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你要是不让我摸，敢跟老师说，我就告诉老师是你先碰我的。就说你喜欢我，老碰我。就说你这个资本家的女儿腐蚀我这个工人的儿子。你说是不是你先碰我？老碰我？把我撩起来的？”孙坤歪着头斜着眼看着气得伏在课桌上轻声抽泣的关绮，低声威吓着说。
关绮已经长成大姑娘模样了，高高个儿，身段苗条，皮肤白皙，面庞清秀，眼睛很漂亮。小学时代体操老师就说关绮像俄罗斯体型的体操姑娘，随着发育成熟，越来越像优美的体操运动员了。
与她同课桌的孙坤，是关绮父亲所在工厂一位职工的儿子。孙坤知道关绮父亲最近正在厂里挨批斗，就乘机欺负关绮。关绮上小学时就因个子高腿长胳膊长，而在课桌座位上总是“侵占”路宁的空间，路宁从来都一声不响地让着她，关绮坐得很舒展很自在。关绮上初一后与孙坤同课桌。孙坤的粗鲁和流氓习气，语言上就有着充分反映。他向同课桌的女同学关绮要铅笔用，明明“借一根铅笔”或“给一根铅笔”只要使用五个字就能表达清楚，他却偏要流里流气的使用25个字表达：“小狗X的听着，你他妈的给老子娘了个X的一根X毛灰铅笔。”这样的语言表达方式，即使关绮屈从侮辱，若不高度集中注意力，也很难听明白他究竟讲了些什么。孙坤的胳膊喜欢紧紧贴着关绮的胳膊，孙坤的腿喜欢紧紧贴着关绮的腿，弄得关绮很不舒展，很不自在，几乎每天的每堂课都要为躲避孙坤的胳膊和腿分神，严重影响了听课。尤其当孙坤听说关绮父亲在厂里挨批斗、被勒令当厂区清洁工后，孙坤更肆无忌惮，几乎每天都要在课桌下面用手摸关绮的大腿。开始几天关绮感到孙坤似有意无意地滑摸了几下她的大腿，考虑到目前自己的家庭处境，也就忍了。但孙坤得寸进尺，渐渐发展到明目张胆地用手不停地上下摸捏关绮的大腿，甚至将手伸到关绮大腿内侧。一直忍让的关绮不得不抗议了：“孙坤，你再这样，我报告老师了！”关绮的警告，却引来了孙坤的威吓。
好在关绮还有“撑腰的”，这个“撑腰的”就是同班的老同学路宁。路宁是江东市长江路中学初一（1）班班长。放学回家的路上，关绮流着泪将孙坤欺负她的情况告诉了老同学路宁。路宁沉默着，边走边思考了一会儿，对关绮说：“如果孙坤还没有到犯罪的程度，就眼下情况，声张出去反而对你不利。我们现在就返回学校向班主任庞老师反映一下这个重要情况。我的课桌正好空一个座位，这是庞老师特意安排做机动的。他曾说哪个学生需要帮助，就把他安排到班长身边。我们建议庞老师，以你个子高挡后排同学视线为理由，将你调到最后排跟我同课桌。”关绮刚才还暗淡的眼睛立刻闪烁出光芒：“要能这样，就太好了。”她跟着路宁，快步返回学校。
庞老师名牌大学毕业，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做党的地下工作。解放后被选派到苏联培训过，回国后继续在大学工作。1957年“反右”运动中被错划为右派，因其“罪行”较轻，没有被开除出教育战线，从高校下放到中学教书。他是一位既有革命资历又有专业水平的教师，很受同学们的尊敬和爱戴。
庞老师上课讲的一些道理，令路宁终生难忘。
譬如，讲鲁迅时，庞老师说：掌握“自信”与“拿来”的关系，是理解鲁迅精神的核心。鲁迅认为，中国的脊梁是那些有自信力的人。有自信力，就是坚信中华民族是长盛不衰、永具活力的伟大民族。改造中国，要取“拿来主义”，不能迎合“送来主义”。“拿来”是自己挑选，“送来”是外国强迫。“自信”论和“拿来”论的有机统一，是鲁迅精神的核心，是中国新文化的精髓。
再譬如，讲废除科举制时，庞老师说：人们曾对废除科举考试前1300多年间中国出现的800多名状元进行过统计分析，发现一生做出杰出贡献的人物不到百分之一。状元与天才的主要区别在于：状元是出色地按常规行事的人物，天才是打破常规的出色人物。不打破常规，难有杰出贡献。废除科举制，有利于天才的成长。
又譬如，讲唐诗时，庞老师说：唐人诗曰，“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两句诗饱含着深刻哲理。旧的一天不至残夜，一轮红日不能升起；旧的一年不到尽头，一江春水不会奔流。人生在奋斗征途上，社会在发展过程中，有很多时候，确实是输不惨痛，不进入“残夜”，错不严重，不走到“旧年”尽头，通常便很难下定弃旧图新的决心。《聊斋志异》写道：“势不至大败涂地不止也。”历史上有这样一种情况：纠正认识和实践的偏差，往往需要以严重挫折为代价。
还譬如，讲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继往开来任重道远时，庞老师说：仅就“继往”而言，就非一般的任重道远。譬如，博大者如世界史上最大的一部百科全书《永乐大典》，全书一万余册，目前仅知四百余册存世，尚有百分之九十六的册数待寻找；精深者如迄今所知中国最早的具有完整系统性的文字甲骨文，在已发现的4500余个单字中，得解的只有1500余字，尚有三分之二的字不得解。《永乐大典》的全部寻踪，甲骨文的全部破解，任重道远。
渊博的知识、中国的精神、深刻的思考，结合得多么好！
在路宁心中，庞老师有着根深力久、神远气华、质朴韵逸、似枯盛常的冬日岭上古梅气质。
庞老师了解班上每一个学生的家庭情况及学生的历史情况。他选路宁担任班长，是他认为路宁的父母都是老革命，路宁受到的革命家庭教育好；并且因为自己受冤枉而对路宁父亲的冤屈很同情，换句话说，他并不认为路宁的家庭有问题，况且路宁的母亲一直是党员领导干部；他尤其看重路宁在长江路小学的少先队大队干部经历和在青岛海湾小学创造的出色体育成绩。庞老师认为就家庭教育、本人表现等综合条件而言，选路宁当班长是最合适的。
庞老师信任路宁，也清楚关绮是一位有特长、很文弱的姑娘，对他俩关于孙坤问题的汇报，是相信的。但感到一来这种事情没有确凿证据很难处理，二来孙坤父亲是当时正受大力支持的造反派头头，而关绮父亲当时正是“革命对象”，在没有十分把握的情况下，声张起来，相对而言只会对关绮更不利。又听关绮说小学时代就与路宁同课桌，路宁一直让着她，就决定采纳路宁建议，先采取保护关绮的措施，将她调整到路宁旁边的空位上来，而对孙坤欺负关绮的事暂不声张。
十七
庞老师选择路宁当班长真是没选错，选择路宁保护关绮也真是没选错。
路宁是个很有头脑的青年。他想到了调整关绮座位可能会引发连锁反应。因此，在调整关绮座位后，他提议自己和关绮所在小组的同学，每天放学后集体到关绮家去做作业，理由是关绮家的房子大。还要求大家都佩戴红卫兵袖章，理由是佩戴红卫兵袖章象征革命行动。关绮在父亲被批斗前就已加入红卫兵，有路宁和庞老师保护，关绮父亲被批斗后，关绮还是红卫兵。
这是初夏准备初一升初二的考试季节。关绮父母深知路宁的好意，从那时普通老百姓都没见过的冰箱里取出自制的绿豆冰棍、冰镇酸梅汤，招待关绮的同学，使关绮深得人心。
果不出路宁所料，这天傍晚，关绮父亲所在工厂的造反派在孙坤父亲的带领下来抄关绮父亲的家了。孙坤父亲解放前在帮会混小差事，解放后人民政府将他吸收进工厂。造反派们神气十足，满不在乎别墅院中桐树树荫下围坐着做作业的中学红卫兵们。他们将关绮家除关绮作业外的几乎一切有手写字迹的纸张都搜了出来，说要查找白纸黑字的“罪证”。几个造反派拿着铁镐、铁锹，来到中学生们围坐着的桐树下，要做作业的学生们离开，说要挖出树根下深藏的“罪证”。
关绮说：“我的同学正在做作业，你们待会儿再挖。”
孙坤父亲走上前，不怀好意地一把抓住关绮已经发育的胸脯：“你敢阻挡革命行动！”
关绮痛得“哎哟”叫了一声，随之出于女孩子自我保护的本能脱口而出：“你耍流氓！”
孙坤父亲一只手更紧地抓住关绮的胸脯，另一只手朝关绮的脸蛋左右开弓狠狠打了几个耳光：“我叫你说我耍流氓。”
关绮绝望地大哭起来。
路宁一声吼：“红卫兵战士们，上！抓住流氓犯罪分子，扭送公安机关！”
六七个佩戴着红卫兵袖章的男中学生一拥而上，将孙坤父亲扑倒在地。随孙坤父亲来抄家的四五个造反派想冲上来解救孙坤父亲，路宁用在故乡青岛向义和团后代学得的摔跤本领，不费劲地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造反派扫倒在地，大声吼道：“上几个倒几个！”另几个造反派一看路宁的利索出招就知道这小子有真功夫，且也都看见了抄家队队长猛抓人家少女的胸脯，觉得理亏，就都停止了攻击。
路宁放缓了语气：“师傅们请注意：我们红卫兵要管光天化日下的流氓犯罪行为。这个家伙的流氓犯罪行为，我们红卫兵看见了，相信你们造反派也看见了。请你们不要阻拦红卫兵把这个流氓犯罪分子扭送公安机关的革命行动！”
十几个佩戴着红袖章的男女红卫兵，威风凛凛地将流氓犯罪分子扭送派出所。路宁怕关绮想不开，在扭送流氓犯罪分子的路上一直搀着关绮的手。关绮虽柔弱，但却是一个悟性很高的姑娘，她知道路宁指挥的这次行动，胜利成果越大，对自己的负面影响就越小。尤其是，她已经完全信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完全依赖路宁，有路宁这个“主心骨”在，她就能忍受一切苦难，就有克服一切艰难困苦的勇气。
关绮细细体会路宁紧握着她的手，真切感知路宁很担心自己，就对他说：“路宁你放心，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路宁说：“到了派出所，你如实报案，我们集体作证，一定要惩办这个流氓犯罪分子。”
根据受害人关绮的报案，根据在案发现场的中学生们和工人们的证词，根据医学检查关绮乳房和面部伤势情况的书面鉴定报告，公安机关对欺凌关绮的流氓分子施以两年劳动教养的处罚。
十八
文化大革命中的文化局宿舍大院里，住着一位市文化局系统“扫除一切害人虫战斗队”队长，此人是从金陵戏剧学校毕业的学生。他下令批斗金陵戏校的两位主要领导，理由是：冷校长解放前为国民政府高官演过戏，杜书记不与犯军事教条主义错误的丈夫划清界限。并要求他们每天上班接受批斗前先把文化局宿舍大院清扫干净。
一天早晨，这位造反队长看见路宁一人挥着大扫帚在清扫文化局宿舍大院，便走到路宁面前问：“路宁，你妈和冷校长为什么不清扫大院？”
路宁回答：“我母亲在抗美援朝战场冻坏了腰，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内务部颁发的《革命残废军人抚恤证》；冷伯伯在戏校站在长条板凳上被批斗时掉下来摔坏了腿，现在腿上正绑着石膏。我替他们清扫大院，保证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造反队长训斥道：“你小孩子一个人，能顶两个大人吗？”
路宁扬声回道：“冷霞若从部队回来探亲，我就带上她一起清扫大院。”
这位造反队长明白路宁是在暗示他不要太过分。他是冷校长、杜书记培养的学生，结婚后一直住在文化局宿舍大院，知道路宁、冷霞是大院里大人们赞许、孩子们佩服的优秀孩子。他看了看路宁左臂上的红卫兵袖章，心想：“路宁说的也是。杜书记是伤残革命军人，冷校长腿上正绑着石膏。且杜书记的儿子是红卫兵，冷校长的女儿是解放军，这两个当权派的子女都是革命派。”于是他接受了路宁的暗示，便没再吭声。
路宁每天早晨清扫文化局宿舍大院的行为长期坚持下来。他中学毕业上山下乡后，只要放假回家，每天早晨仍然清扫大院；“文革”结束他上大学后平时住校，星期六晚上回家，星期天早晨文化局宿舍大院里总看得到他清扫的身影；他结婚后单位分配了住房，但只要回父母家小住，每天早晨都一丝不苟地清扫着大院。
久而久之，文化局宿舍大院里的人们已经忘记了这是“文革”中的被迫行为，而是记住了这是路宁长期坚持学**的自觉行动。经常在清晨，不少家长在自家窗前指着窗外正在清扫大院的路宁，若有所思地对自己孩子说：“过来看看。要向路宁学习，他是我们大院最有出息的孩子。”
多年以后的一个早晨，已经从企业退休的那位当年的造反队长看见了正在清扫大院的路宁，不好意思地对路宁说：“路宁，你都是省级机关的领导干部了，怎么还清扫大院。”路宁笑着回答：“叔叔，‘文革’中将清扫大院作为对领导干部的惩罚是错误的。领导干部自觉清扫居民住宅区的公共场所是正确的。”
确实，同样的劳动，惩罚参加与自愿参加的性质完全不同。
当年这位造反队长有一个嗜好，就是喜欢背着老婆偷偷和造反派女战友睡觉。
一天傍晚，他正和一位造反派女战友在家中睡觉，没料到在市图书馆当管理员的妻子到北京采购图书后提前回来。于是文化局宿舍大院里的各家各户都听到了这位造反队长跟他老婆的大声争吵。
造反队长赤裸着身体死死抱住扑到床边捉奸的老婆，掩护造反派女战友迅速穿上内衣内裤拎着外衣系着外裤夺门而出。造反队长的妻子用膝盖顶了一下丈夫的下身，造反队长疼痛地松开了紧抱妻子的双手捂住自己下身，造反队长的妻子追出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