜,很受大家欢迎。父亲就托上海知青从大上海买来了口琴,一教就会。吴丽梅放羊的时候带着口琴和书,羊儿们和小毛驴自由自在地吃草,吃饱了就在旷野上嬉戏打闹,毛驴的叫声响彻云霄,俨然羊们的领唱,羊总是浅声低吟,咩咩声单调乏味,毛驴就大显身手,时而嗷嗷嚎叫,时而悠扬长啸,毛驴最拿手的是充满幽然风趣的开怀大笑,笑到至极就满地打滚,边滚边叫,已经有点儿动物版芭蕾舞的意思了。黑色毛驴成了王子,洁白美丽的绵羊就成了天鹅,最漂亮的羊就站起来了,直立行走,狗日的还真的成天鹅了,毛驴与羊的芭蕾舞《天鹅湖》。很快引来了百灵鸟和塔里木兔。旷野从来都不寂寞,荒原是人类的说法,飞禽走兽草木沙石从来都不认可人类的狗屁想法。它们终于发现那在胡杨树下看书的小姑娘放下书本,操起小口琴呜呜咽咽鸣叫着加入动物们的狂欢。小姑娘刚刚学会两首歌,爸爸教的《北京的金山上》,上海知青教的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动物们能听懂音乐,口琴中的歌曲没有歌词,动物们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它们能听懂人类音乐的曲调。两首歌吹完,吴丽梅开始唱塔里木和罗布荒原的古歌,七岁孩子记不清歌词,曲调记得很熟,一曲接一曲。动物们听得很开心,动物们把吴丽梅当成最贴心的朋友和伙伴。
大人们也唱歌,大人们唱的都是哀伤的歌曲,飞禽走兽听不到一半就离开了,太伤心了。动物们喜欢孩子的歌声。孩子们没有遭受过苦难,孩子们几乎就是人类的动物时代。这个刚刚上学的小女孩只带两本书,上海知青从上海带来的旧书,1957年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普希金童话诗》,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伊索寓言》,《普希金童话诗》里的《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神父和他的长工巴尔达的故事》《沙皇萨尔坦的故事》《公主和七勇士的故事》,她看不懂也不感兴趣,她只喜欢《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和《金鸡的故事》。《伊索寓言》大都是动物寓言,都是《农夫与蛇》《龟兔赛跑》《驴子与青蛙》《蚯蚓和蟒蛇》《小男孩与蝎子》《掉进井里的狐狸与山羊》《站在屋顶的小山羊和狼》《蚂蚁与屎壳郎》《老鼠与青蛙》《老鼠开会》,这些动物就在身边,跟她当伙伴,不分彼此玩得很开心。寓言里的哲理她一点儿也不懂,她只喜欢寓言里的动物,全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这些书就成了动物本身。有道是从书本里求知识,从自然中求智慧,吴丽梅的启蒙老师就是塔里木。7岁的牧羊女给上海知青重述的《普希金童话诗》和《伊索寓言》变化有多么大,上海知青不停地眨眼睛:这是普希金吗?这是古希腊那个奴隶伊索吗?小女孩吴丽梅把塔里木的兔子狐狸乌鸦驴子百灵鸟老鼠跳蚤蚊子四脚蛇天鹅牛羊马骆驼胡杨红柳梭梭骆驼刺芦苇包括飞扬的沙土全裹进去了,上海知青听到的是幽默风趣的阿凡提,骑着毛驴到处逗人开心到处挖苦讽刺巴依老爷的阿凡提,吴丽梅那张乖嘴让普希金和伊索骑上了小毛驴抽上了莫合烟。
吴丽梅还记得父亲带她去巴扎买毛驴的场景,那是个物资贫乏的年代,牲畜市场最多的不是牛羊马驼,是可爱的小毛驴。从古到今塔里木从来都不缺小毛驴,性格温驯活泼可笑,蹦跳欢叫,一对招风大耳,长而密的眼睫毛,一双又大又亮的黑眼睛,毛茸茸的就像个顽童。泥瓦匠父亲在驴群中挑中一匹,揪住它的大耳朵往下压,驴背就弯成一张弓,驴背长而圆,父亲猛地一跳跨上驴背,驴子就踏起烟尘,一阵快跑兜一圈回到原地不喘气,打个响鼻,兴奋地嗷嗷大叫,体力很好,父亲再摸摸牙口,就买下了,就成了吴丽梅的坐骑。好多年以后,已经成为西域研究专家的吴丽梅又把研究目标对准了老子。老子骑青牛出关,骑白马过河西走廊,骑骆驼入大漠,到了塔里木就换上了小毛驴,老子就幽默起来了。人类的幽默意识绝对来自驴子,再古板再无趣的人骑上小毛驴肯定脑瓜开窍大彻大悟。写《道德经》的老子只沾了智慧一点儿毛,骑上毛驴后老头开始笑了,幽默起来了,跟驴比笑比幽默,真正的智慧出现了,创造出了“摩诃兜勒”的老子真正成了得道之人。西域大曲“摩诃兜勒”的互文本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大神们都骑着天鹅骑着大白牛甚至骑着老鼠叱咤风云。
我们是兄弟。
这不正是吴丽梅的金色童年吗。骑着驴骑着羊,与飞禽走兽相伴为伍。她甚至骑过高大壮美的头羊,只有那些壮健沉稳聪慧的公羊才有资格当头羊。有道是头羊怕狼,尾羊怕鞭,牧人总是骑着马,在后边挥鞭赶羊,狡猾的狼就从前边袭击羊群,头羊就很危险。牧羊女吴丽梅三天两头骑头羊,就给头羊壮了胆,驴子与尾羊相伴。如果有双眼睛从天空往下看,就会看到天刚亮,太阳还没有升起,一个红彤彤的小姑娘骑着大公羊,一长串银光闪闪的绵羊和黑毛驴紧随其后,奔向辽阔的荒野,奔向遥远的地平线,就像天地间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大公羊就像驮了一轮红日,天空和大地都被照亮了。羊群到了青草地,羊群不再是整齐的队列,羊群一下子就在草地上散开了,散开的那一刻太阳刚刚升起,阳光跟羊群一起在大地上散开,红彤彤的牧羊女从公羊背上下来,就像太阳从天而降走向金光闪闪的胡杨树,胡杨树就燃烧起来了。响彻天地的不是太阳的燃烧,是吴丽梅吹响的口琴。吴丽梅刚刚从上海知青那里学会了《边疆处处赛江南》,就立竿见影活学活用,把太阳当朋友当伙伴,就吹起了口琴,吹到“牛羊肥来瓜果鲜”,羊们就拼命啃草,吹到“天山南北红光闪”,石头沙子都冒起了火,尘土都冒烟了,旋风一股又一股,大漠孤烟指的就是旋风。日落大地,赶着羊群回家,羊身上披满了落日的辉煌,牧羊女就像镀了金,落日散发出浓烈的土腥味,太阳风尘仆仆满脸慈祥就像古代行走在丝绸古道上舍身求法的高僧,整个大地都披上了辉煌的袈裟。羊成了小沙弥,毛驴也是。
牧场最忙的是春季产羔。吴丽梅白天上课,晚上就当妈妈的好帮手。接羔是大人们的工作。吴丽梅给羊羔喂奶,给母羊调料喂草,累得小腿抽筋小手发抖毛毛眼通红通红。后半夜一只待产的母羊得了急症,不停地挣扎呻吟,身边没大人,妈妈只能叫吴丽梅来帮忙。兽医没来之前,母羊就不再呻吟不再挣扎,母羊肚子里的羊羔还在动,母羊保不住了得保羊羔。母亲叫吴丽梅出去,拉上门别进来。吴丽梅蹲在门外,外边黑乎乎的,窗口灯光照不到一米。吴丽梅听见刀子宰羊的声音。吴丽梅不知道妈妈在剖腹取胎。不到5分钟妈妈就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外科手术。吴丽梅进去时没看到母羊,只看见炉子烧得更旺了,妈妈还不停地叫她加柴火。妈妈用旧衣服轻轻地沾羊羔身上的黏液和血水,接着就剥开羊羔粉嫩的小嘴,用棉花擦口腔里的黏液,然后捏着小腿,一呼一吸轻轻做人工呼吸,小羊羔吐出一口气,眼睛慢慢睁开,光明从眼睛里流出来,灯光就暗下去了,屋外黑夜上空月亮又圆又大,从新生羊羔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微弱的生命之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就看到窗外上空的月亮,塔里木上空的月亮又圆又大,月亮里的兔子也被出生的小羊羔看见了,小羊羔看见了它自己。月亮里的小白兔跟它一模一样,小羊羔太吃惊了,它投向世界的第一道光明就这样升上天空,被吸进了月亮,变成了小白兔,那就是它的魂魄。
佛教盛行西域的时代,就有狐、猿、兔三兽供养菩萨的传说。兔无所得肉,舍身火中,上帝大发慈悲,从火中取出焦兔,置于月亮,令天下众生举目敬仰,要知道月亮是菩萨行善的化身。西域兔子有许多种,只有戈壁兔和塔里木兔头大身小矫健无比,一蹦数丈,能蹿成一团火焰,哈萨克语兔子就是火焰。菩萨的另一个化身隐含着更多的火。吴丽梅帮妈妈抢救危难中的羊羔,目睹了生命的死亡与再生。好多年以后她的恋人徐济云并不知道这一切,但他们确实相爱过,相爱的双方就不再有秘密;好多年以后他们分手了,都有了家室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徐济云还时不时地梦见小羊羔从死难中复活新生的场景。徐济云就相信了天誓和缘起,人默想什么,什么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母亲在牧场的声望越来越高,一个把窝棚地窖子收拾成宫殿的女人,一个把黄土打磨成宝石的女人,一个把灰头灰脑的绵羊变成白云的人,是罗布荒原的骄傲,也是整个塔里木的骄傲。母亲成了镇上的清洁工,全家就从分场搬到镇上,成了城镇居民。总场场部就在镇上,不但有牛有羊还有骆驼还有马。吴丽梅假期还去放羊,吴丽梅开始骑马了。妇女儿童老人都骑小毛驴,男人们都骑马,万不得已才骑驴。男人骑驴那个样子就很搞笑,高大魁梧的西北大汉,往驴身上一坐,就跟坐在棉花包上一样,扑哧一下,两条大腿就搭地上了,脚划着地面,几乎让毛驴拖着走,毛驴不觉着累,跑得更欢,叫得更响,长一声短一声,整个大地都在开怀大笑,钻天杨的叶子都成了毛驴的招风耳,不但把白杨树拍得叭叭响,也在打天的脸,白杨树就成了天上的小毛驴,狂得上天了,一个劲往天上蹿,蹿着蹿着就成了钻天杨,钻到上天的胳肢窝里上天忍不住都哈哈大笑,就带动了沙包上的红柳沙地上的梭梭戈壁上的骆驼刺,无边无际的牧草,飞禽走兽,大地上的万物都喧闹起来。没办法,有驴子的地方就这么搞笑。一个庄重沉稳的男子汉一定要注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骑毛驴,笑会传染的。毛头小伙子还罢了,一个娶妻生子成为一家之长的男人,一个当了领导说一不二的男人,笑声会让你不严肃,会让你失去威信。男人们一边告诫自己一边陷入毛驴的欢笑难以自拔。毛驴已经成为他们生命中最有活力的一部分。他们满脸鄙夷满脸轻蔑地骑驴出门,又满脸喜悦小顽童一样骑毛驴回家。驴子让所有人变成孩子。万物有灵,万物生而有翼,万物皆有童心。驴子永远也长不大。
吴丽梅小同学渴望长大,12岁这年她骑上了高头大马。不管毛驴如何欢叫如何逗她,小丫头一脸严肃地就像个小男子汉,抖着缰绳一阵狂奔,消失在辽阔的原野上,白烟飘起,很快被风吹散。每天早晨,吴丽梅都骑马奔向天地交汇的地平线。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时,吴丽梅和红鬃烈马就成了大地的火焰,就地燃烧,不再狂奔,速度完全消失。好多年以后,吴丽梅考上大学,坐火车去内地,火车进入戈壁沙漠就不再动了,连声音都没有了。月球一样的戈壁滩,没有房屋,没有树木,只有稀稀拉拉的骆驼刺,没有参照物,火车再怎么跑都跑不出速度了,仿佛凝固在天地间,火车一下子就变小了,就像一只小甲虫一只蟑螂一只小蜥蜴。蜥蜴新疆人叫四脚蛇,小拇指那么大。火车就这么可怜巴巴地趴在戈壁滩上。从沙漠里来的吴丽梅一下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寂寞。更强烈的孤独和寂寞是在她到陕西第二大城市渭北市以后,1978年,大学生都是珍贵的大熊猫,举国欢庆全民拥戴,吴丽梅只能把这种孤独和寂寞埋在心里。大一第一学期她就跟徐济云谈恋爱了,一直相恋到大四毕业前夕,热恋也没有消除这种孤独和寂寞。
大城市的孤独和寂寞不是吴丽梅第一个感觉到的。吴丽梅纵马狂欢那一年,孔雀河畔一个蒙古汉子当了劳模,去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参加表彰大会,接着参观工厂博物馆展览馆,观赏自治区顶尖级的歌舞团表演,整整一个礼拜,回到孔雀河畔不到千人的小镇向亲朋好友实话实说:“乌鲁木齐什么都好,就是太孤独太寂寞啦。听不到鸟鸣听不到羊叫听不到驴笑,歌舞团的演员们在台子上又唱又跳,观众只能在台下干瞪眼。”歌声和舞蹈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大漠深处孔雀河畔塔里木河畔,人们一起唱歌一起跳舞,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是人都能加入,千百年来,塞人、月氏人、吐火罗人、汉人、匈奴人、柔然人、羌人、回鹘人、蒙古人不都这么进来的吗!连死后的墓地都在一起,胡杨木以太阳放射光芒的形状排列成不断死亡不断复活再生的太阳墓地,各色人种的亡灵大狂欢。死亡都不孤独都不寂寞。这就是戈壁大漠深处人们的生活。蒙古人总是春天把骆驼放出来,任由它们浪迹天涯,秋天长肥了再把它们找回来。骆驼通常在哪个地方主人都知道,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包括一粒沙子都跟自己身上的器官一样熟悉。千百年来,住窝棚的塔里木人都习惯把钱财珍宝埋在沙子里。用钱的时候就到沙子里去找。沙子常常移动,他们能找到流沙的踪迹。找不到就不找了。总有一天大风扬沙,钱财珍宝会露面的,谁捡到就是谁的福气。塔里木人相信人跟金钱财富是有缘的,人跟人是有缘的,人跟万物是有缘的,你的就是别人的,别人的也会成为你的。流沙荒漠就是自己的家园。好多年以后吴丽梅才明白楼兰这个城市名称的现代意义。
1974年高中生吴丽梅不再看《伊索寓言》了,《普希金童话诗》中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金鸡的故事》显得滑稽可笑,她的目光投向了《公主和七勇士的故事》《鲁斯兰与柳德米拉》,1957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普希金童话诗》的封面就是英俊的骑士鲁斯兰和美丽的少女柳德米拉,从七岁读到十四岁,从孩童到少女,她才发现这本书的封面远胜书中的插图和文字。吴丽梅的口琴不再是《边疆处处赛江南》了,吴丽梅不需要人家教她了,吴丽梅偷偷地学会了《草原之夜》,这首东方小夜曲当时是被当“大毒草”批判的,上海知青们约会时就用小提琴手风琴口琴演奏《草原之夜》。一男一女在河边在芦苇荡里在胡杨树沙枣树下在红柳沙包的后边,男的来一段,女的也来一段,这美妙的场景很容易被人看到,大人们笑一笑,孩子们蒙头蒙脑。少女吴丽梅中了魔一样,不由自主地跟着学,《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等于烈火烹油,吴丽梅版的《草原之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把上海知青全比下去了。上海知青就告诉她你这么聪明一定要上大学,一定要到城市去生活。上海人眼里大江南北真正的现代化城市就是大上海。高中生吴丽梅说出一长串的地理课本上的大城市,上海知青摇摇头,都不是。已经不是那个教她小学语文课送她《伊索寓言》《普希金童话诗》教她吹口琴的上海男知青了,这个教她高中语文的上海女知青说得更直接更具体:“你这么漂亮这么美,这么聪慧,你应该到上海去生活。”女知青盯着吴丽梅好半天告诉吴丽梅:“高中毕业就争取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哪都不去,只去上海。”
1972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开始以推荐方式招收工农兵大学生,1973年许多大学恢复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开始重视文化考试,条件是必须当过三年以上的工农兵,给大江南北的下乡知青带来希望。吴丽梅开始设计自己的未来,她马上要高中毕业了,当三年牧工,到1976年她就有资格上大学了。文化考试更不是问题。父母出于一种本能,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崇尚文化,接二连三地交结上海知青,给孩子补课,后来三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沉醉在《鲁斯兰与柳德米拉》与《草原之夜》中的吴丽梅在上海女知青的开导下把城市当成爱情的花园,开始了对爱情的无限向往和想象。遭罪的肯定是吴丽梅身边的小伙子们,14岁情窦初开的大漠美女,仿佛楼兰美女再生,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美人,是一朵燃烧的玫瑰。能歌善舞又满腹诗书,聪慧异常。很容易接近又很伤人。她热情而遥远的目光,总是看着远方,任何靠近她的男生都变小了,跟草叶上的七星瓢虫一样。更恐怖的是吴丽梅身上有一股天然的芳香。吴丽梅的妈妈能做出最好的玫瑰酱,牧场以及全镇能常年做玫瑰酱的没有几家,汉族只有吴丽梅的妈妈。玫瑰酱是维吾尔族人的传统手艺。吴丽梅的妈妈在阿尔金山的时候就学会了。不但会做花酱,还能种植玫瑰花,不是院子里花盆里的那么几枝摆设,美化美化环境,是跟种菜一样开垦出的一片地种植大片玫瑰。这才是难度极大的技术活。几次搬家,他们家总是把房子建在近水的地方。水不够,泥瓦匠父亲就驾毛驴车跑几十里去湖里去河里去水库拉水,再苦再累也要满足妻子的心愿。当年泥瓦匠父亲不就是被阿尔金山苦寒之地的玫瑰花点燃了爱情之火吗?玫瑰生根长高会遮住太阳,你就成为你自己的太阳。穷人种不起玫瑰,荒漠里种玫瑰更是天方夜谭。新疆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降雨小,蒸发量大,用农家肥,手工除草,玫瑰的品质就不同凡响。花期只有20天,清晨采摘,花瓣被揉搓翻拌成细碎的花末,加入砂糖,装入大缸,密封搬到屋顶,阳光暴晒60天,浓香甜蜜的玫瑰花酱就做成了。吃玫瑰酱长大的孩子身上就有一股天然的芳香。在塔里木人的意识里,没有玫瑰,童年就成了戈壁沙漠。再穷的人都要从巴依老爷的花园里偷一枝玫瑰,栽在自己家简陋的院子里,一株就会长成很多株,西域大漠,许多人家徒四壁,破败的墙角一定有几株燃烧的玫瑰。玫瑰使人高贵。
1978年秋天,当吴丽梅与徐济云走在一起时,徐济云看到的就是一朵可爱的玫瑰花,西域大漠还真有这么一首民歌,肯定是情歌。以后的日子她会经常唱这首歌。吴丽梅还记得她用口琴吹《草原之夜》时徐济云眼神里忽悠一闪的不自信。吴丽梅就把口琴收起来了。吴丽梅问他是不是有点儿冷,深秋的晚上,冷是很自然的。徐济云到底是个下过乡的大学生,徐济云微微一笑:“你都不怕冷,我就不好意思说冷。”“你就硬撑着?”毕业前夕,吴丽梅给徐济云织了一件毛衣。从老家罗布荒原带来的原生羊毛,亲手搓线,亲手编织。2008年秋天,吴丽梅葬身大漠,葬身的地方有一个大沙包,茂密的红柳把整个沙漠都抓起来了,红柳条子就像吴丽梅的手,就像千手观音,在西域大漠,红柳又叫观音树;大漠人都知道,流沙流到哪里,红柳就长在哪里,红柳生长的速度总是大于流沙流动和掩埋的速度,红柳总是随着沙包的增高而增长,每一棵红柳下面都有一个巨大的沙包。徐济云觉得他的脑袋就是那个大沙包。吴丽梅的手就像红柳,在大地的皮肤下面,红柳们手牵手。吴丽梅再也不用告诉他天上的云是羊群,吴丽梅所有的声音就是那旷野长风。风说:“我已经想好了一本书,可是不知道找谁来把我的口述记录下来。”徐济云竟然想到了自己,他一下子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坏了。念想一旦产生就无法收回,只能任其蔓延。这本书可以叫《皮影》,因为它收集了那么多生命的影子,也可以叫《太阳深处的火焰》。我们深爱过的女人不都是玫瑰吗?也只有荒漠里的玫瑰才能点燃爱情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