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下午,天很蓝,却焦灼难耐,奥德修斯旅途中的那个海岸上,松树、杜松、柏树还有橄榄树簇簇丛生。就在丛树间我们看到了一间粉红色的房子,门牌上写着:宁静客栈。一番深思后,我们断然决定在此逗留,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店名,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我们不抱希望能在这海浪之上羊群来往穿梭的草丛间找到住处。这间意大利旅店透露着我们熟悉的简单风格,但也不乏某种气场转变的痕迹,就看看那橄榄树丛,绵延至门前,形成了一条木桩走廊,还有用两棵幼柏雕成的雄鸡和雌鸡各一只。留声机的歌声在空中悠扬,好似高高在上、见多识广之人的嗓音。我们正沉浸在一片欣羡中,慢慢嗅到一股浓厚的雪茄味。没错——我们看见一位绅士,立于木桩走廊里,头戴商贩常戴的常礼帽,一身浅棕色,系着粉红的领带,脚着一双鲜黄鲜黄的靴子。他的头圆圆实实,双颊圆润而有光泽,黑色胡须之下的双唇红润而饱满。他正透过他那半睁的厚重眼睑盯着我们。
意识到他就是这高高在上、见多识广之客栈的业主,我们便贸然前去相询。
“日安!”他用不太灵光的英语说道,“我会讲英语,到过美国的。”
“你这个地方真漂亮。”
他匆匆扫了走廊一眼,吐出一长串的烟,然后带着一副外语通的神气模样转向我的同伴(一位优雅的女士),笑着说:
“就是太宁静了!”
“名副其实呀,你这个旅店的名字不正意味着——”
“我会改掉的——不久它就叫英美客栈。”
“啊!是啊,您真能与时俱进。”
他闭上一只眼睛,咧嘴冲着我们笑。
几句赞赏之后,我们就打招呼辞行了。到了悬崖边,我们躺了下来,身下铺满了百里香和树叶的碎末。所有婉转吟唱的小鸟都被猎杀烹作美食,所以除了趁着微微南风涌动的波涛声之外,一片阒静。恣意的波涛向大地伸出雪白的臂膀,竭尽全力飞奔逃离死一般沉寂的大海。他们的发丝漂浮在裸肩之后,在阳光下一片惨白。如果空中没有声音,那就会洋溢着气味——树脂,还有草本,还有远处燃烧的香木交织散发出宜人清新的味道。如丝绸般洒下的道道金光,穿过橄榄树和伞状松树,触及肌肤,教人暖意十足。硕大的酒红色紫罗兰离我们也越来越近了。田园诗人忒俄克里托斯也曾躺在这样的悬崖之上,编些曲儿;奥德修斯应该也曾打这神奇的海上走过,此刻我们感觉到牧神定也从石头后探出他的头来了。
我们那戴着常礼帽的朋友居然就生活在牧神潘居所的不远处,杜鹃小飞一程便可到达,想来似乎有些教人讶异。你也许已忘记,但凭着感觉还是能回忆起一位布尔老者说过:“天啦,不带枪出去,我们看到的会是个怎样的世界!”但很快“枪和世界”的这种并置给人带来的极度不协调,会激起人们心中那好奇的热情,某种近似哲思的快感。一切都似乎太美好,太浪漫,而显得越发不真实。想想留声机的声音和夜风中橄榄叶的甜美细声相互交融,我们那朋友抽烟呼出的恶臭与这天然的香气结合渗透,再读读那摄人心魄的店名——“宁静客栈”,听听业主味同嚼蜡的善意寒暄,所有这些现象都着实引人猜测思忖。潜意识里人们又开始为此般现象正言,试想其他各种奇异的和强烈的不协调——青春与衰老,富裕与贫穷,生与死;这世上不期而遇的伙伴虽然怪异,却也十分友好;某个人一直受着所有这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对比的萦绕,直到某刻,他会大声叫出:“处于这些事物间,还不如叫我死去!”
人的沉思,就如同一只野鸟在空中前行,沿着思想的轨道,直到时机到来,才会醍醐灌顶。那位拥有常礼帽、树桩走廊和留声机的意大利绅士,将其置身于和谐自然的神殿之中,盲目而不知所以然,他每日尝着新肉,满脑子原创的点子,他难道不正象征着进步自身吗?他不正象征了“文明”这个听话的孩子,每天都有新玩具,玩得不亦乐乎,都无暇掌握玩具的用途——沦陷在他自己发现之物中的无知之人啊!他不正标志着让经济学家消瘦、思想家憔悴、艺术家疲惫,以及政客秃头的事物——消化不良这个标志的化身!这个用美国和意大利来美其门面的男人,友好、肥胖、麻木,不正集中体现了所有的阶级和所有原始的本能,这些本能的满足必定建立在数以百万计同僚的痛苦之上;他不正表现了所有欲壑难填的贪婪,激起善良之人和义愤填膺之人的恨意!人的思想还不能驻足于此,这于心不好!
我们前面不远处,两个身着蓝色衣服的农民,一男一女,在橄榄树间摘果子。我们戴着常礼帽的朋友,毫无疑问,也出生于某一对这样的男女,由于他比弟兄们都“强壮”而且喜爱冒险,所以便没有待在家乡的草丛间劳作,而是离开去了喧嚣中,从事商业这一行,然后告老回乡,就成现在这样子了。他也将会成为人父,等靠着这“英美客栈”大赚一笔后,就会让孩子们远离粗糙的生活,等到他们长大了,也许会成为我们这样善良而诚实的人,然后瞧不起自己的父亲。我想,“我不蔑视那些农民。我也不蔑视我自己——仅从理智的角度来讲。可我为什么会蔑视我那戴常礼帽的朋友呢?他毕竟是农民们和我之间不可少的一环。”我不蔑视橄榄树、暖阳、松树香以及所有可以让他如此健壮的物质,我也不蔑视树木、岩石和大海在我脑海里激起的珍贵而微弱的想象。那我为什么会蔑视那条木桩走廊,那个留声机,还有我那戴着常礼帽的朋友那些内在本质的表达?这种蔑视真荒唐!
猛然间,一种只能用“欢笑的确定”才能描述的感觉涌上心头,既源自且强烈冲击着我身体每一处神经,我为之震颤,与周遭的世界相融相谐。似乎我一下子茅塞顿开,参透了事物的真理所在。这于他人也许毫无意义,但于我这是切实的感受。我顿时平静下来,会心地欢欣雀跃,仿佛一物邂逅了能让人之全部官能都兴趣盎然的另一物。
“因为,”我想道,“如果瞧不起我的朋友——那个集别扭于一身的奇迹——这点是荒诞的,那不管瞧不起什么都是荒诞的。延续,是对存在这个单词及其状态极为切合逻辑的表述。倘若他正是延续中的一环,那就与我别无二致。当然,这世上所有事物都是延续——一种不可或缺的状态的表达——中的一小环。的确如此,”我接着思考,“他和我,那些橄榄树,我手上的这只蜘蛛,苍茫宇宙间一切有形之物,都展示了这种状态的不同表达方式。这种状态或是原则,必须不断精准地调整,绕着自身不停地进化再进化。因为如果不进化,某一端便会慢慢消减,任何心智完整的人都无法想象到这幅消减的画面。所以,人们认定了这种状态在不断的调整中,生息不辍。如果调整得当,永生不息,那我们便还是延续中的一环,如果我们都还是其中一环,那不管谁蔑视谁都是荒唐可笑的。所以,”我觉得,“经由我那戴着小礼帽的朋友,上至茫茫宇宙,转而又至我朋友身上,我已经证明了这蔑视的荒唐。”
我躺下来,仰望着天。天空微微笑着,几朵白云透着些微橙色,像是阳光下白鸭的羽毛,好似是在善待我的思想。“并且,”我游思着,“尽管我和我那朋友都同样不可或缺,但我还是厌恶他,并且定会继续厌恶下去,不仅仅厌恶他,还会厌恶千千万万其他人。你会欢欣地继续厌恶那个戴常礼帽的朋友,你也会继续喜好那些农民、这片天和这片海。但,就是因为你拥有这样的人生理论,你才不会瞧不起任何人任何物,甚至于不会憎恶那条木桩走廊,因为他们都融入了你的生活,蔑视他们无异于藐视延续,藐视延续无异于否定永恒。爱,非你力之能及;恨,也非你力之能及;但是蔑视——于你而言——是至极的愚笨,是盲目的情愫。”
一只蜜蜂压弯了我身旁的一朵百里香花,它的茎秆上还歇着一只极丑的小蜈蚣。这只暗色的野蜂长着壮硕的腿,频频扇动着,看来可爱十分,而这蜈蚣则教我毛骨悚然。可是它同样在自然这张神奇的大网上编制出与之和谐的细小线条,全不亚于那只野蜂,这一点是无可厚非的,想来教人悦颜。我也顿时满怀热情和好奇地看着它,仿佛在它那奇怪的悚人之处,我能领略到大自然至上的奥秘。接着,我便想到,“如果我对那只蠕动的动物无所不知,那我很有可能会蔑视它。但是如果我真的对它无所不晓,那我就会通晓一切——这样奥秘就会消失,而我应该不会苟且活着。”
于是我用手指挠了挠它,它便爬走了。
“要是,”我想,“我们并不觉得蔑视是荒唐的,那又会怎样?要是依着自己的禀性和信仰,人们就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样他们知道孰对孰错,那又会怎样呢?对他们来说情形肯定很糟!”有那么一刻,我为他们惋惜而心灰意冷。但立马又想到:“绝不会如此,肯定不会很糟!因为要是他们觉得蔑视一点也不荒唐,那他们就会理所当然地去蔑视,这对他们再自然不过了。而你呢,事不关你,也无需惋惜,这只不过是你表达蔑视的一种委婉的形式。他们安然无恙,只不过表达着蔑视的情绪,有着符合这样状态的信念等等。而你的情绪信仰,他们对之一无所知,他们也许会蔑视你的情绪信仰。但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有趣。因为,打个比方,尽管你觉得一半大脑崇敬自然的奥秘而另一半大脑解释这奥秘是不可能,‘在别人那里却是可能的’这样的想法并不教你受挫。这只不过是奥秘的又一部分而已,奥秘则是为了让生活美好而甜蜜。”
此刻,太阳都快落到悬崖边上,阳光斜斜地打在焦红的松树干上,与提香画的一些异教画像里的棕色如椽大腿有着奇异的相似。在我们下方,海之女神还在向着岸边游动,似乎很想在那片迷人的丛林里与那松树深情相拥。一切都融进了太阳金色的光线里,大海与大地相与为一,成了一道光与色的绝妙状态,奥秘好像欣然展示那尊贵的变化是多么完美,以此恩惠于我们,可它的秘密,我们绝不会知道。于是,我对自己说,“你的想法无一新颖,只是新瓶装旧酒,之前也虑及过,可这些想法却给了你些许宁静。”
想到恐怖这个词的时候,我起身邀同伴一道返回小镇。当我们蹑手蹑脚经过“宁静客栈”时,碰巧我们的朋友戴着常礼帽扛着枪出现了,朝着客栈的方向招手。
“你们两周内再来——我会改店名的!现在呢,”他接着说,“我要出去打猎,弄一两只鸟回来。”说完就消失在橄榄树下的一片金色光芒中。
没多久,我们就听到枪声,接着就心怀祈祷走在回家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