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闻莺又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你不在的时候,我这颗心就七上八下的,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吃饭的时候,就想,你在吃什么,吃的好不好,有没有营养。睡觉的时候,又想,你老是失眠,不晓得现在睡着了没有。看书的时候,又想,这段挺有趣的,做个记号等你来了给你看。满脑子都是你,连晚上做梦都天天梦到你。好不容易等到你来了,憋了满肚子的话想告诉你,可是总想不起来,等你走了倒又想起来了。也不晓得怎么搞的。我每想你一次,就折一只纸鹤。我一边折,脑子里一边想着你的样子。你看看那边,我折了多少纸鹤?唉,这样下去非变成傻子不可。你说说看,我到底该怎么办?
卢子明站起来。他看到她眼里都噙着泪水了。她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的。她哽咽道,干脆把你弄死算了,好不好?卢子明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伸手抱住她,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叶闻莺把头埋在他怀里。有几根发丝钻到他鼻孔里,痒痒的。他的心也变成了一根根发丝,细细的,像琴弦,一拨就动。胸口有什么东西满满当当的,似是要溢出来。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她的身体暖暖的柔柔的。他想,要是能够这样一辈子搂着她该有多好。两人就这样搂着,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过了多久,卢子明忽道,我们结婚吧。叶闻莺一震。卢子明又说了一遍——我们结婚吧。叶闻莺先是愣在那里,继而脸一点一点红起来,像天边徐徐而来的彩霞。卢子明朝她微笑,她羞的低下头去。他托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叶闻莺送他到楼下。他说,晚上回去给你打电话。她点点头。他衣服有些皱了,她伸手帮他抚平。她说,天黑了,走的慢些,别心急慌忙的,小心汽车。他说,我晓得了,老婆。她白他一眼,说,现在不许这么叫。他问,那什么时候能叫?她说,等我们——。话到一半,便停住了,说,你这个人很不老实,我偏不说。卢子明呵呵笑着,说,我走了,你上楼吧。叶闻莺说,你走的慢些,我到楼上再跟你挥手。她飞快地奔上楼,到窗台前,往下看,他果然才走了几步。她朝他挥手,他也朝她挥手。他走几步,便回头看她。短短一段路,这么频频回首,居然走了有十来分钟。终于转弯了,看不见人了。叶闻莺把窗帘拉上,坐下来。觉得疲倦了。整个人有种陡然松懈下来的感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一轮明月挂在窗外。叶闻莺眨也不眨地看着。房间里冷冷清清。她倒宁愿这样的冷清,没人打扰,静静的。她好久没去看望爸爸了。不是不想去,只是不忍心看到爸爸黯淡的眼神。他是想笑的,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她对着爸爸,心里一阵阵酸楚。那次临走前,爸爸忽然说,其实再想想也没什么,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饿死呢,心平些,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爸爸的话到后来听着像是佛理了。叶闻莺知道爸爸原先并不是这样与世无争的人。便愈发地难受了。十万美金没了,叶闻莺原先已是绝望了,见爸爸这样,倒又不甘心了。她想,怎么就真到了这一步呢,不至于呢,不至于呢。回去的路上,她把“不至于”默默念了几千遍,脑子里本来空荡荡的,忽的一下子,窜进个人来——卢子明。豁然开朗了。接下去的事,并不太难。他本来就有心,她只是顺着他罢了。一点一点,不急不徐,节奏是刚刚好的,既不拒人千里,也不热络的让他生疑。像渔翁钓鱼。叶闻莺是花了点心思的。刚才说那番话时,她泪水在眶里打转,很楚楚动人了。纸鹤是饵,眼泪是鱼钩。他心甘情愿吞了饵,上了钩。
厂里都知道卢子明和叶闻莺的关系了。卢子明的妈妈是下届县长的热门人选,卢子明年轻有为,仕途一片光明。车间里那些女人不敢再说叶闻莺的闲话了,都猜她原先那套房子大概风水不好,烧了倒走运了,反找着了个好男人。孔雀到底是孔雀,拔光毛的孔雀也是孔雀,照样能引来凤凰。叶闻莺和卢子明走在一起的时候,旁边都是艳羡的目光。不久,叶闻莺调到劳人科去了。调令下来那天,江厂长把江闻莺叫到办公室,说,闻莺啊。声音激动的都带哭腔了。叶闻莺鄙夷地看着他。江厂长说,闻莺啊,我很喜欢你,这点你是晓得的。如果说我过去有什么地方得罪你,那也是因为太喜欢你的缘故。你一定要原谅我。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条白金项链,说,我早就买了想送给你,可一直都找不到机会。现在送给你,当是你和小卢的结婚礼物。叶闻莺说,我们还没结婚呢。江厂长说,迟早总要结的嘛,你收下,就算给我个面子。他道,闻莺啊,虽然我很喜欢你,但看到你找到了一个这么好的归宿,我真心真意替你开心,这个,喜欢不代表一定要占有嘛。叶闻莺没理他,东西也没收,出来了。心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她却不晓得,江厂长是担心她把过去的事告诉卢子明,才这样扮小丑似的。江厂长心里其实忧虑得很。得罪了卢子明,就等于得罪了卢子明的妈妈。卢子明妈妈是个厉害角色,做人做事都风风火火,连县长见了她都忌惮三分。伤脑筋啊。江厂长知道她喜欢喝茶,刚好前天有熟人捎来两罐极品乌龙,准备找个机会给她送去。
叶闻莺到车间收拾东西。车间主任笑吟吟地说,其实我还真舍不得你走呢,像你这么勤快的工人现在可不多。关伟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干活。叶闻莺收拾完了,走过去,说,师傅,我走了,你多保重。关伟嗯了一声。他看她的背影,觉得心头有东西堵着,憋气的很。这跟以前的憋气还不同,多了些怅然。更不是滋味了。车间里有个与他相熟的人,约他晚上一块儿去喝酒。酒过三巡,那人道,你也别气了,再气也是白气,谁让你没后台没靠山?我晓得你聪明有本事,要不是家里没钱,老早就读博士了。可没办法,谁让你爸妈是农民,供不起你读大学呢。我跟你讲,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多呢,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工人吧,这就是命——他以为关伟是为这个不高兴。关伟不说话,将酒一饮而尽。那人又道,听说厂里要搞竞聘了,你实在心里不痛快,就去试试,聘不上也别生气,聘上了算你小子走狗屎运。关伟有些醉了,听了便大声道,我去,为什么不去?凭什么我就是一辈子工人的命,凭什么好处都他们得了,要钞票有钞票,要女人有那个、女人……那人听了嘿嘿直笑,说,我看你是想女人了。关伟大着舌头,说,为、为什么不想?他眼前浮现出叶闻莺的脸,微微朝他笑着。他想起那天晚上她拉小提琴的情景,心里一阵发酸,一会儿,酒精涌上头了,晕乎了。那人道,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关伟摇摇头。那人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关伟不说话,眼神呆呆的。那人说,我晓得你喜欢的人是谁。关伟朝他看,说,你晓得?你、你倒说说看。那人道,是小芳对不对?关伟说,不对。那人又道,是不是丽丽?这小女人去年还给你织了条围巾,一定是她。关伟说,也、也不对。那人猜不出了,便道:你自己说,是谁?关伟打个酒嗝,朝他傻笑,说,你猜不到的,我告诉你——凑近他耳朵,带着熏人的酒气,轻轻说了三个字:叶——闻——莺。
卢子明的母亲并不很喜欢叶闻莺。她对儿子说,你们将来结婚了,她哥哥也得跟着,是个大累赘。卢子明说,跟着就跟着吧,他是闻莺的哥哥,照顾他也是应该的。卢母说,你倒说的轻巧,又不是小猫小狗,是个大活人,你们以后肯定会有小孩,又要照顾小孩,又要照顾他,你想想,这日子怎么过法?卢子明听了不作声。卢母道,我不是泼你冷水,结婚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方方面面都要想清楚,现在一时冲动,将来要后悔的。卢子明说,这个我晓得。卢母道,我也搞不懂你为什么这样死心眼。比她条件好的女孩又不是没有。卢子明笑笑。卢母叹道,有些话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明白,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清清楚楚了。
星期天,叶闻莺到卢子明家里吃饭。叶闻莺每次来吃饭,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怕自己有疏忽的地方,时刻警惕着,一顿饭吃下来,倒比上班还累。她到厨房去帮卢母的忙,被卢母笑着推了出来,说,你是客人,坐着吧。卢父在装烟丝。他是轻度青光眼,每次往烟斗里装烟丝,都要折腾半天。叶闻莺见了,便说,伯父我来帮您弄。她小心翼翼往里装着烟丝,堆的紧实,又不掉下来,点起来也方便。她把装好的烟斗交给卢父,甜甜地说道,您慢慢抽。叶闻莺将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放在沙发上叠。一件件叠得棱角分明,服服贴贴。卢子明要她到他房间里坐会儿,她不肯,轻声说,不大好。卢子明不明白了,说,到房间坐会儿又怎么了。她笑笑,说,还是在客厅里坐着吧。叶闻莺知道卢子明是想跟她亲近亲近,可他爸妈都在旁边,尤其是她母亲,心眼比谁都多。她不想给他们留下轻佻的印象。吃饭时,叶闻莺举起杯子,说,伯父伯母,我敬你们。卢子明的外婆快九十岁了,叶闻莺坐在她旁边,不停为她夹菜,“外婆这块鱼有刺,我来帮您挑掉”,“外婆这块鸡最嫩了,您尝尝”,“外婆您胃口真好,怪不得身体这么壮”。卢子明的外婆被她哄得眉花眼笑。吃完饭,叶闻莺执意要洗碗,她对卢母说,伯母您忙了半天了,我来弄,您去看会儿电视吧。卢子明要帮忙,也被她拒绝了。她哄小孩似的说,你乖乖的,待会儿我切水果给你吃。叶闻莺一边洗碗,一边回想刚才的举动,每个细节都不放过,猜测他父母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又担心是不是过于殷勤了,反而弄巧成拙。一颗心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患得患失了。
卢子明送她回家。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雨来。是阵雨,豆大的雨点没头没脑就落了下来。两人都没带伞,便到一旁的商店门口躲雨。叶闻莺说,又不是夏天,怎么说下就下?卢子明一只手拿包,另一只手搂着她。他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他将她前额一绺头发朝后捋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叶闻莺嗔道,当心给人家看见。卢子明道,看见就看见,多几个人看见才好呢。他凝视着她,说,真希望这场雨一直别停,最好下到明天,我就可以这样一直搂着你。叶闻莺笑道,我哥哥还等着我呢,要是雨一直不停,家里就闹翻天了。卢子明听了,不说话。叶闻莺问他,你怎么了?他说,没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忽道,闻莺,你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亲戚?叶闻莺说,还有个阿姨,不过很久没联系了。卢子明哦了一声。叶闻莺看看他,道,怎么忽然问这个?卢子明笑笑,说,没什么,随便问问。他心里憋着话,又不晓得该怎么说,揣摩了半天,道,那个,我们结婚该买多大的房子呢,你哥哥,给他住朝南的房间好,还是朝北的?他说完看叶闻莺。叶闻莺想了想,说,这个,再说吧。两人接下去都不说话了。都等着对方开口,可又怕说了反倒更糟。有些僵持了。只得转身朝外,呆呆望着屋顶上落下的水珠,时而连成一条线,时而又断断续续的。
雨停了。卢子明送叶闻莺到家门口。叶闻莺说,你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你妈一定急了。卢子明说,没关系的。叶闻莺从家里拿了一把伞给他,说,拿着,怕一会儿又下雨。卢子明接过,怔怔地朝她看。叶闻莺微笑着,拍拍他的脸,说,发什么呆呢,快走吧,回家早点休息。卢子明说,你也早点休息。她点点头。等他下了楼,她才进门。叶知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只脚翘在茶几上,另一只脚却伸到嘴里。他见了叶闻莺,兴奋地说,妹妹,妹妹,你看我厉害不厉害,我能吃到自己的脚趾头!叶闻莺没理他,坐下来,回想刚才卢子明的话。她知道他的意思。叶闻莺眉头蹙得紧紧的。叶知秋站起来,拉她的袖管,说,妹妹,我饿了。叶闻莺道,怎么,你没吃饭?他道,吃了,可是又饿了。她到厨房给他煮了碗面条。叶知秋狼吞虎咽,很快便吃完了。他拿着碗到厨房去洗,只听得“咣啷”一声,碗摔在地上,碎了。他愁眉苦脸地问,妹妹,怎么办?叶闻莺没好气地说,把碎片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小心别伤着手——话音未落,就听见叶知秋杀猪似地叫起来,她奔过去,见他右手食指被碎片割开了,流着血。她到药箱里拿了绷带,给他包上。叶知秋两行眼泪挂在脸颊上,可怜兮兮的。她叹了口气,道,你坐着吧,我来收拾。
她回到房间,翻出通讯本,找到阿姨的电话号码,正要打过去。想想还是放下了。姨父身体不好,常年吃中药,阿姨单位效益也不好,表弟又在上大学。不能给人家添麻烦。过了一会儿,拿起电话又要打。拨了几个数字,犹豫着,还是挂断了。叶闻莺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角落里有个蜘蛛网,一只蜘蛛停在上面。昨天才刚打扫过,隔了一天,蜘蛛网就结成了。倒是挺快。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心想,你再辛苦又有什么用,拿把扫帚就能把你灭了。你这个小东西,你就忙吧忙吧,再忙也是白忙。叶闻莺关掉灯,在黑暗里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