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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世楼剪彩十天之后，K大出了一件事。
9月19日，在“西部财经论坛”网站上，有人发了一个帖子，披露钱笑天的获奖论文《试论中国市场经济与政府的经济职能》剽窃了萨缪尔森的一本专著《经济学》。这位萨缪尔森是美国著名经济学家，也是国际经济学界的知名人物。
钱笑天论文的主要论点是政府在市场经济中应该具有三项基本职能：其一是矫正市场失灵，以提高效率；其二是利用税收手段对特殊群体进行再分配，以促进公平；其三是宏观经济调控，以促进经济稳定增长。据该帖子揭发，钱笑天提出的这三项职能，早在1992年出版的《经济学》中就已明确提出了，萨缪尔森并且断定这三项职能一项都不能偏废。而在钱笑天的论文中，丝毫没有提及萨缪尔森的著作。
这篇网文的署名为“刘庆”。
帖子贴出后，K大经济学院一片哗然。
这天晚上，聂风正在家里拟稿。
聂宅小书房，灯下。窗外，秋夜虫鸣。聂风想了几个题目，都觉得不理想。
他思索了一下，信手在键盘上敲击，电脑显示屏上跳出一个标题：
K大经济学院：中国新经济学派的奥林匹斯山
他有了几分自信。这也许又是一篇大有写头的独家报道。
随着改革开放的潮流滚滚而来，中国的经济学也一跃而成为热门学科。在聂风父母一辈的六七十年代，报考财经学院和报考农林学院的，大都是成绩不怎么样的学生，被同学们讥笑为“瘟猪子”。如今斗转星移，经济学变得不仅时髦，而且炙手可热。主流的经济学家成为社会阶梯上的重要人物，有的甚至能对国家的政策产生影响。许多大企业不惜出重金聘请经济学家为咨询顾问，不仅雇用他们的头脑，同时还雇用了他们的嘴巴。某些利益集团也需要经济学家为他们说话。还有一些经济学界的“大腕儿”，在媒体的炒作下成为明星级的人物，往往一句话就能产生轰动效应，大有“一言而兴邦”的气派。然而真正让经济学走出殿堂，成为国家发展经济的指南，并造福于社会和广大的民众，还是个急迫而又严峻的问题……
聂风打算从这个角度切入，来写K大经济学院这篇文章。
不过，他现在手头掌握的第一手材料还不够。对魏功德的采访时间一直落实不下来，要见这位高居奥林匹斯山巅的“宙斯”难得很。魏功德集政学商界数职于一身，尤其是还任几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人称学者型的政治家，社会活动很多。由于日程安排太紧，据K大校长办公室说，连香港凤凰卫视的专访魏校长都推了。经骆丹的积极斡旋，最后学校同意安排聂风下月初采访魏功德。所以文章只能先搭个框架，采访之后才能完稿。
这时，聂风的手机响起来。接通，是吴总编凝重的声音：“小聂，我刚听财经杂志一位朋友说，有人揭发钱笑天的得奖论文有剽窃之嫌……”
吴总编大概说了一下网上帖子的事，叫他稿子暂停一下，搞清情况再说。
“哦，是吗？”
聂风觉得很意外。他接完老报头的电话，马上给骆丹挂电话询问。
“‘西部财经论坛’上是有一个帖子，不过……”
骆丹的回答有点吞吞吐吐。
“你告诉我实话，那帖子究竟与钱笑天有没有关系？”
“是有关系。”
在聂风追问下，骆丹告诉了他确有其事。
显然，校方为此事感到十分尴尬。
2
三天之后，在“西部财经论坛”网上，有人贴出了第二篇帖子。
帖子揭发钱笑天另外一篇署名“钱笑天、魏功德”的论文，也有剽窃之嫌。该论文题目为《后发展经济学理论框架初探》，发表在国内权威经济学杂志《新经济》今年3月第一期上，并注明“本论文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资助”。其内容与华东名校F大的经济学教授郎清德发表的文章《后发展经济学：对经济发展的全新角度透视》惊人地相似。
这篇帖子的署名仍为“刘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看来这是一位狙击高手，采取的是有步骤的行动。而这一次的枪口，似乎瞄准了一个更大的目标。
让K大难堪的是，此文牵涉到校长魏功德。作为中科院院士、全国经济学界的泰斗，魏功德的信誉受到了公开质疑。
帖子的题目极有冲击力：“K大校长师徒联袂剽窃国内同行研究成果”。
沉闷不安的两天过去了。
K大新校区笼罩在秋天的萧瑟中。博世楼前，满地都是新植的银杏树的落叶。一株株银杏树排列着光秃秃的枯枝，每根树干都由交叉的原木支撑着。银杏树落叶的季节一般在十一月，也许移植后营养不足，才出现了早衰现象。
这一次校方做出了反应。
在博世楼大厅的公示栏上，贴出了一张以钱笑天名义写的声明，题为：“关于《K大校长师徒联袂剽窃国内同行研究成果》的真相声明”。写声明的纸只有半张报纸大，但贴在公示栏里非常引人注目。几乎每一个进出博世楼的人，都会停下来观看。
钱笑天在声明中承认：“本人在撰写《后发展经济学理论框架初探》一文时，确实参考过郎清德教授的文章，其中雷同之处，一切责任由自己一人承担，与魏功德校长无关。”
但对获奖论文《试论中国市场经济与政府的经济职能》的“剽窃”问题，声明却未作回应。也许因为声明是针对“师徒联袂剽窃”指摘的答复，所以没有涉及其他论文；也许是有意回避。
整座白色大厦里，笼罩着一团诡异的疑云。师生中各种反应都有。有人疑惑，有人为钱笑天鸣不平，也有人窃喜。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有点晦气的事。大家都感到脸上无光。
人们都希望事情尽快地过去。
谁也没想到的是，正当满城风雨，议论纷纷之时，在“西部财经论坛”网上，又出现了第三个帖子。
同一个“刘庆”再次出招，揭发另外两篇署名“钱笑天、魏功德”的论文，也有剽窃和作假之嫌。这两篇论文的题目分别是“经济全球化与发展经济学的新发展”和“信息革命与经济全球化新浪潮”。前一篇，大段内容抄袭了北方某大学经济学者林教授的《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的发展经济学》一文。后一篇论文，是钱笑天几年前发表过的一篇旧稿，经过改头换面，拼凑而成。
整个K大顿时陷于一片硝烟弥漫之中。
仿佛有人一连引爆了三枚地雷，而且威力一枚比一枚强。
这个神秘的“刘庆”究竟何许人也？没有人猜得出来。K大经济学院无论学生还是老师都没有叫“刘庆”的。互联网的神通广大，使得每一个“网友”都可以像隐身人一样，躲在暗处，向正义或者向邪恶发起攻击。有人分析，只有对钱笑天非常了解，并对钱发表的论文了如指掌的人，才可能如此知根知底。要不然就是对钱笑天作过专门研究的“职业杀手”……
在这三个帖子的后面，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疑团：
发帖者的目的是什么呢？
3
“天知道，我没有剽窃！”
钱笑天从写字台后抬起头，愤懑地说。他脸色泛红，显得疲惫而又激动。
坐在对面的，是他的两个学生。一个叫章小凯，细框眼镜，上海人。另一个叫赵军，小平头，来自江西。两人都是他的硕士研究生。钱笑天的助手秦蓁，一个娴静的女士，默默地坐在靠角落的写字台后。
“那个‘刘庆’是个放冷箭的小丑，完全是在污蔑老师！”赵军抱不平。
“钱老师刚得‘亚当·斯密’奖，就有人眼红了……”章小凯应和道。
“别提他妈的‘亚当·斯密’奖啦！”钱笑天粗暴地骂了一句，嗓音嘶哑。
两个追随者噤声不语。
教研室里的气氛有点尴尬。秦蓁起身，沏了一杯热茶，过来端给钱笑天。她扁脸细眼，模样不漂亮，但举止有一种高雅的气质。她偷偷觑了钱笑天一眼，那眼神有点像护士关注一个被隐瞒了病情的重症患者，含着某种同情、关心，也透着职业化的冷静。
这时，另外几个青年教师推门进来，一个个义愤填膺。他们刚到博世楼第二十八层校长办公室找学校反映，要求澄清事实，并追究“诽谤者”的责任。但校长办的一个秘书答复：魏功德校长去香港参加世界经济论坛年会了，而后要去澳大利亚的大学访问，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他们找到庞明聪常务副校长，他的答复是：钱笑天教授与魏校长通过电话。钱笑天为帖子的事向魏校长道歉，声明是应钱笑天的要求发布的。关于那两篇联名论文的事，在声明里已经说得很明白，魏校长事前毫不知情。
这帮经济学院的少壮派，围着钱笑天坐下来，他们一个个情绪激昂，都憋着口恶气。
“这个叫‘刘庆’的家伙选在这个时候发难，绝对不是偶然的。”
“显然这是为了权力斗争嘛。”
“他妈的！眼看咱们钱教授就要当经济学院的院长了，来这一手……”
“太可恨了！”
秦蓁注视着大家，始终没有说话，也许是女士的特点，也许是助手身份的谨慎。但能感觉到她对钱教授似乎有种默默的担忧。
钱笑天的追随者们继续分析形势，议论纷纭。也有人抱怨事到临头学校对钱教授弃之不顾。由于事态发生得太突然，大家都感到措手不及。众人半个月前在空瓶子酒吧里的意气风发，如今完全被沮丧和愤怒所取代。
脑瓜子灵光的章小凯提出一个疑问：谁可能是“刘庆”？
大家分析：第一种可能是外面的“枪手”，方舟子似的打假英雄；第二种可能，是K大内部的人，甚至是经济学院里的“内奸”，“刘庆”显然是个化名。如果是这种情况，那此人一定有明显的企图，不是与钱笑天有仇怨，就是有着某种利害冲突……
章小凯眨着小眼睛发问：“我们可以分析一下，谁是钱教授竞争经济学院院长的最大对手？”
“汤小娥教授。”
“汤教授的竞争力不够。”
有人点出一个敏感的名字：“葛幼军。”
“恐怕不会是葛教授吧……”
迟疑的回应。有人反对，有人赞成。
“不要瞎猜啦！”
钱笑天大吼一声，打断了大伙儿的话。他的脸色很难看。
面对着自己的团队，钱笑天的心情非常复杂。
首篇帖子贴出时，他第一个反应是感到震惊。这个“刘庆”竟如此清楚他论文的来龙去脉，连萨缪尔森著作《经济学》的原文都逐一罗列出来！究竟谁是“刘庆”呢？难道会是自己的同门师兄葛幼军吗？那天在空瓶子酒吧，他的态度就有点反常。他那句论文“数量越大，水分越多”的话，还言犹在耳。想到此处，钱笑天不禁觉得脊背发凉。
只一天的时间，网上跟帖的就有上千人，谴责之声如山洪涌来。骂他是“学术骗子”“无良学者”“伪君子”……什么难听的话都有。网络上的声讨太可怕了！那种感觉，仿佛是走在大街上，所有的人都在背后朝你大喊“小偷！小偷！小偷！”，震惊之后，继而是沮丧、懊悔和紧张不安。获得“亚当·斯密”奖的得意和喜悦，顿时化作了一团乌云。不仅他的荣誉蒙诟，名声受到损害，而且唾手可得的院长宝座，也很可能不保。那是多少拔尖人才在觊觎的职位啊！
第二篇帖子贴出来时，他决定给正在海外访问的魏功德挂电话汇报。他希望向导师求助，并做一定的解释。但不知为什么，在接通魏功德电话的一瞬间，他的原意荡然无存。导师的第一句话就把他镇住了：“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是相信你的。”我是相信你的！那话中似乎有着双重的含意。绝顶聪明的他立刻领会了对方的意思……他迟疑了，开口说话竟一味地自我谴责，说自己为校长惹了麻烦，为K大蒙了羞，请求校长原谅，等等。这个决定了钱笑天命运的电话只通了不到一分钟，却让他永远背上了无形的十字架。
以他的名义发布声明，实际上是校方的意图。整个事件钱笑天自然有难以推卸的责任，但也有莫大的苦衷。
可他的无奈和愤懑，有谁了解？！又有谁能还他一个公道……
4
白色的博世楼，高耸入云。四周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气氛。
在八楼宣传部办公室，骆丹态度暧昧地接待了聂风。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骆丹殷勤地给聂风沏茶。
聂风身穿牛仔夹克衫，头戴棒球帽，表情严肃，一脸的正气。
“这么大的学术‘丑闻’，我怎么会不知道？况且‘丑闻’的中心人物，恰好是我正在写的封面文章——《K大经济学院：中国新经济学派的奥林匹斯山》的主角……”
“情况比较复杂。”骆丹的表情，似有难言之隐。
“我知道，这关系着K大的名誉。”
办公室里只有他俩，门虚掩着。
“魏校长可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哦，国家级专家，省上树立的典型，在海内外经济学界都有影响。”骆丹慎言。
“关键是真相如何？”聂风开门见山问道，“究竟钱教授的论文有没有剽窃？”
“这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
聂风对学弟的回答显然不满意。
“对剽窃的定性，学界有不同看法。”骆丹解释了一句，有点惋惜地说，“不过，这件事对钱笑天晋升院长有很大负面影响。对他肯定是个打击……”
“钱教授不是没有承认获奖论文是剽窃的吗？”
“刘庆的帖子列出了那个美国经济学家的原文对照，白纸黑字，有目共睹。”骆丹说。
聂风点头。钱笑天的声明有意回避获奖论文的事，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他追问骆丹：“魏校长究竟知不知道第二篇论文署名的事？”
“应该不知道。”骆丹回答。
聂风没有吭声，但他感觉骆丹的话底气不足。
“‘刘庆’这个神秘人物，没留下一点蛛丝马迹。”骆丹说。
“这个人应该是一个懂经济学的人，而且非常了解K大经济学院的内情，”聂风沉声道，“说不定就是你们K大内部的人……”
“我们查过K大的花名册，本校有三个人叫‘刘庆’，一个是学生食堂炊事员，五十六岁；另一个是幼儿园阿姨，只有初中学历；第三个是法学院大一的学生，十七岁，9月份刚入校。”
“很可能‘刘庆’是个化名，那个人的真名不叫‘刘庆’！”
“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关键是，这个‘刘庆’的动机是什么？”
“有人猜测，网上帖子的目的，是为了竞争经济学院新院长的位置。”
“权力之争？”
“嗯。”
“钱笑天如果当不成院长了，对谁最有利？”聂风问。
“应该是葛幼军。他在学生中呼声很高。另外，还有一个叫汤小娥的女教授，现任经济学院副院长，是教市场营销学的，呼声也比较高。不过她不是魏功德的弟子，胜算不如葛幼军大。”
“可是葛幼军和钱笑天是同门师兄弟啊！”
“为了争夺掌门人的宝座，同门师兄弟杀红眼的例子有的是，况且……”
骆丹欲言又止。
“况且什么？”聂风追问。
“钱笑天的老婆麦雪华是个大美人，最早曾和葛幼军谈过恋爱，后来不知为什么却嫁给了钱笑天……据说葛幼军现在还对麦雪华念念不忘。”
“哦，还有这样的事……这么说来，是‘旧恨’加上‘新怨’咯？”
聂风戏言，似有所思。
“是钱笑天横刀夺爱，还是麦雪华自己见异思迁的决定？”他突然问道。
“不晓得。”骆丹说了句笑话，“钱笑天和葛幼军都是非常优秀的男人，麦雪华总不会同时嫁两人吧？”
“葛幼军后来结婚没有？”
“结了，老婆是他西北老家的一个乡村教师，据说是他母亲相中的。”
停了片刻，聂风说：“我能见见钱笑天吗？”
“不行，校里规定，他现在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
“封锁内情的缄口令？”
“不，情况还没有搞清楚，校里很慎重。”骆丹解释，“这是保护当事人嘛。”
“我和其他媒体记者不同。”聂风提出一个理由，“我是为写《K大经济学院：中国新经济学派的奥林匹斯山》这篇文章来采访的。”
“恐怕也不行……”
骆丹有点犹豫。
“我可是老弟你特邀请来的，别现在不认账嘛！”
骆丹这才答应，带聂风去校长办公室试试。
两人从宣传部办公室出来，走进电梯，徐徐上行。
到了第二十八层。出电梯，走廊里铺的是深色螺纹花地毯，踩上去有种软软的舒服感。电梯门的装饰也不一样，用的是豪华的意大利大理石，而其他楼层是不锈钢门。
对着电梯门的一侧，摆着一张白色值班台。后面坐着一位身着浅灰色职业西装的年轻女士，领口系着红蓝两色彩纹领花，端庄中透着妩媚。
骆丹跟她打了个招呼。女值班员看了聂风一眼，眼里露出好感。
校长办公室在2805室，里面的装修颇豪华。黑色真皮沙发、棕色实木文件柜、中班台、高档数码传真机。这里是校长的办事机构，也是学校的一个门面。主任姓苟，是一个精明的中年男子，态度严肃，看人的目光有点居高临下。
骆丹向他说明聂风的来意。
“哦！钱副教授已经请了病假，回老家休养去了。”
聂风感觉这是校方的搪塞。
“他老家在哪里？”
“好像是南充吧。”
“钱教授有联系电话吧？”
“不知道。”主任一句话，就把门封死了。
走出校长办，聂风还不死心。
“经济学院的办公室在几层？”他问。
“在第十八层。”
“咱们去瞧瞧。”
骆丹陪他乘电梯下到第十八层楼。光亮的浅绿纹大理石地面，洁白的墙壁。经济学院占了整个一层，显得很气派。
钱笑天的办公室1804在朝东的位置上，但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扁脸细眼的女子坐在写字台前，像是在整理资料，是钱笑天的助手秦蓁。她告诉骆丹：“钱教授已经几天没来上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