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换上了冬天的外衣,她又湿又热,与丛丛湿漉漉的狐狸毛色的山毛榉十分相称。在这样的雾天里,她一如既往地高扬起头,微躬着颈,竖起双耳,恣情舞蹈,似乎一切都与往常相异,还时而奋力相搏,将我稳当地抛掷空中。滚到小道边上的石子是她的克星,这源于她来这个舞厅一样的世界之前,一颗这样的石子曾让她备受煎熬,至今不曾忘怀。
那天不见一丝风,山毛榉树上仍生着簇簇紫铜色的叶子,看来像点燃的火直指向上,散着股股怪异的气氛;而枝丫大抵串着水珠,在通体昏灰中赫然裸露着。莓很少,而那粉红色如纺锤状的莓,是至今大地所能孕育的美的极致。行至小道深处,阒然无声,听不到昨日此时头顶上方那甜蜜的叹息声,但这静中,只有雾哑然呢喃。我们途经一棵树,树顶栖着一只傲视群雄的鸽子,他太沉,压迫着身下纤弱的枝丫。他没有被马的马蹄声和皮革马鞍的吱呀声所惊扰,于是准许我们通行,他便全身心沉浸在他静谧的斑鸠世界里。雾厚了一些,成了微微的白色雨尘,笼罩其间的树林开始显得光怪陆离,仿佛每棵树都迷失了彼此。某人行经此地,定会觉得这世上只居住着敏捷无声的幽灵。
临近一个农舍时,马骤然停立,一动不动。这骤然之迅猛,为她所特有。四头黑色的猪碎步疾驰过,一下子就化入白色雾气中。此时,我们俩都很热,倾身紧密地靠着彼此,肆意亲昵一番;我告诉她她的天性、她的名字、她的相貌,还有对她行为举止的赞词;她则呼哧着,甜蜜无比,这抽鼻声发自她额头那颗星星之下。在这样的天气下,她是不会打喷嚏的,而是将这表达快乐的方式留给艳阳天和清爽的风。在一个岔口处,我们突然撞见一只灰色和三只棕色的马驹,他们四处惊慌逃窜,在我们面前飞奔离去。这些健美的小马挤在狭窄的小道上,看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了,直到意识到他们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领域,便齐齐面向路边,一个接一个努力越过小路,加入那昏暗的公用地上的其他精灵中去。
顺路南下之后,我们经过了归家的猎犬。他们毛色各异,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在他们那个柔和的世外桃源里轻轻行着,领头的是一只红毛狗,后面的是一只棕红色的狗。接着,我们穿过了一个大门,来到一片荆豆密布的旷野。雾又厚了些。一只麻鹬在看不清的前路上啭鸣,这伤感而肆意的鸣叫仿佛成了那日特有的声调。追着道路闪现的光,我们飞奔着;我们两个,欣喜万分,不用再在羊肠小道上慢慢趋行。
起初,麻鹬的鸣叫消逝;接着,道路的光亮也掩去;这下,就只剩我们了。连荆豆也匿而不现了;没有残留的任何迹象,只有黑色的泥炭地和越来越厚的雾。我们无奈成了那孤鸟,在这看不穿的白色的虚无中盘旋着,像灵魂一般,在未知的未来那片沼泽上徘徊。
马纵身越过一堆石块,我们跳过后,它们纹丝不变。这让我想起,倘若我们不凑巧恰好撞到石坑上,那我们就必死无疑了。即便如此,念及我们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撞到石坑上,多少有点欢愉。我们热血沸腾,享受着在这白色的无形雾城内猛冲,雾为我们开路,立马又在我们身后闭合起来。一码又一码,发现我们还未丧生,前面五码处还隐藏着任何可能令我们无处遁逃的挑战,其间乐趣无限。发现我们还安然无恙,这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期待;随着我们俯身前冲,水汽迎面扑来,我们欢欣地大口喘着气。转瞬间,道路颠簸起来且都为上坡路。马放慢了速度,我们停了下来。身前,身后,左边,右边,皆为白色水汽。见不着天,望不见远方,只剩一片地。没有迎面的风,四下都没风。我们渐渐喘过气来,一无所思,只交流了寥寥几句。继而一阵寒气袭来,心不免为之微颤。马吸了吸鼻子,我们转身向山下走去。雾越来越厚,还渐渐暗淡下来;我们慢慢行着,顿时对前方的一切充满疑虑。接着脑海里隐现出帧帧画面,在渐行渐暗淡的水汽中,远远地有一个温暖的马厩,一个盛满燕麦的马槽,一杯茶,一处火堆。迷雾此刻仿佛长了手指,纤长的灰白色的手指缓慢延伸开;这寂静的雾里似乎隐匿着一丝危险,令人战栗不已,好似从中跑出一个未知的幽灵,遭到我们热血方刚时洋洋得意的嘲弄后,悄悄向我们靠近,满腹复仇之心。地面渐渐平整了,我们也不用走下坡路了;由于无从判断前行的方向,我们只得停下侧耳细听。了然无声,听不见水波或林风或是人的一丁点声音,甚至连鸟声和原野上马驹的声息也无从闻见。雾又暗淡了一些。马低伸着头向前走,在帚石楠间嗅来嗅去;她每抽一次气,人心不免为之颤抖一次,希冀她找到了方向。她甩起头,打个响鼻,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刚好一只马和她的小马驹从面前经过,在黄昏里蹦蹦跳跳,像毯子上模糊的影子匆匆溜走。在绵长的帚石楠间没有蹄声——像来访的幽灵——他们转瞬间便消失了。马向前猛冲,跟随着他们。可是,在她奔驰中的情愫,我心的感触,不再是面对未知的狂喜,唯有对孤独寒凉而猝然的恐惧。这两种情绪,生于同一个动作,却大相径庭。马猛地转向,然后停下来。就在三码处,在先前同样的方向,那只马和她的小马驹无声的身影再一次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这一次在更暗的背景下,他们显得更加无法触碰,更明亮了些。难道我们还要遇到那些异常的生物,从同样的方向飞驰经过,让人疑惑不已?这一次,马没有追随,只是呆呆立着不动;同我一样知道迷失了方向。很快,呜咽一声,她闻闻帚石楠,便选定了路。雾又暗淡了些!
然后,那灰暗的白色地带中心,传来一个细微的声响;我们停住,屏住呼吸,转过头去。我能看见马眼睛凝神紧张盯着雾气。那细微的声响越来越大,直到能辨别出是车轮的轱辘声。马向前猛奔。那轱辘声戛然而止,而她却没停下;急转向左,她迅速移动,吃力奔着,继而小步趋行。身下的雾似乎白了些,原来我们在道路上了。我下意识地发出声音,算不上吼叫,也算不上咒骂。马回过头,带着一丝鄙夷看着,仿佛谁说了:我一人做到了!然后,如脱离危险的人和马,我们惬意地慢慢走着,还夹着一点尴尬。此时此刻,在短短的半个小时内,经历了情绪的轮回,从无所畏忌的狂喜到阵阵凉意攫住心头的恐惧,颇感欣欣然。但这两种情绪的交接点被我们遗留在那片神秘的原野上!这一秒钟,我们还觉着冒着摔倒在地的危险是世上无与伦比的享受,而下一秒,随着冬夜迅速降临,我们就因在这越来越暗的雾中迷失而战栗不止,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再一次回到了道路上,十分得意,品着过去,探着未来。在家附近,风儿第一个小漩涡搅动着,枝丫上的露水滴滴答答开始吟唱着;一只猫头鹰在雾里温情地鸣叫着。在大道拐角处,我们遇到两名农场工人在修理道路,而他们的红色克利牧羊犬却舒适地蜷缩在路边上,等待他们完工。那牧羊犬抬起尖尖的鼻子,感伤地看着我们。我们转而南下,在山毛榉狐狸红的丛林中轻轻走着,树上残存的叶子在渐渐灰暗的白雾中闪烁着,但此刻不觉太怪异。我们穿过农场大门灰绿色的框架。一只母鸡咯咯地在我们面前跑过,钻进迷雾里。马儿发出归家的悠长呼哧声,立着,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