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的盲目发展,导致浓烟滚滚,肆意笼罩着我们的大地。那一天,在这片大地上的某一隅,黑暗中蔓延着沉寂。一股清风,吹开了当地特有的天空,或者说是地狱的屋顶,拖拽着长条昏黄的云越过散发微臭的蓝色天空。太阳居然还散发着光芒——它露出苍白而又惊诧的面庞。在这位稀客太阳的照耀下,整座小村庄,满是矿渣,还耸立着几个高大的烟囱,生活节奏似乎加快了些。在女工们工作的宽敞工厂和小巷里,烟从每个小小锻造炉中冉冉升起,在一种奇怪的欢愉中消散在风里;女工们,也一样,洋溢着同样怪异的热情,因为阳光瞥进来了,让所有那些油烟熏黑的椽木屋顶黯然失色,这屋顶将她们连同她们永生的战友——娇小的熔炉——圈了起来。至于工作,她们都是从早上七点就开始忙碌开来;双脚踩着皮质风叶,扇着堆成圆锥形的火红燃料;双手则将一根铁杵戳到火光里燃烧,直到那一端可以弯成一个火钩,继而操起锤子锤断,然后用钳子把它穿到链子上,接着锤,锤成环,接着,一秒都不耽搁,把铁杵又塞进火里。工作时,她们也唠唠嗑,偶尔笑笑,还不时地叹叹气。她们看起来好似来自各个年龄层,各型人色皆有。从看上去像来自普罗旺斯的农民,体态丰腴、健壮、棕色肤质,到劳累至极、患上肺结核的纸片白人;从白发蓬乱的七十老妪到十五岁的豆蔻少女。村里的锻造厂里,只有一个工人,顶多两个;锻造车间里,会有四到五小堆燃料,四五个灰蒙蒙的风箱,每时每刻都会有火红的钩等待着被串在越来越长的链子上,锻造炉里每时每刻都会有燃烧的矿物上升起的烟尘从那肮脏的粉刷空间里逃窜出来,绕过漆黑的椽木,越逃越远,奔向自由。
可是那天早上,空气中弥漫开来的不仅仅是白色的太阳光,还有期盼。两点钟的时候这期盼开始成为现实。锻造厂安静了,女工们从工场和小巷子里走了出来。有的穿着破烂的工作服,有的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区别也大不到哪里去;有的戴着无檐帽,有的戴着有檐帽,有的没戴帽子;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没抱,她们成群结队地涌向大街上,跟在一个乐队后面。这群奇怪的人,像喜鹊又像松鸦;黑色,白色,其间还夹着棕色,绿色和蓝色,来回搡动着,叽叽喳喳,欢声笑语,似乎没有意识到此行的任何目的。她们中上千的人,因为无望的辛苦劳作和匮乏的食物,她们面目全非,要么破相扭曲,要么灼伤变形,却没有一个邪恶或残暴的面庞。似乎那点微薄的收入都不能让身心舒逸,又如何能让人有心思去邪恶或残暴。这是这世上收入最低、工作最辛劳的上千人。
这一群异常的逆来顺受的抗议者,即将在大道上游行,为她们卑微的生活条件而抗议。队伍一旁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没有戴帽子,衣衫褴褛,但那略微凌乱的发丝、高高的颧骨和黑黑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美。她并非抗议者中的一员。凭着本性里那一丝讽刺,她脸上洋溢着一丝神圣,使她与众人相异,那是真实的反抗神情,一种傲慢几近凶狠且不安的神情——一种狂野未加驯服的神情。在所有那千张面孔上,你看不到苦痛,看不到强硬,甚至看不到热情;仅是孩子参加派对般的半冷漠、半活泼的耐心和渴望。
乐队奏起来了;她们开始游行了。
边说边笑边挥舞着旗子,她们努力保持步调一致;每张脸都慢慢也定会呈现出一样的表情;没有未来可言,只有当下——跟在不和谐的铜管乐队后游行的快乐当下,在露天下集体游行和欢笑的怪异当下。
我们这些其他人——一些像我自己,对“人”颇感兴趣的高个银发妇女,还有管理这场“秀”的几位善良人士,我们这十几个偶然出现的人——也在游行之列,略带着点自我意识,携着对军人情愫的朦胧向往,我们高扬起头,但由于是在好奇的旁观者注视下,也就不便抬得太高。这些人——几乎所有人——都以行动来表示美好的祝愿,据说尽管他们的面容因在商店或锻造厂里的工作而尽显苍白,但除了冷漠就没有其他的神情了。面对游行这样的新事物,他们静默地良好祝愿着,无声的静默,仿佛他们也觉得女人们为自身争取是件荒诞不经的事,荒诞并且十分危险。少许人在柱子、毫无朝气的小商店和脏兮兮的工棚间穿梭,一两个抱着孩子伴着那些女工。有时我们面前还会经过三三两两家底较为殷实的公民——家庭主妇,或是律师,或是五金商人,双唇紧闭带着一丝“毫不在意交通不便”的神气,似乎这整件事就是一个他们耳熟能详的蹩脚笑话。
我们这一行像群松鸦的人,在笑语尖声不断中继续游荡,在不假思索的奇异乐趣中摇摆着、慷慨愤激着,欢愉地走在她们也不知道的地点;在前来造访的太阳下,她们也极不明白为什么要跟着这糟蹋了的音乐之声游行。只要乐队停止奏乐,纪律也会像那些旗子和人们的衣衫一样褴褛破旧;但她们一次也没有丢弃那彰显深刻秩序的神情,她们仿佛知道,作为这基督世界里待遇最差的生灵,她们是人类内在尊严的主要守护者。
就在最前排,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前行着,她没戴帽子,笔直笔直的,骨瘦如柴,顶着一头脏乱的金色头发,身着一件衬衣和后面裂开的短裙,不停地转动着那纤细美丽脖颈之上的动人脸蛋,左顾右盼,这样一来,人们就能看见她蓝色的眼眸,有着不假雕饰的花儿般的自然,扫视着这儿、那儿、每个角落,仿佛每个瞬间里都拥有一个秘密,不允许她的双眸停留在任何东西上,从而打破单纯游行的乐趣。似乎在这个贫血但又快乐的小女孩那双决不安静的眼睛里,有我们这次游行的精神,这精神把自尊奉为圣灵,随之感染每个狂热的追随者。就在她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的老妇人——人们说她是做链子的,一做就做了四十年——她狭长的黑色眼睛炯炯有神,手里挥舞着彩带,对这世上抱有一种精致的幽默感。她时不时地对某个领头的人报以一阵狂热,以彰明生活是多么光耀。并且每次她跟旁边那个抱着大小子的妇人讲话时,都会激起长串尖细的笑声。她后面还跟着一个妇人,点头打着节拍,挥舞着一根小棍子,在这高尚的音乐中忘乎所以。
整整一个小时,游行队伍穿过凄凉的街道,既不探求方式也不确定路线,直到来到一个遗弃的煤渣堆,这是精心选来的演讲地址。这一大群混杂的人在苍白的阳光下,慢慢涌进那个阴郁凄凉的露天剧院里;我凝望着,一个奇怪的念头袭来。我仿佛看到了每个游行的衣衫褴褛的妇人头上都有一束黄色的火光,一束闪烁的微光,盘旋向上,被风吹得些微后仰着。是阳光的魔力,可能吧?也许可能是她们心中的勃勃生命力,那不可浇灭的快乐气息,一时从牢笼里逃脱出来,遇着微风欢乐跳跃。
此刻,她们安静地站着,享受着倾听头顶上方传来的话语声,她们难以置信地那般耐心,尽管不知何物给她们头顶上破旗拼凑而成的缎带间的那片天镀上一层金光,她们仍是乐此不疲。如果她们都说不清为何来到这里,也不太相信她们来了就能有所获益;如果她们的示威并不足以向这世界表明她们内心的激扬辩辞;如果她们本身只不过是这片大地上最贫穷,最寒碜,学识最浅薄的女人——那正是因为这些,我觉得,这些衣衫褴褛、神形伤感的人儿,那么沉静,那么坦诚,在她们身上我能看到我从未见识过的美丽。所有精良制作而成的物品的光辉,所有审美家反复琢磨后的美梦,所有爱情小说编织的浪漫情节,在这谦卑灵魂中骤然涌现的毫无造作的美丽面前,顿时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