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转瞬间,就到了第四类木雕斗艺的日子。
唐明轩深谙比赛之道,料到中灜文化交流协会八成会晚点到场,好压他一头。他是不肯再吃贺浣之那样的亏的,一早便叫木联帮的兄弟先在七星楼附近的各个巷口放风,为的就是在瀛国代表后头入场,反过来占一个优势。
他本人则掐着差不多的时候,带着陈煜棠给他的那套雕刀和雕好的鬼工球,躲在七星楼旁边的茶馆里喝茶,很是惬意。
唐明轩才坐了没多久,忽然有一双漆黑锃亮的靴子映入他的眼底。
唐明轩抬头,看见傅嘉年正站在他桌子边。傅嘉年可能是刚从军中过来,一身军装穿得一丝不苟,显得整个人格外笔挺,也更加难以接近。而对方冷冰冰的脸和带着嫌弃的黑亮眸子,叫唐明轩不禁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打扮,没看见有什么不妥。
他便懒洋洋的抬手,朝着傅嘉年挥手,权当打了个招呼。
“傅少帅,你今日好像很有空。”
傅嘉年皱了皱眉,道:“马上就要斗艺,你不去七星楼里等着,还有闲心在这里喝茶?你到底有没有把比赛、把陈大当家当回事?”
唐明轩不打算告诉傅嘉年自己的打算,而是抬头,细细观察了一会儿傅嘉年的脸,总觉得傅嘉年对他的态度很是奇怪,想了想,终于诚恳道:“傅少帅,我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你。如果以前我得罪过你,纯属无心之失,现在向你赔不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可莫要往心里去。”.
他原本不是个肯服软的性格,但此番牵扯到陈煜棠,能不能撇清,似乎只是傅嘉年一句话的事情。唐明轩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牵扯到陈煜棠,索性对傅嘉年掏心掏肺,将讲话敞开了说,试图解开傅嘉年的心结。
这话原本没有什么毛病,但傅嘉年本就担心唐明轩认出他来,因而此话搁在他的耳朵里,却格外刺耳,他脸上一黑,竟然转身就走。
唐明轩见了,更加摸不着头脑,结合前几天傅嘉年上陈家拜访陈煜棠的事儿,他才渐渐觉察到傅嘉年实际上对陈煜棠多给了几分照顾,当即疑心傅嘉年对陈煜棠有什么想法。这么一想,之前傅嘉年处处针对他、刻意破坏二人婚礼的事儿也都理顺了。
唐明轩眼望着傅嘉年的背影,禁不住嗤笑一声,自信地想:陈煜棠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喜欢傅嘉年?傅嘉年真是白费功夫。
傅嘉年走后不多时,疯子便风风火火跑了上来,唐明轩就知道瀛国代表已经入场,问了时间,发现距离开场就只有五分钟了。他当即理了理衣服,抱着一套雕刀就站起身,疯子想替他拿着,他却对那雕刀很宝贝,不肯让疯子碰,反倒将放着鬼工球的布包扔给了疯子。
“好好拿着,别弄坏了。”
唐明轩一行抵达七星楼,恰恰好是开始比赛的时间。
陈煜棠伤寒还没有好利落,又有一堆木质器具厂的事务要去操劳,也因为暗通翼军之嫌,不便在荥军跟前露面,种种因素,她便没有过来,但却发动了几名陈家的旁支子弟过来观看比赛。
因而唐明轩一进门,里头便稀稀落落传来几声喝彩,在一片寂静的七星楼里格外扎耳。评委中几乎都是年纪稍长的,向来不喜欢年轻人聒噪喧哗,都纷纷皱起了眉,看向傅嘉年,大约料定了以傅嘉年不苟言笑的性格,指定会给这些不规矩的人一个下马威。
傅嘉年坐在评委席上,没有什么表示,静静等唐明轩走近,才随意瞥了一眼,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不冷不热地道:“既然是参加比赛,还是要早点到为好。”
唐明轩只当做没有听见,笑嘻嘻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将盒子打开,一套雕刀取出,次第摆放在桌子上。
他那套雕刀一看便不是凡品,几位对木雕颇有研究的评委都禁不住朝着他的方向多看了两眼,竹中友江见了,有些不满,用瀛语和旁边的瀛国评委道:“华而不实!”
傅嘉年偏头,凉凉看了竹中友江一眼,才道:“开始吧。”
这场木雕斗艺主要是比试眼力、设计、手力,因木雕耗时,却纯粹是各凭本事的手艺活,一出手便能看出优劣,因此,木雕斗艺只设了一场。要在短短的一场比赛里,眼力、设计、手力都要优于对手,才能取得胜利。
傅嘉年别出心裁,想了一个另类的比赛方法,让参赛者不雕自己的作品,而是去雕对方的得意之作。
按照规则,首先双方各有一刻钟时间观察对方的参赛作品,然后根据对方的参赛作品,绘制制作草图,最后根据自己绘制的制作草图进行雕刻,完成的作品与对方的参赛作品越相近,分数则越高。
唐明轩经常被唐源彬罚跪,照着各种唐源彬指定的木雕去练习雕刻,所以向来手快眼快,复制对方的作品简直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听了比赛内容,当即便搬了一张椅子,一脸轻松地在台上坐定,只等着张东宁读完比赛规则后,宣布比赛开始。
唐明轩在荥州的名气不小,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甚至在刚刚,等看热闹的一小部分人见他过来,便觉得比赛无望,掉头就走。
因而他虽然表现轻浮,众人看傅嘉年没有制止,也不再多嘴去管他。
张东宁刚一宣布比赛正式开始,瀛国代表谷川佐便飞快拿了纸笔走到唐明轩面前。
唐明轩懒洋洋地为对方撩开了红布,笑道:“谷川大师,你可画得认真点,这东西有三层呢。你要是画漏了一处两处的,和我说说,我可以与你通融通融。”
但谷川佐听不懂汉语,只是一脸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迟疑着朝唐明轩点了一下头,尔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唐明轩的鬼工球,再也不多看唐明轩一眼,生怕浪费了自己的时间似的。
唐明轩觉得无趣,这才磨磨蹭蹭去捡自己的纸笔,去了谷川佐的阵地。
傅嘉年在台下看得心焦,数次拿眼瞟唐明轩,唐明轩竟然还分了神,非但没有半点自觉,还笑嘻嘻地回望他,惹得傅嘉年脸色更黑。
谷川佐带来的作品是一座建筑,雕的是瀛国的一座久负盛名的府邸,极致精美。城墙上每一块砖石都做出了细致的纹路,屋顶上的每一块瓦片都如同铺排上的一般。府邸前还有樱花古树数棵,细小的樱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露蕊初绽,还有的凋落一瓣摇摇欲坠。
唐明轩绕着谷川佐的作品转了三圈,才画了一张粗糙的草图,画完之后,他才偶尔伸手在作品上比划一下,然后不慌不忙地在画好的草图上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标记,不多时,他比划完了,便将笔搁在一旁,没有半点重新复核的意思。
因为谷川佐还没有看好,他不能回到自己的地方,就站在谷川佐的木雕府邸旁边,有些无所事事。
傅嘉年面色一沉,索性不再看他,转而去看谷川佐。
谷川佐按照要求戴了手套,正将鬼工球拿在手里反复观看,神色时而认真时而凝重。他将纸铺在桌上,手中的笔一刻不停地在纸上游走,远远望去,可以看见那纸上大大小小画了许多圆圈,圆圈里是密密麻麻的花纹。
唐明轩这只三层鬼工球做的精妙细致,撇开唐家独门的鬼工球工艺不谈,光是上头的花纹,线条如此纤细,也是颇考验功夫的。
一刻钟时间到,在张东宁的安排下,两件作品重新被盖上了红布。
唐明轩仍然不紧不慢地回去,相比谷川佐标记了尺寸的精细各角度图纸,他只是简略画了一张草图,惹得评委席上一片唏嘘,有的面露喜色,有的索性和傅嘉年一样,偏过头不看了。
竹中友江面露笑容,朝着谷川佐点了点头。
七星楼重新恢复平静后,张东宁示意各方开始模仿对方的作品。
唐明轩坐定后,一拿起工具,却像是换了个人。他手上的动作极为麻利,似乎有什么特殊的尺寸计量方法,只是伸手比划了两下,就确定好木胚是要什么尺寸才合适。比划完,他简单在木料上头点了几笔,继而拿起一把小锯子,三两下便锯出了大致的雏形,十分干脆利落。
他这一手出来,引得几个年轻的木雕继承人拍手叫好。而谷川佐要做的木胚是圆形,只是中规中矩地取了个四方,自然没有唐明轩这样大的动静,气势上一下子弱了一截。
唐明轩得意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换了一柄雕刀,开始调整木胚的轮廓。
不管前头的声势如何,比的到底是手艺上的高下。且由于时间限制,如果失手,将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唐明轩和谷川佐两人都雕得极为慎重,虽然是隆冬的天气,两人的额头和鼻尖上依然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由于木雕工艺复杂,复制的又是对方的得意作品,在评委的催促下,这场比试仍然进行了整整一天。
唐明轩率先完成了谷川佐的代表作复制,放下雕刀,将那栋建筑反复看了几遍,似乎没有找到什么差错,但也没有举手表示结束,而是继续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观望。因为长时间紧迫地进行木雕制作,唐明轩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张东宁见状,过去询问唐明轩是否完成了比赛的作品,唐明轩却不像是开赛前那样闲适,他接过疯子递来的手帕,抹了把额角的汗,锁眉道:“时间还没有结束,张副官,你去催催那位谷川大师吧,我这边还要再看两眼。”
将张东宁打发走了,唐明轩将目光移到府邸前的樱花树上,细细看了一通,似乎发现了不满意的地方,抬手在桌上摸索了一会儿,似乎没有找到合适的雕刀,犹豫了一下,选取了一柄最小号的雕刀。
傅嘉年看见唐明轩的手仍然因为劳累在发抖,犹豫了一下,从评委席上站起身,走到唐明轩的桌子旁。
为了避嫌,傅嘉年在离他尚远的地方站定,道:“如果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要再动刀了。”
唐明轩蹙了蹙眉,定定看着他,不过是扎眼的功夫,他脸上重新流露出笑意来。
“比的就是谁仿制得更加相像一些,如果我在一点细枝末节上有了疏忽,你岂不就不管煜棠的事情了?”
傅嘉年淡淡瞥了一眼唐明轩握着雕刀的右手,道:“你现在身心俱疲,未必能达到方才初次雕刻的水准。况且这件作品,仿得很好看。你若是碰落了一星半点儿,都是残缺,评判时的大忌。”
唐明轩闻言,手指微微收紧,自己也清楚地感受到了那丝颤意。他嘴唇颤了颤,一时间有些乱了分寸。
“既然要做匠人,技艺就是安身立命的本钱。如果连自己的技艺都不相信,不如趁早放弃。唐明轩,我言尽于此。”
傅嘉年说完,不管唐明轩的反应,当即转身回到了评委席上。在两人对话的时候,竹中友江一直用不善的目光紧盯着二人,直到傅嘉年回来,竹中友江才面色和缓道:“不难看出,傅少帅对这场比赛很是上心。肯亲自上场指点,参赛的那位唐先生,想必很是感动吧。”
傅嘉年冷淡地轻嗤一声,目光仍然投在唐明轩桌上的那尊木雕上,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他们可是木雕匠人,技艺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我没有什么可指点的。”
张东宁在一旁听见,连忙帮着傅嘉年打圆场,笑着说:“竹中会长,少帅身为主评委,提前将作品的细节看清楚,也是无可厚非的。”
在三人讲话的空当,唐明轩忽然放下了手里的雕刀,走了下来,在评委席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
张东宁愣了愣,问:“唐先生,雕好了?”
唐明轩翘着腿,大咧咧一点头。
“好了。”
张东宁点头,过了没多会儿,便又忙着去看谷川佐那边的情况。
唐明轩长长出了口气,忽然唤了声“傅少帅”。傅嘉年怔了一下,才慢慢回过头去看他。
唐明轩却是满脸的无赖笑容,低声道:“这场比赛我听了你的劝告,不论输赢,你可都要帮煜棠洗清冤屈。”
傅嘉年淡漠道:“你怎么晓得陈大当家是冤屈的?”
唐明轩坦然道:“我是她的先生,自然是了解她的。”
“好。既然你这样肯定,假如她的罪名坐实,你也要连坐。”
几位军官没见过傅嘉年这副说话刻薄的样子,都略微惊讶地偷偷看向这边,就听见唐明轩意有所指地宣称道:“连坐就连坐,她总归是我媳妇。”
傅嘉年冷哼一声,转回身重新看向台上。
又过了两个小时,谷川佐才满头大汗地将鬼工球复制好,交了上来。
众评委一看,高下立现。
唐明轩速度很快,虽然图纸简陋,复制得却是惟妙惟肖,他连谷川佐留在樱花花瓣背后的标记都一并刻上了,如果不是递来的次序不同,大家明知哪个是真品,哪个是复制品,恐怕都不太能分辨出真假差别。
而谷川佐没有将鬼工球第一层背面隐藏的水波纹落款刻出来,也没有将鬼工球内部第三层的花纹刻对,鬼工球做得也有些粗糙,因而输掉了比赛。
唐明轩获胜后无比高兴,当即对着傅嘉年眨了眨眼睛,意思让傅嘉年信守诺言,不要忘记给陈煜棠洗清冤屈的事情。傅嘉年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示意允诺。
但他高兴归高兴,心中却清楚地知道,谷川佐能把鬼工球雕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叫人意外了,算得上虽败犹荣。瀛国在技艺方面,也不乏独当一面的高手,这位谷川佐便是一位劲敌。
就在这时,谷川佐开口说了句话,在场的人多数都不懂瀛语,少数几个听得懂的,都面露诧异,看了眼谷川佐,又去看唐明轩。
唐明轩看向傅嘉年,一脸茫然道:“他说我什么?”
傅嘉年冷着一张脸没有搭话,旁边的张东宁解释道:“咱们少帅是去德国留学的,不是瀛国。”说完,他朝着竹中友江努努嘴,示意唐明轩去问问竹中友江。
唐明轩看出张东宁是故意不想将谷川佐的话翻译给他听,更为奇怪,有些生气,索性直截道:“你们有什么意见,就要叫人听得明白,否则就和背后说人坏话一样恶心!”
竹中友江自从刚刚就一直保持沉默,这时候,他才从位置上站起身,走到唐明轩面前,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谦和却饱含考量的笑容。
“唐先生,谷川先生说,要举报你抄袭,谷川先生的祖父会雕六层鬼工球,因此,唐先生的雕刻技法一定是抄袭。”
唐明轩万万没想到谷川佐会说出这种话,往后一仰,整个人闲适地倚在靠背上,抬脚踩在面前的桌子上,眉宇间满是桀骜,又带了一丝平日里鲜见的愤怒和严肃。
“抄袭?你知不知道这个词对旁人是很严重的指控?难不成因为我赢了比赛,你就要往我头上泼脏水?”
傅嘉年看了竹中友江一眼,又看向谷川佐,像是思索了一下,郑重问道:“这种事情不好随便乱说,如果凭空诬陷,后果很严重。谷川大师,你能确定你的指控是有理有据的吗?”
竹中友江将傅嘉年的话翻译给谷川佐,谷川佐顿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
“傅少帅,我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