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个女孩?怎么是‘年会’呢?”娜娜流露出失望的情绪。
“先喝酒,我再说。”应天摆弄着已经端上桌面的装满烤肉、辣白菜的盘子,说道。
乔远先喝。除了喝酒,他觉得其实现在他做不了别的事。放下杯子的时候他朦胧意识到,这不只是一次谁也不当真的“聚聚”。他希望说些别的,那些值得说说的东西,于是他问应天,“最近忙什么?”
应天愣了一下,说,“有些事,你知道,就是一些事。”
娜娜说,“说‘年会’!”
乔远搂着娜娜的肩,试图安抚她。这天她突然变得性急起来。但他的胳臂,让跪坐的娜娜歪倒了。这也许令她不自在,她拧巴了一下,挣脱乔远,又给了他一个表示歉意的笑容。乔远猜想,都是因为应天在场,娜娜才拒绝这亲昵的举动。看起来,她正在努力让自己坐直,像倔强的小学生在课堂上的样子。应天两手撑着膝盖,表情坚毅,在考虑着什么重大问题。这是乔远熟悉的表情,预示着马上就会有奇怪的想法从应天的脑袋里诞生。应天长得高大,方形脸泄露他北方人的出处,所以他跟乔远看起来,很不一样。
“他最好马上说出来,他要我去做的,那又是什么事?”乔远暗想。
“你听说蒋爷现在的事吗?”应天说,听起来他们终于开始探讨那些成人的事了。
乔远知道那是什么,蒋爷在筹备艺术区年末最大的装置展。蒋爷是艺术区身价最高的明星,应天在帮他做事,很多人都在给蒋爷做事。
应天说,“我想,你别画画了吧?架上,哦,那有什么前途呢?来帮我做装置,你记得的,你总能理解我的想法,我们来弄一下!”
乔远说,“哦,我想,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呢?”
“我该想想,让我想想。”乔远像自言自语。
事实上乔远不需要想,他不会让自己回到受应天摆布的时光,但是他无法拒绝应天,他其实很少拒绝,在任何事情上。
应天似乎有些尴尬,他后来一直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窗外暗沉下来,外面的窗台上整齐码放着一瓶瓶的清酒,酒瓶在夜色中有种暗绿色闪光。娜娜始终没说话,大概“装置”或者“架上”,对她来说,都是一样无趣的事。女孩们只关注男人本身,而男人们操心的那些东西,也是让她们厌倦的事情。政治、艺术、经济、股票……看来都是她们的情敌。娜娜昨晚发过脾气,因为她认为洗碗的人不应该总是她。她在艺术区的咖啡厅当服务员,不需要洗碗的那种服务员,所以她和乔远的生活里,她也不需要洗碗。但这不是严重的问题,女孩们的小情绪,不过是借题发挥的手段,乔远已经知道怎么应付了。从前他不知道,于是让事情越来越糟糕。最糟糕的,就是那个“年会”。“年会”每年从美国回来一次,他们才能见一面。见面来之不易,却总是不欢而散。她越来越喜怒无常,因为一些琐碎的事,出租车司机绕路、餐馆上菜太慢、商场结账排队,或者乔远手机里名字花里胡哨的女孩们的电话……都足够让她迁怒乔远、大发雷霆。他们跨洋的恋情,于是成为应天津津乐道的笑谈。当时在应天看来,那不过是没什么希望的玩笑,可以不必当真。何况,乔远和她从没上过床。这更像一个玩笑。只有乔远这样的人,才会把玩笑当真。
他们已经把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清酒的空瓶子在桌上摆成六角形。乔远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还能听应天说这么多话?
应天后来像要哭起来,他撑着额头,脸垂向桌面。乔远看不出他是不是已经流泪,乔远只能从他激动的嗓音判断。可能是酒精作用,清酒度数不高,却很容易让人喝醉。
应天呢喃着,说他其实很累,因为他做不到,蒋爷的要求太高,他大爷的那些人,只知道为难他,让他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娜娜抚摸着应天的背,“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乔远想,“所以她还不能区分男人们的伎俩。”他们看起来的样子,与事实本身,可以完全不一样。就像昨晚,乔远假装抱怨颈椎的问题,他说长时间作画让他抬不起胳臂,娜娜便忘记了对洗碗的抱怨。他们拥抱着,让对方相信他们彼此相爱,尤其在这样的夜晚。颈椎问题,让这个夜晚显得苦涩、充满磨难,也让洗碗成为最不紧要的事。这样的时候,他们需要相互支持,这样才令人感动。虽然后来还是娜娜,愉快地挽起袖子,把他们不多的几只碗通通洗得发亮。
娜娜皱着眉头看乔远,像是在指责乔远的无动于衷,不是么?乔远最好的同学、大学三年的同窗,现在看起来正在一个最脆弱的时刻,不管那是因为什么,至少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乔远无法向娜娜解释。解释意味着揭穿,这是残忍的事,对他、对应天都是。应天希望乔远能去帮他,他断断续续地表达这样的意思,到后来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这在他们之间是从未有过的,“我们得弄一下。”以前应天只需要这么说,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应天拧动这钥匙,乔远便会让自己开动,像汽车载着沉重的负担,乔远这一路走来并不轻松。
乔远不喜欢娜娜拍在应天背上的手。他让娜娜去再点一些吃的东西。这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他们都需要多吃一点东西。
娜娜赌气一般,把手从应天背上拿开,似乎意识到乔远的意图,根本不是让她去点菜。应天反而不再抽泣了,大概是意识到,这没什么用,无论他说“我们去弄一下”,还是假装恳求,如今,乔远都不再听命于他。这是让人沮丧的转变。
乔远叫来老板娘。现在,这个眉眼细长的少妇看起来已经困倦不堪,她正和一个白净的男人歪在房间另一头看电视。她不情愿地走过来,听见乔远说要菜单的时候,才又来了些精神。
大概意识到他们三人已经是这家不大的家庭餐馆这晚最后的客人,乔远有种想要讨好老板娘的愿望,于是他请她推荐,“你们的招牌菜?”
“狗肉火锅。”她眼睛也没抬,低着头说,看着手里的小本。那大概是菜单上最贵的菜。
“那就再来一个,狗肉火锅。”乔远说,他现在是这里的决策者,这真是一种不错的感觉。
“什么?”娜娜大叫起来。
“狗肉火锅。”乔远不解地看着她,希望她已经忘记洗碗的事、“年会”的事,所有那些不堪回首的事。
“什么?”
“你干嘛?”乔远突然大声,刚刚那种做决定的感觉已经被娜娜破坏。他有些恼怒。他们,所有人,为什么都喜欢质疑他?他觉得头晕,大概已经醉了,他想。
“不,不能吃狗肉!”娜娜不示弱,她倔强起来的样子,也显得可怕。
“我们就点狗肉。”乔远决定不再让步。
“你!太残忍了……你就是一个残忍的人。”娜娜小声说,一边从矮床上挣扎着要站起来,之前她也已经盘腿而坐。起身的动作太快,她又踉跄着跳下矮床,飞快地穿鞋,在乔远根本没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拉开门,跑了出去。
“哦,乔远,你怎么回事?”应天语气平稳地指责他,完全不像刚刚哭过的样子。
乔远和应天后来在五环的桥洞底下,才追上娜娜。黝黑的桥洞像恐怖电影的片头,零星划过不知何处的汽车灯光。应天一路都在抱怨乔远,他说,“一个女孩都搞不定,你怎么还跟原来一样?”
乔远没心思理会应天的幸灾乐祸。他觉得只要追上娜娜,便可以不必理会应天的幸灾乐祸。
乔远这时想起,应天刚才正是用这种语气说起“年会”的事的。“那个女孩,大一就去美国留学了,所以,他们每年只见一次,年会,哈哈,年会。”
娜娜当时也在笑,就像听见“横断山、路难行”的时候一样地笑,她看起来似乎对乔远多年以前爱着的女孩毫不在意。乔远有种失落,他自己也为此奇怪。
应天又说起那最精彩的一段,他怎么会忘记这一段呢,“最后一年,‘年会’回北京来,后来他们吵架了。哦,乔远不会跟女孩打交道,他们每次年会都吵架。那一年,吵得特别厉害,大概是‘年会’吃醋了,以为乔远在学校乱搞女孩。她真弄错了,乔远怎么会乱搞呢?他没这本事。但他为了证明自己,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什么?”娜娜微笑着问,鼓励应天说下去。
“他跳进了后海里,大晚上,哈哈,好像冬天,对,是冬天,圣诞节,美国的学校放假,‘年会’才能回北京来。他衣服也没脱,就突然跳了进去!天啊,我们一群人刚才还在说话,转身看见他跳了进去,不过,那地方不深,上面还有一层薄冰,水可能刚到膝盖,但他全身都湿了,他可能不是跳,是扑进去的……”应天做出一个扑倒的动作。
娜娜咯咯笑起来,好像那真的很好笑,“后来呢?”她问。
“后来,还有后来吗?没有后来了,后来,‘年会’走了,年会没有了。”
“你说你去年还见过她?”娜娜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