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突然想起什么,说,“是啊,去年,她嫁了个美国老头,也是搞艺术的,小骚货,现在更骚了,我问她记不记得‘年会’……”
乔远终于听不下去,打断应天,“别说了……”
“你不想听吗?你很想听,我知道你很想听,她说记得,当然记得,不过,只记得他跳到后海的事儿。”
娜娜表情严肃起来,没有再问。
失去听众的应天大约也觉得尴尬,于是对乔远说,“不过,你们当时真厉害,每年就见一次,我们都挺佩服的!”这不知真假的话,让乔远感到意外,应天从没说过佩服他。后来应天凑到乔远耳边,悄声说,“每年见一次,还不上床。”
乔远尴尬地笑,他知道应天不会再说“年会”了,但他也已经打定主意,他不会去给应天帮忙,做那些倒霉的什么装置艺术的事。
这大概在应天假装哭起来之前。
娜娜蹲在桥洞另一头,靠着一颗新栽的小树。她抱着膝盖,看乔远,像在鼓励他把她抱起来。乔远知道,这不过又是一次“洗碗”,她并不是真的不能吃狗肉,但乔远不确定那些让她夺门而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她安慰应天的手段吗?
乔远把她扶起来,她很顺从。站起来后,她趴在他肩上,开始小声地哭。乔远拍她的背,就像她刚刚拍应天的背一样。
“好了,宝贝,我们不吃狗肉。”他知道这会管用。
娜娜哭着说,“我们不吃狗肉,那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她全身都软绵绵的,身上的长袍在秋天的夜晚显得过于单薄。她在发抖,也许是太冷,他说,“是的,太残忍了,我们坚决不吃狗肉。”她温顺地紧贴着他,像在告诉他——他的话起作用了。但她还在哭,说,“根本不是狗肉的事。”
他从前不知道哄女孩应该说什么话,仿佛说什么都是错。有一次,“年会”也是这样,趴在他的肩膀上,希望他能带她回宿舍,那也是一个寒凉的夜晚。但是他拒绝了,尽管他也很想。因为宿舍里有应天,还有其他那些人,他不知道怎么让他们“给他一个小时时间”,用来办妥那些事。他犹豫着要不要去酒店,但是她已经哭起来,很快又开始发怒,说乔远不过在骗她,又说他总在她不在的时候乱搞……后来,乔远发现自己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于是跳进了后海里。
应天这时赶了过来,他气喘吁吁说,“嘿,你们先亲热,我躲远点儿,我去放下水……”说着,他走到五米远的地方,另一棵新栽的树苗前面,开始解裤子拉链。
娜娜嗔怪着别过身去,小巧的身体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乔远听见应天在叫他,“嘿……兄弟,要不要也来放水?”娜娜沉默,乔远把这当成她的默许。他的确需要小便,这感觉突然强烈起来。他也跑向了应天身边那棵小树苗,看上去,那棵只有一人高的枯枝一样的树苗,已经歪掉了,像随时会倒下来。
他们并排站着小便,以前他们经常这样做,在后海度过一个有趣的夜晚后,再东倒西歪地站在某棵树边上,让两条水柱始终相距十公分的距离。
娜娜在喊,“你们太恶心了!”应天大笑。乔远觉得他们可能都已经好起来了,这个夜晚那些让人困惑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也许都已经过去了。
“嘿,兄弟,你看,这树,这小东西,多风骚啊……”应天说。乔远没在意,他们都喝醉了。应天又说,“我们把它带回去,怎么样?这小东西,我们来弄一下!”
应天拉上拉链,要动手去拔那棵小树苗。乔远反应过来,他想偷树。“别弄了,你喝多了!”乔远拨开应天的手。
“喝多了才有意思呢,你看,这小东西!你那院子,正缺这样一个可爱的小东西。来吧!兄弟,帮帮忙!我们把它弄回去……”应天已经把树苗拔出来了,乔远能看见球形的树根。
“你干什么?这不行!”乔远喊到。
“你们好了吗?在干嘛?”娜娜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应天停了下来,树苗斜插在地上。他紧紧地瞪着乔远,把脸也凑到乔远面前。乔远闻到猛烈的酒味,还有尿液的臊味,应天的脸在路灯微弱的光照下显得陌生。
应天狠狠地、低声地说,“这也说不行那也说不行,你告诉我,什么行?啊?女人么?还是什么?我睡了她,“年会”,去年,你知道吗?你没睡过她……”
“滚开!”乔远喊。
“你要干嘛?”应天还是低声说。
乔远推开应天,把那棵倾斜的树苗,拔起来。那其实已经不需要什么力气了,何况在这样一个夜晚,乔远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他一只手就可以提着一棵树,尽管只是一颗小树苗。
“你拿着什么?天啊,树,你疯了……”娜娜说,听起来带着哭腔。
“哦,美女,艺术家需要一点点的,疯狂……”应天平静地解释,完全不像喝醉的样子,他似乎对这样的事情很满意。在五环边这条不被世界瞩目的路上,他们三人正面对的事情,乔远单手拎着一棵小树,年轻的女孩刚刚闹了出走又哭了一场,而他,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为此做出解释,艺术家需要一点点的疯狂的事情。
“乔远,你要把它拿到哪里?”娜娜惊讶地问。
“哦,美女,当然是家里!我们要把这可爱的小东西带回去,这不是很好玩吗?”应天说。
乔远没有理他们,他希望自己可以走得更快一些,把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但他们却紧紧地跟着他。娜娜后来也不再问问题了,因为乔远顾不上她。他们并排走在他身后,像是两名忠诚的卫士。乔远越走越热,他想如果现在是在后海边上,那璀璨的蛊惑人心的霓虹之下,他也还是会跳下去的——那瞬间冰冻彻骨的感觉,应天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到底有多爽。
第二天早晨,乔远被一些奇怪的声响惊醒。
他从床上爬起来,挣扎着把窗帘拨开一条缝。他觉得自己的头,随时都会向地面扎去。
他隐约看见,娜娜拿着一个铁锹,在院子里挖着什么。她穿着乔远的衬衣和裤子,裤子太肥大,在脚腕处打了两个结,头发胡乱地扎起来。这装扮让她看上去老了十岁。
乔远开始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他好像做了一些什么肯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哦,天啊,喝醉了,偷了一棵树回来。这意识突然让他清醒。他随便抓了件衣服。可能还是昨晚那件衬衣,有难闻的酒气。他暂时顾不上那么多。他来到院子里,才终于明白,娜娜想把那棵树苗,在院子里种起来。她不会用铁锹,院子里泥土地面的这一半,现在还只有一个浅浅的坑。她似乎对自己不满,用力地铲着土,把自己的体重全部都压在铁锹上。
“我来吧。”乔远走过去,想去帮她。她回过头,脸上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在早晨的阳光下,隔外醒目。这是乔远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
“娜娜,对不起。”乔远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事情道歉,但他下意识地说着对不起。他接过铁锹,疑惑着自己的工作室怎么会有一把铁锹?
娜娜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说,“找门房老李借的,铁锹。我想,不种下去它会死的,那太残忍……我们得把它种在这里,不然它会死的。”
那是一个晴天。乔远记得很清楚,他在工作室的院子里,种下一棵树。他以前从没这样想过,要在院子里种点什么东西,但是他的确这样做了。之外,他又清理了泥地里那些荒草和垃圾,用五个黑色大垃圾袋装起来扔掉。这耗费了他几天的时间,但他和娜娜后来认为,这都是值得的。他们还计划着,在院子里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后来他们一件一件地将这些想法都付诸实践。在小树苗的旁边,放上木头茶几,一张旧沙发,茶几上铺上花格子的桌布,摆上烟灰缸和茶盘。娜娜还想在春天的时候,在院子里种一些蔬菜。另外那一半的水泥地面,或许可以时常清扫、用水冲洗,在夏天的夜晚拉上彩灯,用不锈钢的炉子做烧烤。可能还需要接上电线,这样院子里也可以用音响放音乐了。
应天也只是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过来乔远的工作室一趟。每一次,他看起来都不太一样,他的生活总是魔方一样迅速变化。有一次,他打量着那棵树,那树竟然活了下来。这已经是个奇迹,但应天似乎完全想不起来跟这棵树有关的那些事了。他疑惑地问,“哦?这个小东西,还挺可爱的嘛,什么时候有的?”
乔远没有回答他。移栽这棵树的事,他们最好都不要再提,无论是娜娜,还是应天。那个奇怪的夜晚,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乔远已经知道,很多事只能过去,不要回头。
有一天,大概已经是春天的时候了,娜娜惊奇地告诉乔远,那棵树一夜间长出了好多小芽!
他搂着娜娜,他们都站在工作室金属的门槛上。娜娜喜欢这样,站在门槛上,来回晃动,像个孩子,假装站不稳。他说,真想不到,还以为它会死呢!
这时,娜娜说,“我不想再听见‘年会’的事了。”
乔远愣了一下。其实他是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娜娜说的“年会”,指的是什么。
娜娜说,“那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是吧?”
乔远说,“是的,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