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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亲家

萨萨被强奸了。

这是柳淑惠亲口说的。她说这消息的时候,喘着气,流着汗,眼角还流着泪,以至于泪水和汗水和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汗水,声音气急败坏地走了音,让人感觉这个人不是平时大家熟识的柳淑惠。真正一个不小心,我可怜的囡囡萨萨就被强奸了。我囡囡的处女身哟……她捋了一把脸上的水,拍了一巴掌。有水珠从手指缝飞溅起来,听她诉说的人往后仰过脸去躲避水弹。

不会吧不会吧,什么时候的事嗄?众人以貌似疑惑的口吻在宽慰伤心的她,又似在引导她详细复述惨烈的一幕。

就刚刚呀,光天化日之下哇!啊呀呀,都怪我呀,要特地从老远赶来这里的皇后理发厅做头发!都搬出这断命的西河头好多年了,我就习惯到皇后这来做头发,现在的发廊做不像的,只有皇后还能做做头发呀。

站着听她诉说的人,除了一部分是停下脚步听热闹的路人外,大部分都是这西河头的老街坊,虽然柳淑惠顶着一头发卷,像电影中的包租婆,他们似乎仍是认识柳淑惠的,知道她以前就住在这西河头219号的清水洋房中的,后来他们全家搬走了,搬到蠡湖边房产商新开发的花园洋房中去了。虽是搬走,柳淑惠每月照例都要回到这西河头的皇后理发厅做一次头发。但这怎么能怪柳淑惠呢!谁叫皇后的头发做得那么地道呢,谁叫皇后在西河头呢!柳淑惠要回西河头,是因为皇后理发厅在西河头。谁会知道住了十多年,熟门熟路的西河头也有强奸的罪恶勾当呢!

本来上个礼拜天要来做头发,哪知道上个礼拜天家里来几个客人,来打牌掼蛋的,都是我家宝根在市委、市政府的同事哟,来了这么重要的客人,我就只能在家里忙着招待,所以上个礼拜天就没来呀,要是上个礼拜天来了,也许就不会遇到这倒霉的事了。柳淑惠继续叙说,现在似乎还原到本来大家熟悉的柳淑惠了。顺着她的口气,大家就能猜测到她下面应该说到哪些了,果然,她又说到皇后理发厅。

我还特地事先与许师傅电话联系过的,你们应该知道的,我做头发只在皇后做,在皇后只让许师傅做。你们也知道的,走东走西,我肯定要带着我的囡囡萨萨的。我在理发椅上坐下,许师傅给我卷发卷,听见身后小姑娘在笑,说死不要脸的,搞上了搞上了。我开始没反应过来,后面又有小伙在说,哟,那个死不要脸的,骚煞了。又有人说,啊哟,贴上去了,哈呀呀,呀。许师傅正在给我卷发,我不能转头,听着听着,好像在听现场解说员在广播里说球赛,再一听,不对呀,根据现场解说员说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啊哟哟,我想起我的囡囡萨萨在理发厅外面的,就顾不得头发了,跳了起来,跑到门口,隔着大玻璃就看到我的萨萨被……

青天白日的,真还有这种事?有个过路人不分青红皂白听了几句,就觉得事态严重,憋着劲似要打抱不平:报警哇!赶紧报警!

报了哦。啊哟哟,萨萨哇,我的囡囡。柳淑惠干嚎了几句,又换了个声调说,市局分管刑事的副局长是我家宝根的小兄弟。所以声调也就有所变化,空调家用电器都进入变频时代了,不允许柳淑惠在叙说中变调,是没有道理的。

这时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驰过来,见这里站着一堆人,就减速停靠,车还没完全停稳,先钻出一位协警来,问:是你们报的警吧?

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说,是这里,来吧来吧。

警车停稳了,警车中钻出一位腰佩手枪和戒具的警察来,问:怎么回事哇?

头上卷满发卷、标识性很强的柳淑惠就抢上一步说,啊呀,是钟局长那儿的警官吧,怎么称呼你啊?哦,张警官,听我说哦,是这样的。这里四邻八乡都知道,我每月要回这里的皇后理发厅做头发的,大家也都知道我和我的囡囡萨萨是寸步不离的,啊呀,哪里知道就一会儿,我那囡囡……

张警官就问:受害人是你女儿?人呢?

萨萨!萨萨!柳淑惠在人堆外寻找、叫唤,不见踪影,也不见回音,就又柔声细气地叫了几声。就见一只纯白色的罗秦犬从墙角后跑过来。柳淑惠赶紧迎上去蹲下身抱起它来,你们看看,吓坏了,一直躲着人,哪里还有脸见人哇!简直是***,是摧残!她抱着罗秦犬梳理着雪白的毛,检查它的臀部,见白色的毛上沾着几丝猩红和稠腻的脏物,啊哟哟,我的囡囡处女身就这么被糟蹋了!

玩笑开大了吧?张警官问,你是在说这条狗?

张警官哇,不说这条狗是多少钱买来的,说钱就俗了,就说感情,萨萨与我家的感情,不比人差的,就是我们家庭的成员,就是我女儿。被谁家哪条短命的草狗强奸了呀!

有人插言证实,那条草狗是瞎子来娣家的。

哈哈,我的大姐哇,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这事可无法受理呀!张警官是位挺帅的小伙,乐呵起来,忽闪着两个浅浅的酒涡。这么告诉你吧,如果是哪条狗咬了你,倒是可以受理的,但这个嘛,呵呵呵……真没哪条法律管到狗的交配哇!

哪是交配哇,交配至少是双方你情我愿的,还得有双方家长同意呀,这是强奸哇。我家萨萨是名贵品种,你说怎么可能看得上那条杂种草狗呀!柳淑惠喷着唾沫星子,耍起官太太脾气来了。张警官,你先给萨萨取个样,保留强奸的证据,其他我会给你们钟局长说的。

就是钟局长他亲自来了,也不会受理呀,执法要有法律依据的哇。张警官笑呵呵地说,狗就是狗,是畜牲,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强奸这个概念,不能以人的行为规范去要求它哇!这个事只能你与肇事狗的主人商量着办。

肇事狗既是瞎子来娣的,柳淑惠倒是要去找她了,过去她住在西河头时,对瞎子来娣并不薄,穿不了的鞋子、式样过时的外套,还有冰箱里过了保质期的食品,哪一样不掷给她家穿、吃的?街坊可以作证的,有过那么一两次,她捧着这些东西往来娣家走,邻居们的嘴里你哪亨嗄、你哪亨嗄地问,眼睛盯着她手中的东西。

柳淑惠说的,像挂在窗口的玻璃风铃一样,丁零当啷地从她薄薄的嘴唇里飘出来:把几件衣服去给瞎子来娣,让她家去穿穿。她一家日子过得不容易,能帮,就帮她家一把吧。

邻居们的回答是柳淑惠预先能估计到的:啊哟哟,你真正的菩萨心肠哇。

柳淑惠的脸自然就笑成一朵绽放的秋菊。哪里哇,反正放在家也不穿,我都没穿过几次。这件羊毛背心还是我家宝根随市长出访欧洲给我买回来的,百分九十五的澳毛,稍微蛀了几个洞,一点看不出的。

邻居们的目光长长短短如粉丝追明星时手执的荧光棒,柳淑惠想象着正走在荧光棒夹出的一条道路上,这路一直通到瞎子来娣的家门口。柳淑惠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人,又是一个时常为自己的想象而感动的人。她就这样,不仅让人知道她怀着一副菩萨心肠,同时也让自己为自己怀着一副菩萨心肠而越想越要落泪。虽然,那时候西河头还没通管道煤气,她每月会唤瞎子来娣的儿子建伟为她家去煤气站换一二次煤气罐;虽然,她时不时会从来娣家门口的葱摊头顺手拿几棵葱,这都是为图个方便,钱是不值几个的,况且来娣还一直和她客气着,要她不要客气,摊上的葱姜尽管拿。柳淑惠想想自己这么一位官太太,不顾身份地与瞎子来娣这么有来有去,也只有自己肯这样放下架子,换了别人是不会有这份善心的,不说别的,光是来娣家堆满的废纸板、空瓶罐散发出来的扑鼻异味就会让人却步。但是来娣不作兴这么回报她的,让她的杂种草狗强奸自己的宝贝萨萨,真是好心没好报,这个世道哟,难怪天气老是阴滋滋的,让人看什么都难舒心。

说起萨萨,她几次去来娣家,萨萨肯定都是跟着去,不可能不一起去哇,囡囡与柳淑惠形影不离,这是谁都知道的。那几次,瞎子来娣家的草狗见了萨萨就摇着尾巴,耷拉着舌头,要凑拢来,被柳淑惠强行把那杂种草狗驱走的。这么说来,那狗东西蓄谋已久,早就看上萨萨,早就有了图谋不轨之心?

听说肇事狗是瞎子来娣家的,好多人就特别来劲,因为他们都知道瞎子来娣在西河头是个人物。是人物,就都是与众不同的,是有与众不同的故事的。来娣本不是盲人,她刚嫁到西河头时,眼睛大得晃来晃去的,让人担心那眼珠子会不会掉出来。结婚第二年她生了儿子建伟。有个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来娣的丈夫就起来蹬着黄鱼车去奶站取了牛奶给订户送奶,竟猝死在半路上。在这之前,她丈夫无征无兆,一顿饭能吃两海碗,三四木箱玻璃瓶装的牛奶,叠起来他一端就走,壮得像头牛。接着,才九个多月大的建伟接连发高烧,去映山河儿童医院看了不知多少趟,医生也说不出名堂来。那个高烧发的,建伟不停地抽搐,眼珠子往脑壳里翻,吓得来娣死劲拧自己胳膊上的肉。这时候,她就去南禅寺求见了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看了她的面相,如见了外星人一样微微一惊,说,你应该守寡不久吧?接着,算命先生沉吟半天,不吱声了。

来娣就催促,先生你尽管说好了,不碍事的。

算命先生以扇掩嘴说,你家儿男不保哇!

来娣当时就跪下来了,说,我家老公已死无法复生,求大恩大德的先生救我儿子,保我儿子哇!

算命先生收起折扇,闭目而言。你眼眶宽大,本是吉相,奈何眼珠打转,眼白过多,成了四白眼,是大克之相哇!羊目四白,克夫克子哇!

给过酬金,来娣回到家中,抱着儿子在丈夫遗照前痛骂了老公半天。你这杀千刀的,我的羊四眼冲你俩,我不懂,你狗日的也不懂哇,怎么就不对我说呢,我瞎了眼不看你们爷儿俩不就成了吗!

她听说河对岸工地上有人因误喝用甲醇做的假酒而瞎了眼睛,就找来一支藿香正气液的空瓶,托在厂里化验室工作的邻居要一点甲醇,说是要擦洗家具上不慎沾上的油漆。要到甲醇后,来娣把儿子抱在怀里喂饱了奶,仔细地把儿子从上到下看了不知多少遍,说你这张臭卵卵头,让娘再看看你。然后把藿香正气液瓶里的液体倒进了自己的口腔。虽只小小一瓶,却是分析纯的,纯度较高。就这样,亮子来娣成了瞎子来娣。儿子建伟在医院几天挂液,退了烧,从此也就落下了智障的毛病。

瞎子来娣是西河头的人物,柳淑惠也曾算是西河头的人物,这两个人物撞在一起,没好戏看才见鬼呢!

一干人等跟着怀抱萨萨的柳淑惠来到瞎子来娣的家,准确点说是在家门口。来娣家局促而杂乱,又充满异味,外人是踏不进去的。瞎子来娣的家门口摆放着一个小摊,也就是两张长凳搁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排列着葱、姜。

江南鱼米之乡,天天不是这家烹鱼,就是那家吃虾,鱼虾要靠葱姜去腥,瞎子来娣的摊头自然就成了邻居们隔三差五要光顾的场所。姜还稍好保存,葱要碧绿生青的,就非得现买。街坊们图方便,都是到来娣这里来买。往往在灶前做菜的主妇烧热了油锅要煎鱼时,突然发现少了葱,就会对一旁正在玩耍的孩子说,快去瞎子来娣那里买点葱来。孩子拿着一元钱跑去,又擎着郁郁青青的一把跑回家来,锅里飘逸出的香气立马就有了新的内涵。

虽都是人物,但人物与人物之间也是有高低之别的,一个是城西高高的惠山,一个只是矮矮的土墩墩。来娣和柳淑惠自然是不能比拟的,瞎子来娣不仅在生活中是卑微的,她的生意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又是生活中不起眼却不可缺的。她的摊位旁还靠墙站有两支供过往电动车、自行车打气的气筒,是邻居、过往行人发现车胎瘪了后不得不来用的。卖葱姜、租用气筒的收入是不足以养活母子俩的,来娣家收入的主要来源,是儿子建伟每天骑着三轮黄鱼车穿街走巷收购废旧报刊、废包装纸箱、饮料空瓶等等之类,然后将收集到的废品卖给废品回收公司。

据说那条草狗,就是建伟在收集废品时,在一只废瓦楞纸箱里发现的。那天建伟像往常一样把收集到的废纸箱拆开踩平时,在一只沉甸甸的纸箱中发现那条才出生不久、奄奄一息的小狗。建伟就把那只纸箱连同小狗一起带回家饲养,给小狗喂了好长时间牛奶,保住了这条小命。从此建伟每天除了收集废品,还多了一件事,就是去饭店的泔脚桶里找些吃剩的肉制品回家给狗吃。小狗逐渐长大,融入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根本没觉得一条杂种草狗应有的卑贱,也没考虑一条杂种草狗是否配得上高大上的名字,怀着对这条狗的宠爱和希冀,给它取了一个伟大而洋气的名字:奥巴马。憨头建伟回来,每天第一桩事就是搂着迎面扑上来的奥巴马,在地上翻滚一番,相互轻轻地咬上几口,人与狗闪亮的口水粘连在一起。

在这家,狗是建伟的宝贝,建伟是来娣的宝贝。

柳淑惠怀揣着萨萨,被七八个人簇拥着来到葱姜摊位前时,守坐在摊前破竹椅里的瞎子来娣正在听半导体收音机里的锡剧,梅派的《孟丽君》委婉悠柔。她突然拧低收音机,竖起头来,警觉地辨听着什么,似乎从好多脚步声聚拢在面前的细微声响中,或者是从面前陡然多出一堵人墙挡住了空气流动的这些异常中感觉到了什么,她稍微欠了一下身体,身下的破竹椅就吱嘎吱嘎发出一阵骚动,她睁开眼皮,努力翻腾着死白的眼睛扫描着天光,她在判断降临到面前的是什么。

柳淑惠先开腔,哟,你倒还安安稳稳坐得住的,你家的狗闯了祸,做了坏事,你不晓得?

唔,奥巴马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瞎子来娣微低着头,侧耳细听。

耍流氓,强奸我家萨萨!柳淑惠火斤斤地说。

哦,我还以为它咬了谁,把屎拉在谁家的饭锅里哩。来娣嘴角欠了一下,笑了。奥巴马大了,要讨老婆喽。

啊!你们大家听听,听听!要咬了人才算干坏事?强奸,难道还不是坏事?

是你家狗告诉你,它不愿意,是奥巴马硬来的?如果是这样,我来打煞奥巴马。这事要两厢情愿的,人家不愿意,怎么可以霸王硬上弓呢!

我家萨萨是条纯种的罗秦犬,花钱买的话就是花几万元都买不到的,每天给它买新鲜的鸡肝吃的,它怎么会乐意与你家在屎堆里拱来拱去的杂种草狗交配?

你不会就是你家的那条狗吧,你怎么会知道你家狗不愿意呢?草狗、洋狗,都是一条命,你说贵就贵,你说贱就贱?邻居街坊们,你们说是吧!人有草民,狗有草狗,这个世界,狗还得和人一般有高低哇!

围观的邻居大多是身处社会底层的工薪阶层,瞎子来娣的一番话,让他们从草狗的身上仿佛联想到了什么,就有人附议了几句。

这个说,也真是的,洋狗土狗,都是狗,谁弄得清它们哇!

那个又说,人心隔肚皮,这个人都弄不明白那个人的,人怎么可能晓得狗愿意不愿意?

这帮看热闹的邻居,本是站在柳淑惠一边,为一条杂种草狗竟然强奸了纯种洋狗而忿忿不平的,瞎子来娣一番话,就让他们产生了动摇,甚至有了倒戈的趋向,这让柳淑惠“嘶”的一声,吸了口冷气,有了悲叹世态炎凉的意思在里面。她有点气急败坏地说,我家萨萨还是处女身,你家的狗破了它的身,你说我这心里是什么滋味!边说就边在眼角挂上亮晶晶的泪花。

眼泪是柔化心灵的溶剂。有看不得流泪的邻居,又体会着柳淑惠内心的苦楚,就帮她的腔和稀泥。公狗母狗,男方女方,总归是女方吃亏,男方就主动认个错、赔个礼吧。

瞎子来娣冷笑着说,现在洋女人看上中国小伙子的事也不少,怎么就一定是我家奥巴马强奸你家小母狗呢?难保不是你家小母狗看上我家奥巴马,勾引奥巴马呢!我家奥巴马是正儿八经的处男。

围观者中有人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过去只晓得开洋荤,现在老外到中国来开中国荤,喜欢吃中国菜、中国的口味,洋妞来中国改改口味尝尝中国男人的滋味也不错哇。言者眉飞色舞的,好似自己已是被洋妞品尝过了的一道剩菜一般。

行过云雨,咂巴着鱼水之欢余味的棕黄色草狗奥巴马在外转悠了一圈,如背着手围绕自家丰收的田地走了一圈的乡下老汉一样,它微张的嘴向后咧着,露出牙齿,目光柔和,鼻上蹙起皱纹,微笑着,踌躇满志地回来了。见家门口挤了一堆人,就从人腿缝里钻进了家里。

柳淑惠怀里的萨萨随即就骚动起来,扭动着躯体,尖细地叫着。

奥巴马听得动静,抬头看到它,摇着尾巴,鼻子发出“弗弗”的气息声。它站立起来,跃跃欲试地要往萨萨身边靠。

哎哎,你们看哇,这个流氓还想来的。柳淑惠一跺脚,又朝狗的方向踢了一脚。

奥巴马竖起浑身的毛,尾巴翘得笔直,先是发出低沉的喉音,接着向柳淑惠发出一声响过一声的吼叫。

大家看,这狗干了坏事还这么凶!想要吃人不成?柳淑惠问瞎子来娣,我搬走几年,狗不认识我不说,你还听不出我是谁?

瞎子来娣说,我晓得你是谁,正因为是你,我才给你面子,没讲难听的话让你下不了台。住在西河头几十年了,都应该晓得我瞎子来娣是啥样的人!敬我的人,我的手臂上可为他跑火车;欺我的人,我撒一泡尿淹死他。

金乡邻,银亲眷,我对你家多少也有过点帮助,也了解你家的家底,要让你家拿出几千、上万的来赔我,不现实,我也不缺那个钱。柳淑惠摇着满是发卷的头说,但你家的草狗强奸了我家的萨萨,你总得让我落落气、顺顺心。如果萨萨没有怀孕也就罢了,就算我家倒了八辈子霉。我要问你,如果萨萨怀上了这杂种的种,要去流产、要吃苦头的,你要给我个说法的!

你想要个怎样说法?你想怎么样?

柳淑惠想了一会说,我是讲道理的,一不要你赔钱,二也不要那条狗的命。如果萨萨怀上了,为了让这杂种受罚,也为它以后不再拈花惹草,就把它,把它阉割了!

来娣拍拍摊板,板上的葱姜都跳了起来。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家奥巴马一根狗毛!她向着刚才狗叫的方向叫唤,奥巴马,奥巴马!

奥巴马向主人身边讪讪靠拢,它似乎知晓主人的发怒是由它引起的,温顺地弯下身子,耸起双肩,垂下尾巴摇来摇去。

来娣一把搂住奥巴马,有种的来哇,拿刀捅来,我和奥巴马躲一躲,我就不是人!人血狗血要溅你狗日的一身!

柳淑惠说,天底下有公道的,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我们走着瞧!有主持公道的地方。

好哇,公道来哇!我天天坐在这里,等你的公道来压死我!来娣又一巴掌拍得面前的摊板震天响,连奥巴马也吓得一哆嗦。

柳淑惠是受不得委屈的,被来娣这么凶巴巴地一吼,眼角又含着泪光了。她白了瞎子一眼,抱着萨萨一扭屁股就转身走了。她说,许师傅还等着我要把头发做完它的,我才懒得理你这种人的。自有人来收拾你!

这场针尖对麦芒的吵架暂时告一段落。没几天,瞎子来娣的门前就开始走马灯似的不安顿了。

先是城管来,说她的葱姜摊是无证占道设摊。

来娣说,放了十几年的摊发过证吗?这十几年里你们从不来查证,今天突然睡醒了,要查证了!我在家门口,占什么道了?碍着谁了?日本人占着我们的钓鱼岛,你们去查过他们有没有证吗?你们不敢去碰日本鬼子,跑来欺负我一个瞎子大娘。欺负一个瞎女人,你们生的儿子没屁眼!

城管想想这事勉强得很,人家一个瞎女人在自己家门口,又没碍着谁,围来的街坊又都帮着瞎女人说话,就不了了之走了。

又过两天,派出所的民警来了,说她家的狗没办狗户籍,是黑狗。

来娣到底是每天听听广播的,她说,天上飞的鸟有户口吗?河里游的鱼有户口吗?狗要什么户口哇,人的户口都要改革了。贪官包养二奶,生私生子,你们不管,来管我瞎女人的一条狗。一条狗哪里惹着你们、碍着你们了?大导演不领结婚证,生的孩子倒不是黑孩子?你们倒给他们办户口了!我养条狗,坏人来了叫上几声,吓走小偷强盗,也是做治安工作呀,这狗至少也在协助你们工作,是协警哇,还没问你们要份协警的工资呢,怎么就是黑狗啦!

一位协警听了不舒服,说,你这话说得怎么这样难听呢!你指着和尚骂贼秃说谁是狗哇!

民警按住了协警对瞎子来娣说,今天我们先是通知你,城市养狗必须注册登记,黑户的狗都得取缔。给你三天时间,希望你们自己动手解决这个问题。

恰好蹬着黄鱼车拉废品回家的建伟,听了这么说,就冲过来把狗搂得紧紧的,歪着脑袋对民警龇牙裂嘴地呜拉呜拉乱吼了一阵。

来娣仰脸对着天,翻着眼白说,憨头儿子不用怕,有你瞎子娘在,谁敢动你和狗,我睁亮眼睛瞪他走霉运,我搭上我的贱命陪着他的富贵命上西天。

第二天,葱姜摊没开张。

市政府的大门口来了一个奇异的组合。一个呆头呆脑的小伙蹬着黄鱼车,车上坐着一个瞎女人和一条狗。看情景,不是来卖艺的,也不是行乞的,更不是来当志愿者帮机关大院清运垃圾的。到了门口,女人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的白布衫,上书墨黑大字:

当官的狗是宝,百姓的狗是草。

啊,这才看明白,又是上访的。为拆迁上访、为下岗上访、为欠薪上访有之,为狗上访倒是少有的。

保安立刻上前驱逐。睁开眼看看清,这里不是菜市场!走开走开!

我上辈子挖了你家祖坟啦?哪有这样欺负人的!让我一个瞎子睁开眼看看清?啊,啊!来娣仰天露着只有眼白的瞎眼说,你们欺负我一个瞎子大娘子!你们有胆的过来,过来呀!告诉你们,等我睁开了眼看你们几眼,你们就等着倒血霉吧!

保安这才看清,面前的真是位瞎子。就觉得刚才的言语不妥,于是心一虚,心一虚底气就不足,底气不足就少了攻防的势头,对来娣猛扫过来的几梭子子弹般的恶语,也就全无还手之力了。

来娣趁势在市政府大门口站稳了脚跟。一辆辆黑色的小轿车从大门口进进出出。来娣听人说过,官越大车牌号就越小。她就关照建伟,看见两位数车牌的小车进出就挥手叫喊。这样重复了几次,奥巴马似也看出了门道,而且迅速上手,凡见挂有两位数车牌的小车出入,就条件反射似的汪汪叫唤。两人一狗,这么挥舞着手臂高声呼喊,人声狗吠一片嘈杂,引来了几个过往的行人看热闹。有人问起宝的狗、草的狗是怎么一回事?来娣就一五一十地从她家的狗奥巴马怎样聪明机灵进取好学、洁身自好意志坚定不近女色,后来局长老婆的狗,勾引了奥巴马,又反诬奥巴马强奸了局长家的狗。现在派出所要来杀狗,又不让他们摆摊卖葱,眼看一家人就要无以生计。

正诉说着,闻讯而来的民警赶到了现场,两个民警上来要把黄鱼车推走。

建伟上半身伏在车龙头上,两手紧抓着车把不相让,嘴里呜哇呜哇地叫唤。

奥巴马见此情景,就奓开浑身的毛狂吠开来,跃跃欲试地往民警身上扑。

来娣就拼命呼叫,打人啦,警察打人啦!欺负我瞎子,欺负残疾人哇!

谁打人啦?谁打人啦?大家都看见的吧?我们只是推你们的车子,没碰你们一根汗毛。这么一来,民警就收起手来,不敢去碰车了,说,你们不可以在这里胡闹的,有什么可去信访局反映。

来娣说,我一个瞎子,不认识信访局门朝南还是朝北的。我就要找市长,市长没管好他的手下,我就找市长。

后来,信访局来了一位处长,好言相劝半天,说他就是市长派来的,表示要认真听取她反映的问题,要记录在案反映给相关领导和部门的,在这大门口不便听、不便记,这样来娣终于同意跟随那个讲了两句话就要嗯哪、嗯哪的处长去信访接待室反映问题。

基本是同一时间,网络上流传一位网名叫“小葱炒鸡蛋”网民的微博,发了《草民、草狗是草命》的博文,还配发了奥巴马的照片。这条名叫奥巴马的草狗和它主人家的命运,立即引起网络间的关注,跟帖上千条,还有网民“人肉搜索”柳淑惠以及她当官的丈夫。

接待来娣的几天后,那位处长还找到来娣的家来,说她反映的问题,已经反映给有关部门,市领导都批示了,纪委也找宝根同志谈过话了,让她别再在网络上炒作这话题了。

来娣翻着眼白没弄懂是在说谁用小葱炒完鸡蛋,又在锅里炒了话题。她就说,葱的批发价又涨了,市场上鸡蛋也涨价了,小葱炒鸡蛋贵煞了,我家吃不起,我们才不会他娘的小葱炒鸡蛋,更不会炒啥话题,那多费油。

听了半天,才慢慢知道,“小葱炒鸡蛋”是一个人的名字。但来娣确实不认识这个人。待那个处长走了后,她独守葱姜摊前时,才想起有个年轻人,常在她要收摊时来买葱的,说是下面条时喜欢在面汤里多放葱的,一是以葱香掩盖整日吃面条的乏味,二是以青葱替代蔬菜补充维生素。来娣总是把剩下的烂葱叶全部以最便宜价给了他。他好像是在开发区什么企业打工,房子租在西河头,每天乘厂车去上班。要不就是这个年轻人发的微博。他前几天来买葱,确是问过几句关于狗的事。瞎子来娣想,也只有这个人了,但他怎么鬼道道里叫“小葱炒鸡蛋”这么个怪怪的名字呢?

怪怪的不仅是名字,连人也都是怪怪的了。前一阵凶巴巴地来查她无证占道设摊的城管又来过了,突然像重投了人生一样的,好说好话地问起来娣生意怎么样?每天批发了这么多葱,是否能全部卖掉?

勒令她三天内自行处理掉狗的民警也来过了,和言悦色地要她在一张什么表格上按指印,说是帮她把奥巴马的证补上了。真正才几天,人都仿佛吃了什么仙丹似的,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菩萨。

那天午后,来娣正坐在葱摊前打盹,正在梦里浮上沉下,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了,就赶紧从沉浮模式中寻找坚实的着点,因此醒来时两手紧紧抓着破竹椅的扶手。就连趴在地上打瞌睡的奥巴马也被惊醒了,一个激灵站立起来,精神抖擞地竖着耳朵在辨听。

有人老远就大声在说,啊呀,来娣你打瞌睡也不盖条毯子,睡在风口里要伤风的呀!

来娣一听就听出是柳淑惠的声音,反讥道,老百姓草民一个,命贱归贱,但心里阳气着哩,风吹浪打当按摩,阴风邪气吹不开我们的汗毛孔,我们活得结实着哩!风伤不着,雨也糟蹋不了我们,让你的希望落空了。

啊呀呀,来娣呀来娣,你把我好心当驴肝肺。柳淑惠表情夸张地比划着手说了半天,才想起即使她的表情赛过表演艺术家,在瞎子来娣面前都是瞎忙乎。她放下怀抱着的萨萨,收敛起脸部活络的肌肉,就以简装版的形式说话。来娣啊,上次狗的事情是我不妥。萨萨与你家奥巴马的事,不是你我大人可以干涉的。现在子女的婚事,家长都难以做主的。

一落地的萨萨,立即如一团从雪山上滚落下来的雪球,朝奥巴马扑去。奥巴马一蹦而起,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伸着舌头去舔萨萨的屁股。萨萨似乎有几分羞涩,一溜烟地跑开去了。奥巴马紧追而去。

萨萨,萨萨!不要人来疯,回来回来!柳淑惠本想拦住萨萨的,迈了两步才发现是根本追不上那两条热恋中的狗的,况且她与来娣的话还没说完。她今天重回西河头,不是冲着皇后理发厅来做头发的,而是专程与来娣来说话的,这是史无前例的,所以内心怀有的使命感提醒她又折了回来。

啊呀,来娣哇,不是我怪你噢。你去市政府门口一闹,领导、纪委一找我家宝根谈话,就好像捅了马蜂窝了,局外人都以为我家宝根要倒台了,墙倒众人推,这个举报,那个揭发,弄得巡视组当件大事。本来是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结果青竹竿捣屎坑,牵扯出一大堆的事来。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势利的呀,平日里摇着扇子抢着来拍马屁的人,一眨眼就都变成了举着石头来落井下石的人。我家宝根现在还被巡视组调查中的。啊呀,来娣啊!我们是老邻居了,你我有点误会、过节,你有火冲我发呀,你怎么能闹到市里去呢!我哪里不对,你说我骂我呀,来娣呀来娣!柳淑惠虽本打算以简装版出现的,说着说着,眼角倒是隆重地挂上了泪花,这样晶莹闪烁着就又显得有些精装豪华了。

对于这样的后果,来娣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她虽貌似一个狠巴巴的人,对一些官员并无好感,但她带着建伟、奥巴马去市政府门口上访,初衷只是想保住奥巴马,并非是要拉宝根下马。她和中国大部分的百姓一样,只要有一口饭吃,有个栖身之处,也就不求什么了。官总得有人当,宝根不当官了,会有其他人顶上去。官就是官,张三当官,李四当官,都与她无关,她不指望从中捞到什么便宜。但这些官如果侵犯、损害她的利益,不让她和家人活下去,她会挺身而出,奋不顾身地拼个鱼死网破。

来娣清清嗓子,口气也缓了些许,说,我是一个靠自己双手做做吃吃的老百姓,你家宝根戴不戴乌纱帽,不关我屁事。你还有脸怪人家?这事首先是你惹起来的。狗日的它们开心,你还不乐意,非得说我家奥巴马强奸你家的狗,还让人来把奥巴马赶尽杀绝。如果我做缩头乌龟,眼看着奥巴马被你们灭了,我连狗都不如!

柳淑惠讪笑着说,不说了不说了,我都向你道歉了。我们也算攀上亲了,也算是儿女亲家哇。孩子长大了,父母做不了他们的主,我们也做不了萨萨和你家奥巴马的主喽,只能随它们去了。

萨萨如柳淑惠的附件,都是随踵而行的,这是人人皆知的柳淑惠出行的标配。想起刚刚本应追住萨萨的,为了与来娣讲话,而放弃了追堵萨萨,现在该讲的都讲了,时辰也已有一会了,萨萨仍不见回来。她心里突然一慌,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像鸡毛掸拂灰一样从心头掠过,就一拍巴掌对来娣说,我去看看萨萨,不知又疯到哪里去了。萨萨、萨萨。她叫唤着,一路小跑而去。

来娣拧开小收音机搜索电台听锡剧,《双珠凤》刚听了没几句,柳淑惠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萨萨不见了,不知给你家那条短命的狗又带到哪里去了!我家萨萨本来是乖乖的,硬生生给你家的草狗带坏带疯了。

刚才还在说结儿女亲家的,一会儿又青上脸皮了。真正是狗改不了吃屎。来娣平静地用手摸索着理理摊面上葱姜。四条腿的东西,不就图个满世界跑吗!跑累了,自然会回来的,慌什么慌!

正说着,一辆摩托车突突响着引擎从街面穿云裂石而过。令人诧异的是,摩托车上前后坐着两人,后面那人肩头如旧时挂钱搭子般地在前胸、后背搭着毛茸茸的棕黄和雪白两块东西,挂在背后的那块白雪在高速运动中,还微微飘荡着。哇,扛在那人肩头的,竟是两条下身紧粘在一起的狗。

柳淑惠眼尖,惊叫起来,哎哟哟,那不是萨萨和奥巴马吗!萨萨、萨萨!

来娣侧耳听着摩托车声响,翻着眼白问,怎么回事?

柳淑惠就把看到的描述给来娣听。

来娣一拍大腿,叫了一声不好!这奥巴马和你家萨萨又干上好事了,两条狗恐怕是被人抢走了。

柳淑惠像一个好学上进、满怀求知欲的女中学生一样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来娣说,狗在交配时,是棒打不散的。狗鸡巴上有倒锁骨的,要想分开也难。一定是有人趁它们在交配时,抢走了它们。

柳淑惠大哭小喊,声调又变得陌生了。每逢情绪激动时,她就会变成另一个让人觉得生疏的柳淑惠。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在原地转了两圈,她掏出手机打报警电话。

这时,一个骑车人推着瘪了胎的自行车走来,借了气筒给车胎打气。他说,你们是在说那两条狗吧?我隔着马路,看着两条狗正在交配,突然来了一辆摩托,那人把两条狗搭在肩头坐上车就跑了。这两条狗,恐怕是要让人吃狗肉了。这年头,专门有人偷了狗,卖给狗肉火锅店的。那人边说,边打着气筒,车胎的气门芯发出了尖利的啸叫声。

柳淑惠皱眉蹙额,急速地摇摆着头,如任性女孩般地大声发作。哎哟,吵死啦!来娣来娣,我的亲家,你快说,该怎么办!我们那两个宝贝!不然的话,凭我家宝根出面救萨萨,大海捞针也会把它找回来的,但现在宝根……哎哟哟!在这位官太太内心原先垒得高高的优越感,如暴雨中的泥巴堆,顷刻崩塌了。一贯以为见识颇广的她,一时全没了主意,她眼巴巴地望着“亲家”,指望着来娣给她作主。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似乎意识到她与来娣是有共同利益的亲家。

瞎子来娣稳坐在破竹椅中,平静地说:这是命啊!该去就得去,谁也保不住。好在它们开心了,快活了。来娣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奥巴马这个骚货,死也要当个风流鬼呀!

2015年9月12日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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