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落了一场入秋以来从未见过的细雨,淅淅沥沥,一落就是没日没夜。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秋雨伴着西风,树上的绿叶瞬间都萎枯飘落了,气候陡然间就凉了好几度,大街上少许的行人,穿起了长衫。
秋天果然到了!
细雨凉秋的日子里,那些为曹锟当总统贿赂议员的工作,却进行得十分热闹而又紧张。为了不致有意外的影响,那些本来都有专门汽车的曹氏大员,竟包了黄包车,去各议员住处时,连行头服装也都更换了个面目全非。“偷来的锣鼓玩不得”呀!他们怕成为后天的罪人!从保定到北京来的要员,在细雨中奔奔波波,各人按照分派名单去联络议员,找到住处了,见着本人了,便笑嘻嘻地先递上由银行开出的款额五千元的支票,然后统一语调地说:“曹大帅拜上议员先生阁下,愿议员先生精神愉快,阖家欢乐、幸福!”话说完,不入座、不喝茶,拱拱手,便告辞。只有待议员谦让送行时,才又搭躬哈腰地说:“在最近即将召开的国会上,盼望议员先生给曹大帅厚爱!”
议员大多是清贫之辈,羽毛扇虽然可以大摇特摇,但囊中萧索,钱银相远也是事实。因而,也就对赵公元帅有了特殊的情感。无意中送来大额银元,谁肯不收?不只是收,而且受宠如醉,感激万分,多是送客至门外,拱起双手,哈下腰去,连连答应:“遵嘱,照办!”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京城中“曹大帅大馈议员”的消息竟不胫而走。那些南下的议员,闻道京城中有人无缘无故地便送大洋几千,实在垂涎。于是,便借着故儿,像春天的燕子一般,纷纷从南方的上海、南京,飞向北方的天津、北京。一时间,北京城又成了国会的“天心”。曹锟的差役们当然大喜过望,便尾随着新归的“燕子”,把笑脸和支票一起送上门去;而收到支票的议员们,自然会笑盈盈地答一声:“照办,遵嘱!”
不过,天下事想求其十全十美,那也是办不到的。世事难全!如今,咱就单说一个“难全”的。那一天,秘书长王毓芝坐着黄包车来到东四头条胡同里,在一座门外挂着“浙江邵寓”的四合院前停下,付了车费,便去叩门。两扇油漆得黑亮的门楣拉开了,一个青衣老者露出一副笑脸。“先生,你找谁?”
“请问:可是浙江邵次公的寓所?”
“先生您是……”
“从保定来,是次公的朋友,在下姓王,字兰亭。”
老者点头。“请,请!”
王毓芝跟随老者来到客厅。“请王先生先坐,我去请邵先生。邵先生正在休息。”
王毓芝忙阻拦说:“不必惊动邵先生了,我可以等等。不妨事。”
“不,”老者说,“邵先生有交代,有客来访,随时接谈。先生来了,我若传报迟了,邵先生会责怪我的。王先生请坐!”
王毓芝心里一热。“好一个好客的邵次公!”
老者走后,王毓芝才认真打量一下这个小小的客厅:客厅很小,但很雅,方方正正的厅堂,四壁雪亮,正面壁上悬一帧元人赵孟頫的《岁寒三友》图,无楹联相衬,倒显得醒目、清雅;左壁上是一帧放大了的临本《兰亭集序》;右壁上则是主人自书的行书横幅,是录的宋人万俟咏的《长相思·雨》。王毓芝对诗词欣赏一般,但对字却有兴趣,而邵先生的字又写得潇洒流畅,所以,他便因字而厚爱了词,随口轻轻地朗诵起来:
一声声,一更更。
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
梦难成,恨难平。
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
“好字,好词!”王毓芝脱口极赞。
此时,一位年近六十岁的清秀老汉从另一个房中走来。一进门,便对王毓芝拱手。
“先生……”
王毓芝忙拱手答话:“王毓芝,兰亭。”
“噢!”老者微皱眉头,略有所思,“没猜错的话,先生便是曹大帅署中的参谋……不,是秘书长!失敬,失敬!”
“久闻邵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来拜,相见恨晚了。”
“兰亭公大任在身,怎会有暇光顾寒舍?”邵次公谦让起来,“今日既来,必有见教。请直示。”
——次公是字,本名瑞彭,浙江淳安人,是当代词学和历法学的名士,为浙江所推国会议员。此人生性耿直,不媚不谄,堂堂正正做人,堂堂正正做学问,是第一届国会中浙江名士派的代表人物。战乱之后,由浙江移居北京,是一位京中词界名流借本处房子给他,而他也想借京中一片洁净之所,修身养性,专心致词。日前议员们纷纷南下时,有人上门,邀他一路同行,被其婉言谢绝。此人虽身为国会议员,却从来不想多理国事,一心潜入书法和填词上去,借以心平气和地去调养精神,安度晚岁。至于本人所肩负的国事责任,他则一笑了之:“各派争霸,战火烽起,‘你方唱罢我登台’,谁人还去问民之甘苦!”现在,是直系天下了,曹锟其人其行,邵瑞彭也是一笑了之,从不想跟他们有什么过往。今日,秘书长大驾上门,他真不知属吉属凶。
王毓芝是奉命而来,当然会依照受命时的安排按部就班地工作。见邵瑞彭还算客气且人也和善,便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同样先把一张银行支票奉上,然后按稿说了一通“曹大帅拜上议员先生……”的话,最后又有所发挥地说:“邵次公乃浙江名士,声满江浙,珊帅常念先生,只是无缘相会。今日兰亭来拜,全为珊帅所使,盼望次公不负珊帅盛情,能常去保定。”
邵瑞彭深润社会冷暖,看透世态炎凉。对于曹锟拉选票、想当总统之为也早有所闻,他是下定决心不与为谋的。王毓芝主动上门,他已知来意,但他想不到堂堂秘书长其拉关系之手段如此拙劣:“哪里有连一点风声不见便拿钱收买人的?你就知道我会接受,就知道我会出卖自己?”邵瑞彭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怒火,他感到人格被污辱了,真想马上跳起来,给王毓芝个“闭门羹”吃。可是,他没有那样做。“来者其手段已够拙劣,我再以其拙劣手段相还,自己岂不也成了拙劣之辈?”
邵瑞彭拿着支票,仔细看了半天,笑了。“秘书长的来意我明白了。说白了,就是让我在召开国会、选举总统期间投你们的大帅曹仲珊一票。是不是呀?”邵瑞彭谈话时极为坦然,面带微笑,声音温和,连眼神都流露着欢快感。
王毓芝眼不拙,看出五千大洋的诱惑力。忙说:“次公是精明人,果然一猜便对了。”
邵瑞彭还是微笑。“珊帅放着直路不走,为何偏偏绕着道儿?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次公此话……”显然,邵瑞彭的意思王毓芝没有明白。
“事情很简单么。”邵瑞彭说,“历来都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们直系战皖而胜皖,战奉而胜奉。皖奉败于手下,天下已经归属,曹仲珊当大总统,是天经地义的事,召开一个大会,宣诏天下,岂不大事成功?再拉议员,有必要么?”
王毓芝何尝不是这样想,那是一件多么顺顺当当又合情合理的事呢!但是,他也明白……故而,还是坦然地说:“如今毕竟不同了,辛亥之后,国家共和民主了,大总统一席自己坐上去,总不合法统。那样,国会何用?议员何用?民主何在?共和何在?故而,珊帅还是顺潮流,依民意,想通过议会来办成此事。”
王毓芝说得有理有节又有情,邵瑞彭听得可笑可气更可鄙。王毓芝说完了,邵瑞彭倒是仰起面来,真的狂笑起来!那笑声连壁上的字画也震得“嗦嗦”发响。“这么说来,我倒想问兰亭公一句话。”
“请讲。”
“这五千元之支票,是大总统的身价标价呢,还是国会议员我的身价作价?”邵瑞彭说,“若是前者,曹仲珊把自己看得太轻了;若是后者,曹仲珊又把我看得太重了!五千大洋买总统,世上少有的廉价;五千大洋买一纸选票,该算天价!兰亭公,你说呢?”
王毓芝没有精神准备,他经过的,全部是收到支票时的微笑,微笑而后的感谢,何尝有人收到支票又如此儿戏般地嘲弄!他真想放下脸膛,训他个不知好歹。但是,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他们要利用他。说不定一票之差,曹老三便会一败涂地。王毓芝不太熟悉这个浙江人,只知道他是江南一才子。“文人多有一副傲骨,家徒四壁还往往打肿脸膛充胖子。这个邵瑞彭大概是嫌价码太少了。那好办,加点码不就成了。”于是说:“次公,我理解你,远离家乡,支用项大,难处是有的。我们珊帅早时还念着你,倒是有心想为次公做点什么。这样吧,次公如不介意,我作主……”
邵瑞彭笑了。“阁下是不是打算再为我提高点身价,以解我这个远离故乡人的燃眉之急,不至于饿肚皮?果然如此,我倒是可以主动出个价码。你们珊帅答应呢,我们就‘交易’一番;不答应呢,就各自随便。”
王毓芝打内心里笑了。“人不为财,天诛地灭!这话一点不假。一个堂堂的文人,也能明码身价!真是连人性也泯灭了。”王毓芝把对邵瑞彭的轻蔑藏在心里,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的任务是拉选票,不能得罪议员。所以,他还是满面带笑地说:“次公是个爽快人,那您就直说个价码吧,我从中周旋。”
“兰亭公既是个热心人,又是个忠于主子的好部下,会办事。”邵瑞彭说,“那我就明白说个价。”说着,伸手右手,先纂起拳头,而是慢悠悠伸出一个食指。
“一万?”王毓芝说。
邵瑞彭摇摇头。
“十万?”
邵瑞彭又摇摇头。
“一百万?”
邵瑞彭还是摇头。
“这么说……”
“一千万不算高价吧?”邵瑞彭笑了,“我知道这是个连你也无法接受的天价,更不用说你们的珊帅。这个价他是出得起的,只是他不会出。”
“次公,我知道你那个价码多半是玩笑。”王毓芝说,“总之,我可以担保,珊帅对次公早有厚爱,事成之后,重谢是少不了的,次公请放心。”说着,王毓芝站起身来,拱手告别。此刻的邵瑞彭反而冷静了——他本来想戏弄他几句,然后把支票还给他,不给他那一票也就完了。可是转而又想,那样做太便宜他们了。凭着枪杆子争权争霸,现在又想凭着金钱来收买天下人心,夺取大位,其可耻行径,超古今而越中外,创天下丑事之最,仅仅戏弄他们几句,太不够了!邵瑞彭想把这件事张扬世界,让天下人皆知曹锟贿选总统之可耻!于是,他收下支票,换成笑脸,对王毓芝说:“兰亭公,烦你转告珊帅,他的情我领了,他的心意我明白,到时候该怎样做,我会斟酌的。我也向兰亭公表示感谢,劳累你亲临舍下!”
王毓芝这才心情轻松地走了。
王毓芝走后,邵瑞彭捧着那张沉甸甸的支票犯了思索:“这可是曹三傻子买总统的如山铁证,是他的自供状,我怎样利用它,揭穿这件事,让国人都来唾骂呢?”挨近六十岁的邵瑞彭,是个遇事善思的人,颇有自己的独立思绪,做事从不随波逐流。曹锟拿钱收买他,他觉得污了他的人格,有支票作为物证,他可以通过检察机关,向社会公诉他。“好,就这么办。”他拿着支票想出去,他却又坐了下去。“不行,中枢大权均在曹直之手,检察机关又能奈何他?”邵瑞彭把眉头皱起来,他对在军阀大混战时期中的包括司法、监察在内的所有权力机构都丧失了信心,他看到了权力的权威,看到握权人的权威。
“不交司法机关又让谁去办呢?”邵瑞彭毕竟是一介文士,手中没有雄兵百万,自然感到力不从心,无可奈何!
然而,秉性决定了他又不愿放手。“对这种事放纵、宽容,实际上是对丑恶的屈膝、让步!”邵瑞彭又认真打量起那张含有五千大洋分量的支票。“我得让它发挥更大的作用,使世人都惊讶!”
邵瑞彭想起军阀混战之外的另一片战场——报纸。“我何不把此事连同支票一起公之于世,让天下人皆知中国竟有如此丑闻,而且是出自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邵瑞彭朝北京一家报社走去……
临时移居在南京一条小巷子里的孙中山,近日来心情十分不好。人老了,精力感到了不足:腰背不舒,已是常事;此番从广州北上,更加上心绪不佳,情绪就有极大的衰萎,人也变得沉默了。三天前,北京传来消息,说“曹锟贿赂议员,要买个总统当当”,他气得几乎昏厥了过去。“中国人,礼义之邦,炎黄子孙,文明之辈,竟然能够做出如此丧伦之事,实在可恶至极!”他不能坐视,他要采取一切行动,去抵制这场古今中外都少见的贿选总统事件。
——革命先行者孙中山,是因陈炯明叛变不久前从广州退居上海的。在上海,他想认真地反思一下,他在实施自己的革命纲领时为什么道路那么坎坎坷坷、曲曲折折?
中国,灾难深重的中国,政治落后的中国,是任何一个帝国主义国家都可以任意欺凌的中国,中国将要沉沦在自己的腐朽、落后状态中了!学医获得巨大成就的孙中山,竟在国家、民族危难之极的时刻上书执政的清王朝中枢大臣李鸿章,提出了许多革新主张,企盼着国家能够兴旺。结果,被清王朝拒绝了。一怒之下,孙先生以他的主张为纲领,在檀香山组织兴中会,并先后组织广州、惠州起义。虽起义失败了,但革命的火种却播下了。1905年,他终于在日本成立了中国同盟会,被推选为总理;1911年10月10日发动了震惊世界的武昌起义……然而,中国这个国家毕竟太落后了,封建统治和反动势力都那么强大、那么根深蒂固,孙先生的主张屡屡遭到失败。到了1921年,他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觉得革命有望了,不想出了个陈炯明,而北方军阀之间的搏斗,也使孙先生忧心忡忡,他不得不转而和较有实力的北洋军阀段祺瑞、张作霖商谈联合。孙先生从上海来南京,就是想做这些工作。不想,曹锟在北方搞贿选,又打乱了他的计划。
孙先生在居室沉默许久,决定发一个反对贿选的通电,以提醒国人不要上当。通电发出去了,心里仍然不安。他知道,军阀大多不是用舆论可以吓倒的,必须用实力。孙中山手里实力不足呀!调兵遣将打保定,不是个办法,至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把随身的汪精卫找来,请他拿个办法。“兆铭,”他呼着汪氏的雅号说,“曹锟凭着实力,在北方收买议员,他要攀大位了。咱们发一个声明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得阻止他。你看有没有妥善的办法?”
刚到而立之年的汪精卫,以他的精明能干、文笔犀利甚受孙中山先生器重,常随在孙先生身边,是孙先生的肱股般的助手。他和孙先生共同组织多次起义,失败之后,他便决心采取暗杀手段震动朝廷,遂乔装去京,企图刺杀摄政王载沣。事未成而被捕,辛亥革命后被释。为此,他享有很高的“革命”声望。诸多大事,孙先生总问计于他。汪精卫对曹锟的贿选,同样持反对态度的,他对孙先生建议说:“发通电只能起骚动作用,阻止不了曹锟的贿选,彻底的办法是武力干涉。据我知,直系军队中冯焕璋(即冯玉祥)是一支劲旅,而冯焕璋与曹吴又不是一脉。如果他能‘里应’,我想便会一举成功。否则,不可轻举。”
孙中山点点头,同意汪的意见。“咱们马上派人去北京,同冯玉祥进行联络。”停片刻又说,“派谁去好呢?”
“我去。”汪精卫说,“我和冯焕璋有过交往,可以推心置腹谈。”
“不行。”孙中山摇头。
——对于冯玉祥,孙中山是比较熟悉的,接触时间也不短。冯玉祥和他的部队中的基干,大多是当年辛亥滦州起义的官兵,后来又参加过讨伐袁世凯称帝和张勋复辟,响应过护法战争;冯玉祥的好友胡景翼(陕军暂编一师师长)是老同盟会员,颇崇拜孙中山;十五混成旅旅长孙岳也是早期同盟会员,滦州起义前便同冯有深交。胡、冯、孙三人志同道合,联成一体,共同认为孙中山是中国唯一革命领袖。孙先生也一直把胡、冯、孙作为北方军人中能够依靠的力量。孙先生曾派孔祥熙带着他的《建国大纲》和手书去见冯,孔对冯说:“《建国大纲》总理(指孙中山)叫我征求你的意见,可以增减,要加就加,要改就改,不加不改,就信仰这个。”冯认为孙中山确定了一条光明之路,“愿为达成此目的而奋斗!”
……
“那么,派谁去好呢?”汪精卫问。
“还是让徐谦去吧。”孙中山说,“你去影响太大,怕过早地露出真相。徐谦去没有影响。”
“也好。”汪精卫同意了。
就在徐谦被派往北京去见冯玉祥之后不久,孙中山又派伍朝枢和汪精卫赶往奉天,与张作霖磋商联合反直问题。这些活动的后果如何?日后再叙。
曹锟在四姨太九岁红楼上过得很轻松,因为他觉得事情都安排好了。有钱,有人会拿着钱送给该送的人。钱到了,事自然成功了。一高兴,曹锟的喉也痒了,自己竟也唱起京腔来:
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
我与桃园兄弟论短长。
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
张翼德挺蛇矛勇似金刚,
刘玄德舞双剑浑如天神降……
“你这是唱的什么呀?”刘凤威冷笑着问。
“什么?你不懂?”曹锟笑了,“这出戏好极了,叫《吕布戏貂蝉》。”
“我是说你唱的是什么剧?”刘凤威是舞台上的行家,讲究曲牌、韵律和剧种的,自然觉得曹锟那副不京不昆、不南不北的调儿好笑。
“告诉你吧,我这是正正规规地京腔京调京韵。”说着,兴致又来,索性再来一段:
大雪飘,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
疏村冷落尽凋残……
“班门弄斧!”刘凤威说着,把脸转过去,再不想理他。
曹锟戏瘾过足了,这才抱着刘凤威亲昵起来。“好乖乖,你再孝敬我一曲吧,只孝敬一曲。”
“我原先还想唱一曲的,听了你的‘佳音’,把我吓坏了。你这么好的唱腔,谁还敢再开口?”刘凤威半喜半嘲地说,“正是古人说的话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别怕,别怕。凭谁在上头、在下头,你只管唱你的,我喜欢着呢!”
曹锟在四姨太那里听够了曲,温存够了,这才走下楼,回到自己的小客厅,他想好好地休息一下——许多日子了,从筹款到截留议员,从保定到天津、北京,没有一天安逸过,夜以继日地操心劳神。“拿钱买总统也这么难!早知这么难,我就不去买这个总统了。”现在晚了,头伸出去,想缩也没那么容易了,硬着头皮也得干。难得此刻有片时的消闲,曹锟想躺在太师椅上养养神。
北京的气候有点反常,立秋过去一个半月多了,气温还是那么高,高得人们连秋装都穿不住,加上又许多天不下雨了,塞外刮过来的风,裹带着尘沙,惹得街巷中的行人睁不开眼,显得精神也萎靡多了。
曹锟在太师椅上刚刚闭上眼睛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位慕名从京城来的来访者,昨日临别留下画一轴,说是作为晋见之礼,以资留念。这几年,曹锟虽然附庸风雅,朝着丹青贴近,毕竟面壁甚少,手下出不了佳品,但却传出一声“美誉”,“曹三傻子原来还是墨客!”所以,有人竟以字画向他敲门。其实,十有八九是对牛弹琴。早时,有位也是京城中的名士,为了天津一场讼事,吃了不少亏,竟想通过曹锟的门子请王承斌为之挽回面子,费尽周折,结果弄到明人王鏊的书法和唐寅墨菊各一帧作为敲门。曹锟放在面前,端详了半日,也品不出滋味,无意间问一句:“这两个都是哪里人氏?”
送礼者说:“王、唐二位,皆江南吴县人,是姑苏大家!”
曹锟生气了。“拿江南名人的东西送给我黄河以北的大人物,什么意思?压我?”他竟拂拂手,让人把字画拿回去。结果,弄得他身边的几位书画癖惋惜十分,道出一串串微词。曹锟知道那些是“国宝”了,悔之已晚。所以,这次有人又送墨宝了,他毫不客气地收了下来。只是由于琐事(不,是贿选大事)太多,他尚未展卷欣赏。现在,他想起这帧画了,便从座椅上站起来,来到书橱旁,取出画。
那是一帧装裱得十分考究的古画,无论画纸或裱绫,都有相当地苍老状;他看题款,是明人仇英的《上林图》。他对仇英了知甚少,说不透这张画的身价,只见那画面的山、溪、树木都那么苍劲、那么雄壮,但因年代太久,却又是脱落得有些模糊。
“仇英,何许人?”他感到陌生。他想查查典籍,看看能否找到此人,但却又不知什么书本上会有他。
正是曹锟为画事心神不定时,一个侍从匆匆从外边走来,一照面,就焦焦急急地喊了一声:“大人……!”
曹锟转过脸来,问:“何事?”
“这里……这里……”侍从吞吞吐吐。
“什么事?说么!”曹锟有点怒。
“大人,”侍从举过双手,把一张崭新的报纸递过去,说,“这是外边人送进来的,请大人过目。”
曹锟接过,顺手展开,只见一张普通报纸,版面上无甚新奇。便问:“一个什么人送来的?说什么了?”
侍从说:“一个普通百姓,丢下就走了,说‘曹大人一看便知’。”
“去吧。”曹锟挥挥手,侍从退了出去。
侍从走后,曹锟才认认真真地在报上找“秘密”。这一找,却有了发现,这一发现,他几乎昏厥了过去——
原来这一张报纸在显要的位置上刊出了国会议员邵瑞彭的公开声明,揭露曹锟的行贿行为,并将那一天王毓芝送上门的,面值五千大洋的银行支票的影印件也登在报上。报纸的大字标题是:
大帅不惜重金议员原来不贪
京城奇闻——买选票
那份声明更是辛酸泼辣:
日间某公造府,面云:遵直鲁豫巡阅使嘱,奉上心意一片,俟国会遴选总统之日,盼能厚爱。余生性视财如土,尤忌无功受禄,且与巡阅使素昧平生,原该当面璧还,但恐举之失敬。故借媒体一角,以了心愿……心愿既了,将无“厚爱”相还。诚恐诚惶!
曹锟看完,头脑顿时“轰”了起来,眼花目眩,耳间轰鸣,天转地旋,那身子摇摇晃晃竟倒了下来;那张油墨未干的报纸,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曹锟糊糊涂涂了好大一阵,总算苏醒过来了。他又拾起报纸,再从头到尾仔细看了几遍,一下子又陷入了慌张之中——花钱买总统,本来就是一件见不得天日的事情,曹锟日日夜夜都担着一份心,生怕被什么人捅了出去,弄它个世界风雨、国人痛骂。现在可好,报纸上捅出来了,连支票也影印了出来,铁证如山,还不得天下大乱起来!曹锟明白,中国的天下,还不都姓“直”;就是在姓“直”的地盘上,也不都姓“曹”。有人挑动了,再有人随上来,内内外外,风风雨雨,这可怎么办呀?别看曹锟舍得花钱买总统,曹锟花钱再多,却买不到“胆量”,他怕事着呢!“一旦天下乱了,我就死无葬身之地呀!”曹锟瘫在太师椅上,发起愁来。
自己无主张了,曹锟想到了他的文臣武将,想到了心腹助手。“好,把他们找来,商量一下,采取个对策。”
可是,他的那些得力人都不在保定,他们都去北京、天津给国会议员送支票去了,还不知几时能办完。现在召他们回来,也不易呀!想了半天,保定城里,只有参谋长熊炳琦还在,此人也算有点小智谋,那就把他找来吧。
曹锟抓起电话,好不容易才找到熊炳琦。“润承,你赶快到我这里来一下,有急事商量。”
熊炳琦来了。
曹锟不待他坐下便把报纸递过去,焦急地说:“润承,你瞧瞧吧,越是怕鬼,鬼却来了。你知道这个邵瑞彭是什么人么?他怎么竟这样跟咱过不去?”
熊炳琦接过报纸,仔细看了一遍,心里也是一番紧张。他皱着眉,说:“邵——瑞——彭,这个人不简单!”
“你了解他?”曹锟问。
“略知一二。”
“干什么的?”
“浙江淳安人,字次公。是当代词学和历法学的名家,在国中,尤其在南方地位很高、影响颇大。”
“这么说,他的号召力一定很强了?”曹锟更怕了,“他这么一喊叫,假若再有人跟着附和,事情岂不糟了?”
熊炳琦笑笑,没说话。
原来,在曹锟找熊之前,熊炳琦也得到一个消息,这消息几乎跟这份报上的事同等轰动。那就是:邵瑞彭已经依照法律程序,把曹锟贿赂这事向北京总检察厅提起诉讼,要求检察厅严惩行贿乱法的曹锟及其帮手。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该怎么办?这位参谋长一时间竟缺乏了“谋”,所以,也就不敢妄“参”。
曹锟等不得,火上房了,等下去会烧光了宅院的。“润承,你说呀!此事该咋办?”
熊炳琦没有拿出办法,却吞吞吐吐地把邵瑞彭北京起诉的事又说了出来。然后说:“看起来,此人非和咱们闹到鱼死网破不可了。”
“还有这事?!”曹锟更急了,“那你说咱们咋办?”
熊炳琦不能再沉默了,这间小房子里只有他和曹锟两个人,曹问他必须答。“大帅,我看有两个办法……”
“莫说两个,有一个好办法就够用了。快说,什么办法?”
“第一,”熊炳琦说,“派两个人到北京把邵瑞彭杀了,死人面前无对证,这阵风刮不了几天自息。”
“杀一个国会议员?!”曹锟连想都不想,便狠狠地摇头——他在收买议员呢,出这么大的价码,也只是想让议员对他有个好感。杀一个议员,还是杀一个公开骂他的议员,不仅影响大,更逃脱不了杀人灭口之罪。所以他摇头。
熊炳琦说:“我也觉得此办法不大可行,所以才有第二个办法。”
“第二个是什么办法?”曹锟急着问。
“把报纸扔下,把北京的诉讼丢开,权当没有发生任何事,咱按部就班干咱的。”熊炳琦此刻到是轻松了。
“这样做能行?”曹锟不放心。
“怎么不行?”熊炳琦说,“大帅还记得早年在袁项城推行帝制之际,有一个叫贺冠雄的人吗?”
曹锟闭起双目,轻轻摇首。
“大帅忘了?”熊炳琦说,“政界名流,文坛坛主,又是军界宿将。此人比邵瑞彭影响大多了。”
“提他何意思?”曹锟问。
“有意思。”熊炳琦说:“袁项城当了总统又想当皇帝,又要改元,正在紧锣密鼓准备之中,就是这个贺冠雄,张张扬扬地在京城闹了一场‘盗国称帝’案,也是公开发表了一张慷慨激昂的所谓‘诉讼状’。结果……”
曹锟忽然记起来了,忙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诉讼状上说,如果‘法不加予窃国贼,将以头颅毁法’。你说的就是那件事吧?”
“是的。”熊炳琦说,“结果怎么样?袁世凯不是照当皇帝,照改国号么!大帅,丢下那个邵瑞彭,只要大总统当上了,邵瑞彭的声明算个屁!检察厅还敢传大帅?一切都平安无事了。”“这办法能行?”
“若是总统到不了手,却不只是邵瑞彭对你一状了,而是咱们一群都完了。所以……”
“必须把总统抓到手?”
“必须!”
“把邵瑞彭丢到一边去?”
“丢到一边去!”
“一笑了之?”
“我行我素!”
“好,就这么办!”二人对面一笑。
“大帅没事,我走了?”熊炳琦转身要走。
曹锟拦住他。“慢走一步。”
“何事?”
曹锟说:“有人送我一帧明人仇英的《上林图》,其人其画我均赏析不深。我知道你是方家,来来,咱们共同鉴赏一番。”
“那我就饱饱眼福。”熊炳琦依旧转身坐下。但看了半天,还是不知其“味”。
曹锟心不在焉地说:“这样吧,有空你查查,查到了,告诉我。咱们藏了人家的墨宝,总不能不知其人。”
“好好,我去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