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闻莺还没拉完一曲,忽的胃里一阵痉挛,连忙将小提琴放下,冲进卫生间。关伟跟到卫生间门口,大声道,哎,你不要紧吧?里面没动静。过了一会儿,叶闻莺脸色苍白地出来了。身子摇摇晃晃。关伟要扶她,被她推开了:没事,我自己能走。叶闻莺走了几步,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关伟连忙上前拉起她。她身子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就势便伏在他肩上。关伟还是第一次和女孩子靠得这么近。一动也不敢动。叶闻莺先是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很快就安静了,似是睡着了。关伟就那样让她靠着。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背上凉飕飕的,衣服像是湿了一片。他轻轻掰她的手,想松开她,谁晓得她紧紧抱住他,动弹不得——原来她并没有睡着。关伟一怔,这才想到她是在哭。叶闻莺身子微微颤动,到后来都能听见抽泣声了。关伟背上湿湿的一片,还有些粘乎乎,应该是鼻涕。他不禁有些好笑。平常冷若冰霜的一个人,怎么就哭成这样。关伟伸出手,想拍她的背,犹豫了半天,没拍下去。听着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哭得很是伤心。刹那之间,关伟脑子里灵光一闪,明白了一件事——她平常那些骄傲,其实是硬撑出来的,是做给别人看的,像草莓,外面看着光鲜厚实,却一戳就烂。因为她爸爸那层关系,她过得其实比别人都苦,是变了味的苦,比苦还要难熬的。关伟想明白这点,便有些黯然了。他想,其实早该想到的。他停在半空的那只手,过得片刻,终于还是落了下去,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次日清晨,关伟醒来,发觉自己坐在凳子上睡了一晚。旁边沙发上,叶闻莺已然不见了。他站起来,一条毯子从身上落下来——想必是叶闻莺为他盖上的。这天还是晚班。先回家睡了一觉,六点多钟起床,吃完晚饭,骑上自行车便到厂里来了。见到叶闻莺,眼圈有些发黑,大概是没睡好。两人依然是不说话。连起身坐下都是轻轻的,似是怕吵着对方,其实是拘谨。夜班本来就冷清,这样一来,便更冷清了,只听见机器的声音。叶闻莺去搬零件,厚厚一大包,分量不轻。关伟抢在她前头搬了。她朝他看了一眼。关伟察觉了她的目光,正要迎上去,她却已避开了。关伟想说,你小提琴拉得真不错。却总是说不出口。话憋在嘴里,难受得很,只能一遍一遍地咽口水。干活都有些没心思了。
叶知秋到底还是被辞退了。劳人科下了通知:因该同志身体状况不适合工作,故劝其辞职。叶知秋只能待在家里。叶闻莺每次上班前,都再三叮嘱——不能玩水,不能碰电线插头,不能开煤气,她回家之前,不许溜到外面去。叶知秋手里拿个变形金刚玩具,嘴里含着棒头糖。叶闻莺把饭菜做好,放在桌上,关照他自己吃。一切料理停当了,走出门,心头像是堵了块大石头,闷得厉害。
叶闻莺到监狱去看爸爸。爸爸的精神还好,就是瘦了许多。爸爸问她最近情况怎样。她说,还可以。爸爸又问,你哥哥好吗?她说,挺好的。她带了爸爸最喜欢吃的虾肉馄饨。爸爸问,这是你自己包的?她点点头。爸爸说,真好吃。笑咪咪的,一连吃了十几个。她不晓得,其实爸爸心里酸得很,女儿娇生惯养,以前连青菜也没炒过一个,现在却已学会包馄饨了。临走前,爸爸说,打起精神来,好日子在后头呢。爸爸朝她一笑,是充满鼓励的。叶闻莺点点头。也笑了笑。
叶闻莺给当初教自己拉小提琴的李老师写了封信。李老师是省音乐学院的教授,几年前退休了。叶闻莺在信里写道,她有意报考音乐学院,想麻烦李老师帮忙打听一下报考程序。叶闻莺把信塞进邮筒时,心跳得很快。好像握着的不是一封信,而是性命攸关的一道符,关系着她、哥哥,还有爸爸。叶闻莺再三检查了信封上的地址和邮票,心里默念“老天保佑”,将信投了进去。
工厂食堂里每晚十点到十一点供应面条和糕点,专给做晚班的同志当夜宵。关伟去吃了,回来时带了两客小笼包给叶闻莺。叶闻莺一愣。饭盒边有个小袋,里面装了醋和麻油。很细心了。叶闻莺说,谢谢。拿到一边吃了。关伟看着她,终于把那句话说出口:你拉小提琴,这个,很好听。嘴微微发抖,听着别扭得很,反倒不像真心夸人了。关伟懊恼得要命。叶闻莺笑笑,说,谢谢。她吃完小笼包,赞道,味道真好。关伟脱口便道,那我明天再给你买。叶闻莺一怔,有些愕然。关伟见到她的眼神,恨自己冒失了,只得说,明天不行,这个,明天休息,下次吧。叶闻莺“嗯”了一声。
半夜一点多钟时,关伟接到电话,说是另一个车间机器坏了,让他去看看。关伟对叶闻莺说,你在这里守着,有事打电话。叶闻莺说,好的。关伟走后不久,叶闻莺听到有动静,回头一看,江厂长赫然站在身后。她一惊,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怎么来了?她问。江厂长先是不答,继而笑了,反问,你说呢?叶闻莺头皮都麻了。她说,我师傅很快就来了。江厂长笑道,这个我晓得,他一时半刻还回不来。叶闻莺向后退去。江厂长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要怕我,我又不是老虎,我这么喜欢你,难道你不晓得吗?叶闻莺朝外面看,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心顿时提到嗓子口。她沉声说,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江厂长笑笑,走近了,伸手去搭她肩膀。叶闻莺惊叫一声,避开了。江厂长还是笑,突然一下子笑容不见了,冲上前,一把抱住她。叶闻莺拼命挣扎,奈何他的手臂像铁箍似的,抱得她牢牢的,动弹不得。江厂长伸嘴亲她,她拿手死死抵住。江厂长喘息着,说,你跟着我有什么不好,我会亏待你吗,难道你想当一辈子工人?他用力一拉,把她胸前衣服撕开,露出雪白的肌肤。叶闻莺惊叫:你——。还没说完,江厂长重重一推,将她推倒在沙发上。与此同时,整个人便扑了上去。
这时,门外有人咳嗽一声。
江厂长顿时惊觉,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快步走了。叶闻莺披上衣服,走到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她转身把门关上,锁好。心有余悸。身体不住发抖,连嘴唇也在抖。脸上全是泪水。她听出刚才咳嗽的人是关伟。他一定是怕她难堪,所以没进来。周围一下子静得骇人,只听见她的呼吸声,是带着颤音的,抖抖的。叶闻莺呆了半响,忽然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李老师的回信很快来了。信中详细写明了报考的有关程序。叶闻莺向车间主任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说是到外地看望生病的亲戚。临走前一天,她把床底下那个盒子拿出来,一叠叠的美金,整整齐齐。她摸着这些钱,想,这里头,有我的学费。她为叶知秋准备了足够吃一周的干粮。叶知秋问她,妹妹,你要去哪里?叶闻莺笑笑,没有告诉他。她隐约看见前面有一缕阳光,虽然不太强烈,但也够了。这里的每一天,都是阴云密布,心也像黄梅天的屋子,总是湿湿冷冷的。她需要阳光。去省城的路,便是阳光灿烂的。她不晓得去了之后会怎样,但总归有了盼头。这盼头,像菜肴里放一点糖,能吊鲜,硬生生把滋味吊了出来。
去了省城,她住在李老师家,早晚不停练琴。大约是太累的缘故,面试那天,她居然发烧了。李老师给她吃了片退热药,安慰道,不要紧张,没关系的。叶闻莺在门口排队时,头昏沉沉的,想睡觉。她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放松,放松。轮到她了,她走进去,老师们坐成一排,朝她看。她先是鞠了个躬,报了名字,便开始拉琴,手竟有些抖了,强自镇定着。前面拉得还行,坏就坏在最后那几个音,也不知道是太紧张了,还是手上出汗打滑,竟然走调了,错得很离谱了。结束后,她又鞠了个躬。额头上全是冷汗,一颗心沉了下去。一个女老师说,乐感不错,就是太紧张了。她回到家,饭也没吃,便躺在床上。李老师问她,怎么样。她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李老师帮她到学校打听消息,回来时不住叹气。叶闻莺一看便明白了。她愣在那里,居然还笑了笑,说,李老师你说有趣不有趣,我高考那年也是因为生病所以没读下去,现在又是生病,我这个人一到考试就会生病,你说怪不怪?当天晚上,叶闻莺高烧发到三十九度八,不停地说胡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到医院打了吊针,两天后才退烧。整个人瘦了一圈。李老师劝她,没关系,今年不行,明年可以再来。你还年轻。她点点头。嘴巴里苦得很,像是刚刚生吃了一根苦瓜。喝了口水,连水竟也似是苦的。剥了颗奶糖放进嘴里,含了一会儿,奶糖也变苦了。苦得一塌糊涂,苦得心都要揪起来了。
叶闻莺回到县里。还没走到家门口,便有个女人告诉她:你家昨晚遭火灾了。叶闻莺一惊,飞快地奔回去,消防队刚刚收队,楼上还在冒着青烟。叶闻莺朝四周看,不见叶知秋,急道,我哥哥呢,我哥哥呢?居委会干部告诉她,没事,受了点轻伤,在医院呢。她这才稍稍放心。消防员板着面孔说她,你怎么能把你哥哥一个人留在家里呢,他烧开水,居然睡着了,火苗窜出来,他拿床单去灭火,你说怎么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可笑的人。叶闻莺忽然想到一件事,心顿时提了起来。急急地冲向屋子。消防员想拦她,可她动作太快了,没来得及。叶闻莺噔噔奔上楼,房门已经没有了,里面是一片废墟。她抱着一丝希望,奔到里屋,床烧成一段烂木头,四分五裂了。她找出那个已经变成黑炭的盒子,打开,里面的钱没了,只剩下一堆灰烬。她愣在那里,呆呆的,眼珠成了两个黑黑的空洞,一丝光芒也没了。窗也没了,风直直地吹进来,把那堆灰烬吹得飘起。顷刻间,盒子便空了。一会儿,连那堆灰烬也无影无踪了。叶闻莺眼前一阵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人笔直地倒了下去。
(三)
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仿佛短袖衬衫还没脱下多久,便已换上羊毛衫了。而且来势汹汹,人在屋子里,听见窗外呼呼的狼嚎般的风声,总觉得心惊肉跳。那种老式的房子,窗格被吹得嗄吱嗄吱响,好像随时要掉下来似的。外面就更不用说了,狂风夹着树叶、沙土,还有马路上的碎屑,劈头盖脸朝你扑过来,皮肤顿时便有刺痛的感觉,忙不迭地拿衣袖护住,快步往家里赶。街上都是行色匆匆的人,那阵势,不像走路,倒似逃命。渐渐的,行人就少了,尤其到了晚上,整条马路光秃秃的,树也是光秃秃的,天空灰得没有一颗星星,仿佛被一块黑布兜头蒙住,昏天黑地的。
叶闻莺坐在窗前折纸鹤。五颜六色的美工纸放在左边,一张张地叠,叠成一只只纸鹤,放进右边的篓里。篓里的纸鹤满了,便倒进脚下的塑料袋里,松松地绑个结。已有七八个塑料袋了,装着五颜六色的纸鹤。她一边叠,一边在想,他怎么还没来。菜都洗切好了,只等他来一炒就好。鸡汤拿小火煨着,香气飘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她坐的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楼下,谁家的小孩放学了,谁家的男人单位里发了点东西,推着自行车过来,谁家的女人拎着菜篮在和人聊天。她特意坐在这里,为的是能早早的看见他。
卢子明到楼下的时候,仰起头,见她隔着窗在对自己微笑。卢子明心里暖洋洋的,加快脚步上去,把楼梯踏得噔噔响。门开了,叶闻莺站在那里,斜睨着他。他要进去,她偏不让。她问他,怎么这么晚?他看表,六点零五分。不过比平常晚了一刻钟。她在向他撒娇。他心头似被什么搔了一下,麻麻痒痒的,很是惬意。便故意说,路上见到个老同学,多聊了一会儿。她问他,男的女的?他笑而不答。她撇嘴说,是女的对吧,嘿。他喜欢看她这副吃醋的模样。笑而不答。叶闻莺转身到厨房烧菜去了。卢子明从包里拿出一小盒东西,进去搁在灶台旁边——是她最喜欢吃的苏式酥糖。他说,兜了个大圈,去帮你买这个,谁晓得你还怪我。她看他一眼,低头将番茄倒进铁锅里炒。卢子明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叶闻莺把炒好的番茄炒蛋给他,柔声道,端到桌上去。
叶闻莺将鸡腿撕下,一只给叶知秋,另一只给卢子明。叶知秋拿起来便吃,卢子明要让给叶闻莺。叶闻莺不肯,说,你不吃,我就不开心了。卢子明这才吃了。叶知秋吃完饭,嘴巴一抹,说要下楼玩一会儿。叶闻莺说,只能玩半小时。叶知秋答应着,兴冲冲地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叶闻莺看卢子明,卢子明也在看她。两人目光一对视,都笑了笑。卢子明把手放在她手背上,轻轻抚着。叶闻莺问他,累不累?卢子明说,累死了,一整天都在写文件,一刻不停,写的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叶闻莺说,我帮你揉揉。她站到他身后,捧着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口,伸出两根手指,点在他眼窝那里,轻轻揉着。她一边揉,一边问他,舒不舒服?他说,舒服极了。她手指慢慢移到眼角,再移到眉心,最后移到两边太阳穴,微微用力。卢子明说,这个穴位不能用力的,性命交关的。叶闻莺撇嘴说,我偏要用力,弄死了才好呢。卢子明笑了,问,弄死我,你有什么开心?叶闻莺叹了口气,说,我是不开心,可是没法子啊,你活着一天,我就受一天的罪。还不如把你弄死算了。卢子明糊涂了,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