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说话。安天将音量关小,转过脸去。借着过道上传来的微弱的灯光,安天看见对面上铺有个人正弓着身子趴在那儿,而小伙子双肘支撑着仰起的上身。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给我下去。”
尽管小伙子的声音压得很低,仍然足够让任何一个醒着的人听清楚。如果安天没有看错的话,铺上的不速之客就是他在餐车上看见的那个穿红毛衣的老男人。
“你如果不跟我走,我就不下去,反正我已经豁出去了。”
老头子像一条狗那样趴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喉咙里明显地有痰。下铺有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梦话。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小伙子终于妥协了,他让老头子先下去。
身体往后退的时候,老头子的脑袋碰着了顶板,他“哎哟”了一声,马上抚着头顶说,不疼,不疼,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小伙子。
安天将整张碟片听完,也不见小伙子回来,再有一个小时,他就该下车了。他干脆从铺上爬下来,拿上他的铺位号去乘务室换回了他的车票,然后在连接处吸了根烟。小伙子他们并没有在这个连接处,也许去了前一个连接处。安天大致能猜出这两个男人之间暧昧的关系,他也因此觉得这趟车坐得有点意思。
第三章
1.任馨伊就是他生活中一个拖沓的破折号
新乡市火车站的出口有两扇铁门,外面站了一些正踮脚伸脖子向里张望的接客者,如果是白天,如果人再多一些,看起来更像是某个只等下班铃响就开门放行的工厂。安天的行李是一只小牛皮制成的PUMA牌小型旅行包。简洁是他出门旅行的风格,是他写作的风格,却不是他做人的风格。任馨伊就是他生活中一个拖沓的破折号。
走出车站,安天觉得自己其实就和这个城市的市民没什么区别了。多年来,他最喜欢的就是走出车站,走入某个陌生城市人群中的感觉了,他谁也不认识,也没有人认识他,他仅仅是以他的性别和躯体在行走。
上了一辆面的之后,安天从口袋里掏出通讯录,他请司机把顶灯打开,翻到有任馨伊的那一页,开发区振中路粤新小区。司机说,老师,开发区我知道,振中路我也知道,但这个粤新小区我不太熟,不过没关系,到了那儿我可以打听一下。安天去过济南,那儿的人也是开口闭口老师的,让安天这个南方人觉得受宠若惊。现在来到了中原之地,他又要做老师了。
因为是凌晨,街上除了偶尔疾驰而过的汽车外,几乎没有行人,很安静,整个城市就像睡着了一样。司机将车开得飞快,而且是一只手,另一只手一会儿摸摸鼻子,一会儿挠挠耳朵,后来他干脆连把方向盘的那只手也腾了出来,从从容容地点了根烟。抽上一口后,他得意地瞟了安天一眼。路上车辆是稀少,但路两边的隔离带可是硬棒棒的铁家伙,撞上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安天忍不住问了一句,师傅开了几年车了?
“不瞒老师你说,也就一个来月。但老师你放心,我的车技不错,主要是对车的感觉好,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但是还是安全第一,我反正也不赶时间。”
车过一家灯火通明的宾馆之后,安天让车停了下来,又倒了几十米,停在了宾馆门口。他决定还是先把落脚的地方找好,然后再和任馨伊联系。因为他突然觉得这辆车也许开不到粤新小区就会出事的。
“你是不是刚做了个荒唐的梦,所以给我打电话?”
电话中任馨伊的声音暗哑,她旁边还有个哼哼叽叽的男人的声音。安天的脑子里飞速地闪过好几个念头。迟疑了一下,他问:
“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很好呀,刚才还做了个美梦,可惜被你的电话打断了。喂,你有什么事吗?你天不亮给我打电话该不会就是想问问我怎么样吧?”
“你不是经常这样做的吗?”
“是啊,可是你——”
“我真没什么事,打扰你了。对了,替我向小陆问好。”
“好,等他明天醒过来我就告诉他。没事我挂了。”
“再见。”
“再见。”
挂了电话,安天门也没关就一口气冲到了楼下。服务总台后面那一排各国不同时间的钟表顶上有一块巨大的电子时间显示屏,上面赫然显示着:1998年4月3日星期五。也就是说,前天接到任馨伊电话的那天应该是一号,四月一号,愚人节。
2.最后他低头才找到自己的脚
航空宾馆座落在健康路上。
天刚亮,安天就背着包低头从宾馆走了出来。尽管他这会儿更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可冲完澡在床上躺下后,他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心里憋气得厉害。这个玩笑开得固然有些过分,更让他生气的是,人家说完也就忘了,而他这个傻瓜不仅信了,还千里迢迢地赶来让笑话升级。亏得他没有一头撞到她家去,否则他这个超级大傻瓜在很长一断时间内都会成为朋友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他爬起来后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决定去外面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顺便把肚子填饱。
外面的空气清新、冷冽,街上除了正忙着生火揉面做准备工作的小食摊外,少有路人。安天将衣领竖起,双手插在口袋里。张楚在这个冷清的早晨唱:
出门碰见老张手上戴着一只可以下潜五十米的手表
以每秒五十米的速度向前奔跑
随着理想纷纷躲闪跌倒
爱情从他的微笑掉进鞋里假装地逃掉
最后他低头才找到自己的脚
在健康路上走了一首《老张》的时间,安天无意间看见路边一个IC卡电话亭的架上有一串钥匙,下面压了一张纸。纸上字迹秀气地写着:刘萍50369784561188呼3338,钥匙圈上除了三把钥匙外,还扣着一只灰色的绒毛玩具小熊,一看就是女孩子的玩意。安天左右看了看,不见有人过来。他又看了一遍纸上的名字和号码,最后把钥匙连同纸片装进了上衣口袋。现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安天又知道了一个叫刘萍的人,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个女人。安天想,临上火车前,自己可以给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来过了,现在我要走了,让她莫名其妙,泼她一头雾水。
小吃摊的老板给安天介绍了一种新乡人爱吃的早点,胡辣汤加油饼,他说这么吃上一份,你会感到很得劲,并且好吃不贵。老板在腰上那和他端上来的油饼一样油的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问安天是从哪儿来的。安天说,苏州。哦,苏州,我知道。老板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那儿离上海很近,有一次我差点去了那儿。听说你们那儿的鱼特别多,家家户户每顿饭都少不了鱼,这是真的吗?
吃完早餐,安天决定去火车站看看票的情况。付钱的时候,他向老板打听去火车站的路线。老板说了几个街名,告诉他要左转右转转好几转,最后一直走,走到底就是火车站。安天谢了他上路,可他脑子里对去火车站的路线和问之前没什么两样,最后他干脆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497次是唯一一趟经过新乡开往上海的车,由石家庄始发,在新乡车站当然买不到卧铺票。让安天没有想到的是,连票贩子手上也没有票。据说新乡正在开一个大型的订货会,这趟车在近几天都没有卧铺。安天又去附近的车站宾馆问了问,被告知也许会有临时不走的退票,不过这样的可能性不大。
回到宾馆,在服务总台上得到的回答和票贩子的说法大致相同。当班的总台小姐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建议安天可以先去郑州,从那儿路过或始发去上海方向的车比较多,并且马上从列车时刻表上为他查出了几趟以供选择。临上楼前,安天由衷地对小姐说,你的普通话真标准,你的声音真好听。
3.只当为他死去的朋友给前女友送了趟问候
在窗口买好了下午去郑州的火车票后,安天在售票厅门前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反复看着手中的车票,试图为自己这两天的奔波作个自己能接受的总结。站前广场上一群打工者模样的人或背或扛着行李神情漠然地走了过来,走到安天旁边停下来。其中一个很费力地从贴身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卷钱,拿出两张,再很费力地把其余的放回去,然后问他的同伴,买五张?要不买四张吧,到时候你们趁乱挤一挤就过去了。他们说的是安徽话,安天听懂了。
还有三个多小时,安天认为自己不该就此离开新乡这座陌生的城市,至少也得去市中心逛一逛,在人群里瞧瞧看看,嗅嗅这座城市的味道。按安天以往的经验,要想快速地浏览一座城市姑娘们的整体风貌,可以去百货商场,那儿的姑娘也许综合素质不那么高,但她们基本上是这座城市风化正茂的那一茬。不过这种经验这几年是越来越派不上用场了。他周围稍有几分姿色的女孩都为自己选择了另一种抛头露面、但要潇洒得多也轻松得多的工作,她们周围的男人的共同特点是:有钱。
和苏州的女孩比起来,新乡的姑娘们个子要高一些,身体稍微壮一些,脸上的化妆要浓一些。在食品柜台,安天从一位大眼睛的姑娘手上买了一瓶矿泉水,并立即打开盖喝了起来。姑娘在柜台后面好奇地看着他,然后用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问,还要再来一瓶吗?安天立刻得出了另一个印象,那就是新乡女孩的普通话要比苏州女孩来得标准。
经过一家名为“博雅”的鲜花店,安天突然产生了给任馨伊送一束鲜花的念头,当然不是以他的名义。这束花所要达到的效果是要让她摸不着头脑,最好让她的生活也起一些波澜。安天想到了马松,任馨伊初恋的情人,三年前在一个大雾的早晨死于车祸。任馨伊在马松被推进焚尸炉的那一瞬间当场昏倒的场景,安天至今记忆犹新。以马松的名义给她送一束花,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安天付了钱,指定明天,也就是四月五日,清明节的上午九点送到粤新小区十一幢东401室,任馨伊小姐签收。想了想,安天又挑了一张印有“你现在还好吗?”问候语的卡片,并在卡片右下角模仿马松的字迹签了个名。
走出花店,安天禁不住有几分得意,为自己的灵感。他从口袋里掏出烟,这时一张纸条被带了出来,它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安天的脚边。刘萍50369784561188呼3338.安天朝四周看看,马路对面有个邮报亭,那儿有部红色的公用电话。跟那个叫刘萍的小姐说上几句告别的话,他就该去赶火车了,不管怎样,他一度陡转直下的心情这会儿已经回升到了四月一号接到电话前的水平。气喘嘘嘘地来回跑了二千多公里,只当为他死去的朋友给前女友送了趟问候。回到苏州,他相信自己已经能像平常那样地生活下去,写作下去了,应该没问题的。
4.你是5036978吗?
“请问刘萍在吗?”
“我就是。”一个年轻的男声说道。
“你就是?”这是安天没有想到的,一个男人居然取了个这么女性化的名字。他又核实了一遍,“你的电话号码是5036978吗?”
“没错。”对方的口气相当友好也相当耳熟,所以安天忍不住继续问道:
“是萍水相逢的那个萍吗?”
“没错。请问你是哪一位?”
安天觉得这其中的缘由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他想就此挂断电话,但对方又“喂”了一声,而且那熟悉的声音勾起了安天的好奇心,他尽量简洁地解释道:
“我是来新乡办事的外地人,今天早晨路过一个IC卡电话亭时无意间看见架子上有张纸条,上面压了串钥匙,纸条上有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我想钥匙的主人应该和纸上的人是认识的,因此打了这个电话,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来把钥匙取走。不过我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赶四点半的火车,还有,还有大概四十分钟的时间,就是这样的。”
“那是怎么样一串钥匙?”
“钥匙扣上有一只小熊,灰色的,还有三把钥匙。”
“这样吧,你在火车站广场的进站口等我,我二十分钟内一定赶到。哦,对了,我戴一顶水灰色的棒球帽。”
从出租车上下来,安天一眼就看见了一个戴水灰色棒球帽的小伙子在进站口左顾右盼,走了几步,小伙子也看见了安天,继而有些紧张地看着安天朝自己走来。
“请问你是刘萍吗?”
“是的,你好!”小伙子拘谨地伸出了手。
“对不起,路上出了点问题,我打的那辆车被撞了一下,司机请我给他做一下证人,所以就留下来等交通事故组来处理,耽误了一会儿。”
“你乘的那趟车已经开走了,不过你可以坐下一趟,去郑州的车多得很,你也可以去后面汽车站坐依维柯。”
“反正我今天赶到郑州也来不及了,对了,你的钥匙。”
小伙子接过钥匙马上说,不是我的。不过他还是好奇地看了看钥匙扣上的小熊,然后说,这个小玩意倒是有些眼熟,噢,想起来了,我的小外甥也有一只。
“但是这串钥匙上压着有你名字和电话号码的一张纸。说明这串钥匙的主人和你认识,你再仔细看看,也许是你哪位朋友的钥匙。”
“再好的朋友我也不会去注意人家的钥匙,除非我一直谋算着要把钥匙搞到手。”
小伙子被自己的假设逗乐了,“哼哼哼”地笑了起来。这种带着浓重鼻音的笑是那么地熟悉,还有这小伙子的嗓音,包括那顶水灰色的棒球帽都是那么地熟悉。安天盯着眼前这个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年轻人,心脏一阵狂跳,天哪,他自己就是那么说话那么笑的,他最喜欢的颜色也是水灰色。
第四章
1.Say you,say me
向日葵酒吧里的昏暗和嘈杂让安天很不舒服。刘萍,也就是那个戴棒球帽的年轻人也很不自在,坐下后就一直不停地转动着手中那杯柠檬红茶,并且不断地扭过脸去朝四周看看。他提议安天来这儿坐坐时,极力介绍这儿的优雅和舒适,可进来后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安天猜他也只是听朋友说过,并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