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永基
看马汉的小说,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情,常有会心的谑喜和可资希翼的惊异。细想起来,缘由在于他总能在平易的敦厚中时不时抖落一些颇自得的小狡黠和非自识的大聪慧——这就让人比较轻松,既获得了进益,却没有丝毫被濡染的别扭和被凌然的不适。
这是一种禀赋。
就文学创作而言,任何禀赋都无所谓得天独厚,更无所谓运数差强,顺逆成毁的关键在于能否让这禀赋以最自然的姿态展示其特有的内质和必然的魅力。
前不久,马汉给《人民日报》写了篇《尊严》,并在微信群中很得意地作了自荐。然而,面对文友聚会时的齐声称颂,他却又羞涩起来,再三声言这是平凡之作,与那些真正的精英作品不可相提并论。
我在旁静静看着他。我料到他会这样,也知道他所有的态度都毫不虚假。实际情况是,此文不但灵敏触及了底层民众最深衷的心底,表达上也极具精准性和感染力,尤其手捏厚厚一叠小钞的心理波澜和那句“如果是哪位成功人士请客,我就不来了”真可谓惊心动魄又感人至深,比之那些“精英文学”真是高明了不少。然而,我没有将这意思表达出来,甚至在他结巴着声言之时,还故意撩拨了一下,让他那张当过新闻处长和《江南晚报》总编的“官”脸上很难得沁出了些微汗——我喜欢看马汉的这副样子,包括得意,包括羞涩,包括谦虚时自知会被识破的忐忑和局促。一句话,喜欢看他禀赋的原生态和纯粹感。
我如此强调禀赋,其实是有原因的。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还是青工身份的马汉就写小说了。当时的他纯然一个敦厚而又俊朗的小伙子。涉谈文学,那副虔诚纯真的样子能“萌得你满身溅血”。此后入身仕途且竟也干得风生水起,我是有些惊讶的。再此后他筹划退居后将杜绝应酬潜心创作,我虽然乐见其成却也心存疑窦。因为文学说到底,还是心灵本源和意识底衬的一种袒露,倘若只是境遇改变而仅作的权宜敷饰便很难进入真正的境界。
小说集《拯救美女罗娅》其实就是他的回答。
看到那厚厚一大叠文稿,坦白说,我是非常惊诧的。这不仅因为整整十五篇小说篇篇衡虑困心运力充沛,更在于氤氲其间的韵味竟然元气淋漓一任天然,即便着意的老辣也能见出些许可爱的天真——这实在是太难得了:还有什么比历经江湖沧桑还能葆有最初始的本真更令人惊喜的呢?
底层悲喜、官场炎凉、人间烟火、世俗风情,题材丰富性背后的视角多样性、描绘生动性之外的况味延续性、存意平实性内蕴的灵动发散性——这是读了这批小说之后随手写下的一些文字。这固然能够约略概括马汉小说的大致况貌,但总觉得过于抽象,过于规正,过于因袭小说评述的习惯套路(至于思想性挖掘阐述之类更是对读者智力的不恭),无法真切涵盖诸多斑斓驳杂而又活色生香的实际感受。可以反映实际感受而且也是马汉小说真正独具特色的似乎该是这么四个词:溢出感(丰沛的)、青涩感(珍贵的)、狡黠感(自得的)和底层感(先天的)。
马汉小说有一种鼓鼓胀胀浆汁满溢的感觉,尤其致力描述时那副孜孜矻矻无止无休乐而不疲自我陶醉的样子,大家都会印象至深。粗粗看,似乎有点疏于剪裁,挥霍笔墨。细细品,则分明提供了有纵深度的多侧面全息图景。例如《拯救美女罗娅》,对罗娅的被托付、费伟的被起哄以及带点前戏的微信互发都一丝不苟详尽道来,其笔墨的配置几乎与“拯救”过程的主体无异。《逝去的花》写开会间歇主人公对矮倌买瓜的一段回想竟然也精雕细琢,无一遗漏。而《劲松巷6号》,明明是写剑梅对父亲白发婚恋的制止,却仍止不住绘声绘色地描写剑梅本人在党校里的一段情致满满的经历。初次浏览,很容易觉得遣力过度(尤其他还喜欢不遗余力地将一些不明确词的方言俚语拾掇得溜光水滑),习惯之后却会心生留恋。因为细细体会,这些不仅构成了马汉小说鲜明的辨识度,看出他对生活况味与种种细节由衷的珍视和敬重,更是获得一种繁茂斑斓丰水肥草般美感享受的来由。
“青涩感”或许是我对马汉小说特有体会,冠以“珍贵的”附加词,则表明了我予之的审美态度。探索所有成熟的大文学艺术家的内心,便会发现,最为困扰他们的一个悲哀便是早先那种生气勃勃的青涩感在无法挽救地远去。我暂时无以判论,马汉小说中的青涩感是一种自在状态还是自为状态,我只是带着羡慕乃至嫉妒的目光看着他作无拘无束挥洒自如的展示。他会津津乐道地描述一只野猫被鞭炮声惊吓后的乱窜——“蹿上床头,抓伤男女裸露的体肤。据说在这场惊吓中,受伤的不仅是男女的皮肤,更有男人某些部件的功能。”(《杀手》);他会为一名女演员与一位市委副书记颇为暧昧的初次见面煞费苦心地营造一个富有喜剧感的场景。(《名角过兰》);而在《祷告虫》里一对男女学生春心萌动情窦初开的情景,倘若在心理和生理上没有完全贴合的共振与律动,很难想象会那么栩栩如生地模拟出来。如此,几乎能够凿凿真真地看到一个年近花甲的官员之身在朝着他的青春年代“丢盔弃甲”地穿越而去。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无比感慨的美景。
“狡黠感”,然而又是“自得的”,这与“青涩感”成为马汉小说饱满度和丰富性的一体两面。细读马汉小说,常常会在不经意间猝然一惊,尤其被他貌似平实质朴的笔调熏陶得低眉顺眼心平气和的时候。《亲家》中以“萨萨被强奸了”为由头的满篇戏谑阴损又意味丰盈的调皮劲自不必再论,《天鹅绒睡袍》里挤眉弄眼地抖落男女之事各类的诡谲味也无需赘述,仅就《掼蛋》里夏正纲为降服陶仲之所设施的种种微妙的权势手段和《封面人物》中小副处李杰应对常委部长探询时那份精细的机巧就让人怵目惊心又叹为观止——这些都能看出看出马汉洞察力的犀利透彻和表达上的得心应手。
“底层感”是马汉小说最为令我感动的一个“先天性”。这部集子的小说题材各异视角多向,但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共性,便是意识上的躬身低俯且毫无矫造,其所持的价值标准竟然也都有着最为平易的常识性和十分难得的世俗感,诸多意趣的流露让人很难相信竟然出自一个在官场和文场浸淫了数十年“上层分子”。《红痣》《波波沙》《复仇》《杀手》等篇是一个集中的展示,即便写官场的《封面人物》和《掼蛋》也都能看出这深蕴的衬色。理性上说,这既体现了他渗入血脉的平民直觉,更有一种人文情怀的天然原生感。于我的感性,则会由衷感叹其先天禀赋的坚执和牢固。
都说某项长处的确立往往会有某种缺憾的代价。对此,马汉显然有着很充分的自知,这能从他总是谦逊地在不断学习别人的写作技巧上看出来。然而,我却十分纠结。我想,要是马汉当真将那些所谓的“缺憾”全然弥补了,那么,他的小说还能给人以那么多活色生香的快乐吗?
我总感到,禀赋的授予一定附有秘而不宣的秘函,但循其特有轨迹而不予顾盼必定是其内容的至要,对于以求异为圭臬的作家而言更是如此。所以,尽管马汉十分诚恳地希望指出不足,我也同样十分诚恳地希望他只顾前行。前行着并努力走出不负禀赋异彩熠熠的步态来,当是这部小说集真正具有启迪性和超越感的一个意义。
于2017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