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我被带到了预审法官的办公室。当时是下午两点钟,玻璃上轻薄的窗帘不能遮挡阳光,屋子里亮彤彤的,而且极其闷热。预审法官请我坐下,很有礼貌地告诉我,我的律师临时有事不能来,但我有权保持沉默,直到我律师来了再予以回答。
我说我可以独自回答他的问题。他按了一下桌子上的按钮,一个年轻的书记员进来了,在我的背后坐下。然后,我和预审法官都坐在了椅子上,审讯开始了。他首先说人家把我描绘成沉默寡言,有些自闭的人,他想知道我的想法。
我回答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我就不说。”他像以往笑了笑,承认这是最好的理由,又补充一句:“这无关紧要。”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靠上前来,看着我的眼睛,提高了一点音调,“我感兴趣的其实是您。”我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没有说话。
“关于您的案件我有几件事不太明了,我很确定您会解答我的疑惑。”他接着说。我说其实事情非常简单,他便要我复述一遍那天发生的事情。事实上,在第一次审讯中我已经讲述了事情的始末,无非就是:雷蒙,海滩,游泳,阳光,还是海滩,我开了五枪。我每讲一句,他就说:“好,好。”当我说到躺在地上的尸体时,他确认说:“很好。”我已经厌烦反复讲这个事情,我感觉以前从没有讲过这么多话。
他又沉默了,然后他站起来说愿意帮我,我对他产生了兴趣,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一定能为我解除一些问题。但是在这之前,他必须问我一些问题。他开始直截了当问我爱不爱我的妈妈。
“当然了,像每一个人那样爱。”我回答说。书记员在我身后,有节奏地打字,此时大概按错了键,不得不慌张地退回去重来。预审法官的问题没有逻辑性,又开始问:“您为什么要连续开五枪?”
我想了想,回答说并不是连续开了五枪,我先打了一枪,后来又开了四枪。
“为什么开了第一枪后没有接着开第二枪?”
我又仿佛看到那天红色的海滩,额头也被太阳炽烈地烘烤,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回答。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他显得有些焦躁,搔了搔头发,坐下去,将胳膊架在桌子上,微微探身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在死人身上开枪?”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预审法官把手放在额头上,以一种异样的声调问:“我问你,为什么?我想让您告诉我。”我依然沉默不语。
他突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办公室尽头,拉开橱柜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银十字架,一边晃着十字架,一边朝我走来。
他用几乎完全变样的声音问:“您知道他是谁吗?”“当然知道。”我说。于是,他开始快速而富有激情地说,他信仰上帝,他认为即使最严重的罪恶也能到上帝的宽恕。但是,为了完成救赎,必须认罪,像孩子那样心灵洁净,毫无保留地接受洗涤。他整个人伏在桌子上,在我面前晃动着十字架。
实际上,他的这番话我很难接受,一是因为办公室太热了,有几只大苍蝇在我脸上徘徊,还因为他吓到了我。当然,我也意识到这是非常荒唐的,无论怎样,我就是罪犯。然而,当他继续滔滔不绝时,我努力去听懂,我终于听清楚他的意思了,那就是在我的供词中,有一点疑惑:为什么我等了一会儿才开第二枪。其实一切很明了,只有这一点他没有搞懂。
我告诉他执着于此是不明智的,这并不重要。但他打断了我的话,挺直身子,继续问我是否信仰上帝。我回答说,“不。”他愤怒地坐在凳子上。
他说,那是不可想象的,所有人都信仰上帝,即使那些背叛他的人。对于这一点,他深信不疑,如果他产生了疑问,那么他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你想让我们的生活都毫无意义吗?”他怒吼着。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当我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把十字架伸到我鼻子下面了,开始大吼:“无论如何,我是一个基督教徒。我祈求他原谅你的罪孽,可怜的年轻人,你怎么就不能相信他为了你上了十字架?”
我注意到他已经有些失礼了,他称呼我为“你”,而不是开始时的“您”了。房间里越来越热了。当我对某个人厌烦,想摆脱时,我便假装同意他的观点,出乎我的意料,他有些得意了:“你瞧,现在你不是也信仰基督了?”我一定是再一次摇头了,因为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无精打采的。
有一会儿,他安静了下来,整个房间只剩下打字机发出的咔咔声,因为它一直在转化着我们的谈话,此刻它还在忙活着我们俩说过的最后几句话。他使劲盯着我看,而且表情非常沮丧。
“在我的有生之年里,我从来没碰到过像你这样冥顽不化的人,”他低声说,“所有来到我面前的罪犯,一看到这个十字架——主受难的象征,就会痛哭流涕。”
我正要说这是因为他们是真正的罪犯,可是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个意识我始终无法接受。
预审法官站了起来,这预示着这次审讯到此结束了。他同样也用一种筋疲力尽的声音问我,“是否为所做的事情感到后悔?”
想了一会儿,我说,与其说后悔,不如说非常厌倦——除了厌倦,我找不到更好的词来表达这种心情。可是,他似乎没听明白我说的话。这就是那天审讯的所有经过。
我以前去见过预审法官好多次,每一次都是由律师陪着我。这类询问只限于我对过去所说的某些地方加以确认,或者预审法官和我的律师一起讨论将要对我以何种罪名起诉。碰到这样的场合,他们一般不会关注我,而且,不管怎样审问的基调慢慢转变了。预审法官看起来也不会对我感兴趣了,他已经将我的案子归类存档了。在我面前,他不再提起上帝,或者表现出任何有关宗教的狂热,因此也没有出现过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闹出的尴尬局面。结果就是,我们俩之间的交谈变得亲切多了。先问我几个问题,紧接着和律师交流意见,一次谈话就这样很快结束。我的案子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像他所描述的那样。有时候,当他们谈论一般性问题时,我也可以有幸加入谈话。我开始放下心来。在这样的场合,他们两个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我表现出一丝敌意,一切进行得如此自然与和谐,以至于让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错觉,我竟以为大家亲如一家人。老实说,在预审持续的十一个月里,我已经完全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以至于我惊叹不已地发现,几次审讯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最快乐的回忆之一:当预审法官把我送到他办公室门口,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吧,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异教徒先生。”随后我被法警带走。
第二节
也会有一些事情,我不想提起。几天之后,我被押送到了监狱,而这段时间就是我不愿提起的回忆之一。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发现这次的反感实在没有必要。实际上,刚开始的时候,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已经身陷囹圄。相反地,我模模糊糊地,期待着某些可以改变局面的转机会出现。
事情很快在玛丽来看我之后发生了变化,而这也是她唯一的一次。因为,自从那天起,我在信里告诉她不要再来看我了,我的理由是她不是我的妻子——同时,也是从那天起,我意识到,监狱是我今生最后的家园了,当然了,也是我的坟墓。
自从我被逮捕的那天起,我一直和其他犯人,大多数是阿拉伯人呆在一间比较大的屋子里。瞧见我进来,他们嘿嘿笑了起来,而且问我因何进来的。我说,杀了一个阿拉伯人。听完,他们几个小声嘀咕了一会。不久之后,夜幕开始降临了,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开始给我解释如何铺睡觉的席子,将一头稍稍卷一下,一个自制的长枕头就做成了。整天晚上,我感觉到臭虫在我脸上爬来爬去。
几天后,我搬进了单人监狱,在这里,我睡在一个靠着墙壁的空木板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便桶和银盆可以使用。这所监狱位于城市中海拔较高的地方,透过小小的窗户,我能看见大海。一天,我正抓着铁栏,朝阳光的地方远眺,一个看守进来说有人看我,我想肯定是玛丽,没错,就是她。
去接待室的路途,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上几节阶梯,然后再穿过一条走廊。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光线通过一个低矮的窗户射进来,两道铁栏杆将这间房子分成三部分。两道栏杆之间是长达几米的空间,把访客和犯人隔开。我被带到玛丽的位置,她穿着带条子的连衣裙,脸黑黑的。我的旁边是一列囚犯,大多数是阿拉伯人。玛丽周围则多数是摩尔女人,一个是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紧闭嘴唇,穿黑色衣服;另一边是没戴帽子的胖女人,指手画脚,声音很高。由于访客和囚犯之间较远的距离,我不得不提高我的声音。
我进入房间后,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播开来,遇到光秃的墙上又折返回来,明亮的阳光倾泻下来,照得我眼花缭乱。我花费了一段时间来适应安静而又黑暗的我的囚房。但是,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看清了每个人的脸庞。
我注意到一个狱卒坐在栏杆走廊的尽头。囚犯们和他们的亲人面对面蹲着,他们没有提高说话的声音,尽管大厅里比较吵闹,但他们低声说话声彼此都能听到。他们细微的说话声从下面飘上来,在他们头上来回徘徊,仿佛是一段持续不断的呓语。这是在我快步走到玛丽面前时注意到的,她紧紧贴在栏杆上,强忍着对我笑。我认为她很美,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
“嗨,怎么样?你还好吗?想要什么东西吗?”她大声地问。
“嗯,很好,什么都有。”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玛丽一直在笑。一个胖女人正在大声叫我旁边的一个人,毫无疑问那是她丈夫。一个很高,有着金黄头发,目光炯炯的男人。
“让娜拒绝了他。”她大声喊着。
“哦,有点糟。”丈夫回答了一声。
“我对她说你出来会再雇佣他的,她不相信。”
玛丽也大声对我说,雷蒙向我问好,我说:“谢谢。”但是我的声音被旁边的人压下去了,他正在问:“他还好吗?”那个胖女人笑着说:“他的身体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
我左边是一个年轻人,瘦削、手指纤细,没有说一句。我注意到他的眼睛聚焦在对面的那个老太太身上,对面的老太太也怜悯地看着他。但我没有时间理会他们了,玛丽对我大声喊不要失望。
“当然了。”我回答。我看着她的肩膀,真想隔着裙子搂住它们。裙子细腻的布料吸引了我,我不清楚除此之外,还能奢求什么。我猜想这就是玛丽的心愿,因为她一直看着我笑。
“你会出来的,等你出来我们就结婚。”我只看到她洁白的牙齿和眼角细细的皱纹。我回答说:“你真的这么想的?”主要是想找点话说吧。她开始以同样的声调加快说话的速度,“你很快就会被释放,我们周末将去游泳。”
旁边的女人仍然喋喋不休,告诉她丈夫她放在书记室一只篮子。她一样一样讲述篮子里的东西,核对清楚,因为里面的东西很贵重。我左边的年轻人依然和他母亲对望着,地上蹲着的阿拉伯人继续低声交谈。外面的光亮透过窗户看起来好像越来越亮了,照射在每个人脸上。
我开始感觉有些不适,想要离开。嘈杂声冲击着我的耳膜。但另一方面,我又希望玛丽多陪我一会儿。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记得玛丽向我讲述她的工作时,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低语声,嘈杂声,交谈声混成一片,唯有我旁边对望的年轻人和他母亲构建出一片寂静的空间。
然后,阿拉伯人都被带走了,一个人离开,其他所有人都沉寂下来。当狱卒把手放在年轻人肩上,想要将其带走时,那个小老太太紧紧攥住栏杆。“再见,妈妈。”他大喊道,她将手伸出栏杆,缓慢而持久地摆动。
她刚走,一个拿着帽子的男人进来,占据了她刚才的位置。我的旁边也带进来一个囚犯,他们亲切的交谈,声音不大,因为整个大厅都安静下来了。有人来叫我右边的那个人了,他的妻子好像没有注意到不需要大喊了,依旧大声叮嘱他:“亲爱的,多多保重啊!”
然后轮到我了,玛丽给我一个飞吻,我在出去之前回了一下头,她没有移动,脸紧贴着栏杆,嘴角镶嵌着为难的苦楚的微笑。不久之后我收到了她的来信,那些我不愿意谈起的事情就是从此时开始的。不该有任何的夸大,我做起这件事来比较容易。在我刚被收押的时候,我仍然怀有自由人的观念。比如,我会有去海滩游泳的强烈愿望,我想象脚下海浪的声音,身体跳进水里的美妙感觉,然而,这牢房的四壁组成的空间却是那么狭小。
但这只持续了几个月,之后,我便是囚犯的想法了。我期待每日在庭院里散步或者律师来访。其余的时间,我也分配得很好。我常想,我住在一棵干枯的树干里,除了抬头凝望天空,无所事事。我会慢慢习惯于此的,我会期待鸟儿或者乌云飘过,就像我在这里等待我的律师奇特的领带,或者,就像我在耐心等待周末拥抱着玛丽的肉体温柔缠绵。无论如何,我不是住在树干里面。这世上还有比我不幸的人。我记得这只是母亲的一厢情愿,她常常说,人到最后什么都能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