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济云上课或参加各种会议，进屋先从包里取出粗羊毛衫套在衬衣上，给人感觉这是一件空调衣。有次参加市里一个文化系统会议，几位画家音乐家也都是乡村土布缝制的衣裳，大家就把大教授著名学者徐济云归到艺术家行列，甚至有人向他讨要字画，他越拒绝，人家越较真，更让人相信他暗中修炼字画几十年偶尔露峥嵘，待价而沽，三年不飞，一飞冲天哪。徐济云摇头苦笑。回家告诉王莉，王莉拍手叫好：练呀！练呀！练呀！真是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字画要的是名气，老公你太了不起了，你太有才了，你还没写呢，名气就出去了，多少人熬一辈子都熬不到这种机会。王莉吸口冷气，摸一下丈夫身上的粗羊毛衫，这一切都归功于吴丽梅，吴丽梅也不会想到她织的这件衣服这么神奇！
更神奇的事情在后边呢。丈夫徐济云刚出门，王莉就奔到窗口，拉开白色窗帘的一角。这是一栋38层的高楼，他们家住18层东户，大半个校园尽收眼底。乘电梯五分钟左右，丈夫徐济云就出来了。妻子王莉发现丈夫徐济云挺拔瘦高的身躯后边拖着一丈多长的影子，丈夫走哪影子随哪。王莉之所以惊讶无比，是因为以前那些长长短短的影子都在丈夫徐济云的前边，丈夫徐济云一直跟着影子走。影子走哪丈夫跟哪。王莉一直拿太阳的上升与下沉给自己做心理安慰。心理脆弱到极点人才会有这种想法，跟乡下女人一样跟古代女人一样，求神拜佛祈求丈夫平安祈求全家平安。现在好啦。丈夫从阴影里走出来啦。
王莉开始出现在徐济云讲课的教室和学术会议的场所，徐济云的衬衫每天换，款式颜色各有不同，都是妻子王莉精心选的，但粗羊毛衫永远不变。更重要的是灯光下的徐济云不管在哪个方位，身体永远在影子前边，王莉关心的就是这个，王莉松一口气又一口气，放松了一次又一次；已经不是放松而是正常的呼吸，一种极大的精神享受。
影子应该在人的后边，影子应该跟人跑而不是相反。
王莉满面春风的样子让大家以为她进入到了恋爱状态。她也不掩饰这种巨大的喜悦，她告诉人家我爱上了一个人，人家就起哄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徐济云。她不但不紧张，反而不断地把话题往丈夫徐济云身上引，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大家的兴奋点在她跟另一个男人的关系上。这帮人真是的。徐济云变啦！徐济云换了一个人！我爱上的就是这个旧貌换新颜的崭新的徐济云。没人懂她的心思，更没人揣摩她的心思。人到中年，个个老奸巨猾，说真话比吃屎都难。王莉就想吴丽梅的直率与痛快。王莉渐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们其实都看到了那个崭新的徐济云，她们就是不说，不说等于全说，有一句话叫于无声处听惊雷，还有一句陕西粗话，刺沟子装着睡。王莉嘴角挂上了微笑。
下班回家。跟中国所有的家庭一样，无论贫富贵贱，进门第一件事打开电视，然后进厨房做饭。丈夫徐济云总是晚一个小时回家。电视跟猫狗一样。但今天不同，今天王莉听到了“秦之声”里有皮影戏的响动。他们家跟陕西所有高校知识分子家庭一样，不大爱看老百姓喜欢的锣鼓喧天的秦腔，他们爱看凤凰卫视。教授夫人王莉下午六点半听到的是凤凰卫视播出的陕西皮影，而且是西路皮影，就在渭北市附近。王莉一边择菜一边看皮影戏，白布上晃动的影人让她大开眼界，影戏影戏影子也能成戏，影子也是艺术！天上的云，地下的水，太阳深处的火焰，无法消失的爱，无边无际的灵魂全都聚在一张白布上，这就是虚构的艺术。王莉就迷上皮影啦。徐济云进门时王莉手上的芹菜成了道具，在红色塑料盆上摔得噼啪响，把徐济云吓一跳。王莉抱怨徐济云回来得真不是时候，节目刚刚结束。王莉又把节目调到陕西台“秦之声”，哈，踩狗屎运啦，“秦之声”也是皮影《游龟山》。徐济云懵懵懂懂。王莉把徐济云按沙发上，徐济云要看凤凰卫视，王莉已经不是原来那只温顺的小鸟了，王莉变成了鹰一般的吴丽梅，口气果断：“就看‘秦之声’！就看皮影！底层老百姓能看你大教授也能看！”连王莉都对自己这么专横感到不适应，马上从吴丽梅调回到自己原来的状态，摇摇丈夫：“皮影很好看的，你会看出名堂来的。”
徐济云就很勉强地听从妻子的吩咐，皱着眉看皮影《游龟山》，看着看着还真看进去了。才子田玉川也好，民间美女胡凤莲也好都不重要，内容主题唱词全都忽略了，只剩下对白布上晃动的影子的迷恋与欣赏。还有白布后面的灯火，被灯火照亮的白布又叫亮子，太阳的火焰，灵魂般的白云全聚在这里，完全可以跟牛顿的万有引力相媲美，千军万马历史风云人情世故全都被小小的灯火照得透亮，全都一一展现在一张白布上，牛顿的三棱镜凸透镜凹透镜望远镜也不过如此。牛顿用这些仪器完成上帝对他的期待，皮影艺人就用一盏灯一张布几件道具来幻想自己来想象自己。他们没期待。活在别人的期待里还不如活在自己对自己的想象里。皮影是什么？皮影是人对自己的想象，电影源于皮影，而电影是人对世界的想象。王莉端饭菜出来时，徐济云眯着眼睛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完全沉浸进去了。王莉悄悄地摆上饭菜。电视上“秦之声”里的皮影已经结束，一个壮汉在大吼《铡美案》，黑脸包公把大教授徐济云给吼醒了，徐济云哈哈一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手舞足蹈半天打了一套太极拳，出一身汗，王莉递上热毛巾，擦几把，吃口热菜，还真饿了。两口子饭桌上的话题就是皮影。
饭后散步回来进书房看当天的信件。“瞌睡遇上热枕头好事不断”，众多信件中还真有一封有关皮影艺术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函，加一张大红镀金请帖，就在本市，后天上午，正好没课。妻子王莉连那个送信的研究生都记住了，叫王勇，是个博士。徐济云当博导10年了，既招博士又招硕士，国内外各种学术会议的邀请函雪片一般，研究生们负责收这些信函，按导师的要求，国际性学术会议邀请函属于一级，国内重大学术会议属于二级，省市以及普通院校属于三级，地市及大专学校以及民间学术团体属于四级。一二级属于必送信函，三四级就当废纸处理。这也是一种学术训练。个别有眼光的研究生会从三四级邀请函中找到某些学术信息，得到导师许可后便代导师去出席研讨会，也不失为一次见世面的机会。每个研究生负责一周的信件收送。这周轮到王勇博士，王勇博士在几封一二级信函中夹带了一封本地的三级学术邀请函，说明王勇博士对皮影感兴趣。
王勇博士的机会来了，他没想到导师也对皮影产生了兴趣，而且是极其浓厚的兴趣。王勇博士很快就收到导师发来的短信，后天导师与他一起去参加本市举办的皮影艺术研讨会，确切地说，是皮影艺术研究院成立50周年学术研讨会。王勇博士收到短信，大叫了一声，又蹦又跳，手机都快要爆炸了，旁边的同学那个羡慕忌妒恨呀！徐济云就这样跟皮影艺人周猴走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