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陈煜棠难得晚起了会儿,唐明轩倒是早早起来,一刻不消停,又去看人给陈煜棠煎药,又去张罗早饭,往常从未见他对什么事这样上心过。
唐明轩还没忙活完,就看见有个小厮在门前徘徊,扯着一个端药的丫鬟询问大当家有没有起来。小厮没轻没重,说话声音也是大,唐明轩三两步走过去,把那小厮扯到一边,叮嘱道:“她生病了,你别在这里晃悠,当心吵到她。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是。”
小厮显然还不太习惯将要紧事交给这位姑爷来处理,生怕将差事搞砸,又不敢不讲,憋得脸通红,才说是傅嘉年来了,讲完,又小心翼翼请示了句,意思是傅嘉年身份非比寻常,要不要再和二老爷通报一声。
唐明轩想当然认为傅嘉年是来督促自己好好准备友谊赛的事儿的,只说不用,当即拍胸脯走了出去,打包票能把傅嘉年圆圆满满地打发走。
到了会客厅,傅嘉年正坐在上手的一张太师椅上,他手旁放了一盏茶水,看样子是没动。
唐明轩知道这个人向来冷冷清清的,不似表面那样难以相处,当即大步走进去,笑眯眯道:“傅少帅,大清早的有何贵干?”
傅嘉年瞥了他一眼,冷冷问:“陈小姐呢?”
唐明轩登时有些防范,警惕道:“有什么事儿跟我说也是一样。”
傅嘉年冷嗤一声,没有说话。
唐明轩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冷漠而受到一星半点儿的影响,反倒故意拿出一副主人的姿态,大咧咧地在傅嘉年对面坐下,半探出身子,等着傅嘉年的话语。
“那好,”傅嘉年顿了顿,“昨天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前三场比试我们和中灜文化交流协会打成了平手,第四局至关重要。如果陈家不能代表荥州拿下最后一局的胜利,那么陈煜棠被指暗通翼军的情报即刻落实。”
唐明轩愣了下,才怔怔问:“你说什么?什么暗通翼军?”
傅嘉年蹙了蹙眉,静静审视着唐明轩。
唐明轩着急起来,说:“比赛和暗通翼军有什么关系?”
傅嘉年看他不像装傻,有些不快。
“你不是她丈夫么,怎么这个都不晓得?昨天她险些被抓回去审问。”
唐明轩心里慌了一下,站起身,不管不顾地去抓傅嘉年的胳膊,道:“到底什么事情,你讲清楚。”
“傅少帅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见谅见谅。”
门外传来一声问候,唐明轩看见是陈翰文来了,八成是小厮不放心他独自接待傅嘉年,还是跑去和陈翰文知会了一声。
他只好姑且松开傅嘉年的胳膊,眼睛还不肯放开,一直紧盯着对方。
“陈老先生。”傅嘉年微微点头。
陈翰文苦着眉头,叹息道:“惭愧惭愧。昨天的事情,我清早才听人说起,我们家煜棠很有分寸,是绝对、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
傅嘉年神色还似原先的冷淡,沉声道:“我来不是兴师问罪,也不是听陈家诡辩的。刚刚我已经说了,一切都要看你们在友谊赛上的表现。”
陈翰文听见,登时一愣,催问道:“明轩,傅少帅是怎么吩咐的?你快同我讲一讲。”
唐明轩有些憋气,没好气地蔫蔫道:“他说如果咱们能赢了友谊赛,他就帮煜棠洗清冤屈。”
“如若陈家赢得最后的胜利,那么督军府必定派人查清真相,绝不冤屈好人。”
陈翰文沉吟片刻,试探道:“傅少帅,这样是不是有些儿戏……”
唐明轩截断陈翰文的话,当即保证道:“傅少帅,劳烦您现在去查就是,我们陈家绝对不会输掉比赛。”
傅嘉年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清冷地转开眸子,朝陈翰文点头示意了一下,阔步走出了会客厅。
“嗨!你怎么能跟他胡乱夸下海口。你要是输了,煜棠怎么办?”陈翰文着急去送傅嘉年,只数落了唐明轩一句,便跟着傅嘉年急匆匆离开了。
唐明轩则立在原处,等他们走远,才晃晃悠悠出了会客厅。刚一出门,就看见陈煜棠披着一件水绿色的斗篷,站在门边。
唐明轩和她对视了两眼,一眼望见她的斗篷系带有些松,便上前,随手拉紧她领口的系带,重新系好,才漫不经心道:“你都听见了?”
陈煜棠点了下头,张口就是一阵咳嗽。
唐明轩挪了挪步子,挡在风口,又把她往回推,才嬉皮笑脸地安慰起来。
“反正时间还早,我多练练,保证把那帮瀛国人给吓回去。你别操心了,安心养病,好好调养几天。”
陈煜棠淡然道:“不过是伤寒,没有什么好调养的。”
“嗳,你二叔不是天天念叨要子嗣吗?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哈,我这是为你好,瞪我做什么?”
陈煜棠刚一回房,正披了外衫,坐在书桌旁看书,便见着唐明轩吩咐人把那工作台又搬回了书桌旁,两人的座位相邻。
陈煜棠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晓得唐明轩是为了方便时时照顾自己,却眼见着唐明轩折腾完,目光在唐明轩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才故意问道:“你将这堆东西搬来这里,我不能安安心心看文件,你不能安安心心做木雕,岂不是都顾不上了?这边有丫鬟伺候就足够。”
唐明轩和她对视了一眼,有些仓惶地收回目光,拿手去摆弄桌上的工具,口气还是漫不经心。
“不是说‘做戏要做全’么,我要是不来照顾你,一心扑在那些木头上,你二叔估计又要挑我的毛病。我可惹不起他老人家。”
陈煜棠也收回目光,眼观鼻道:“也是,你在我跟前,我也好指点你两手。”
唐明轩听了也不恼,拱手嬉笑道:“那可就有劳夫人了。”
陈煜棠面上气定神闲,眼神却有些凌乱。
唐明轩坐在陈煜棠身旁,依言认真研究鬼工球的图纸。他缺的那页画的正是鬼工球层层嵌套的法子,算是制作鬼工球的精髓了。陈煜棠见着唐明轩紧锁眉头,想起唐明轩原本是要她帮忙看一看这图纸的,便主动问道:“这图纸缺了一页,你现在能看懂么?”
唐明轩闻言,慢条斯理地回身看了她一眼,神情莫名道:“我当然能看懂。”
陈煜棠愣了一下,才知道他是计较刚刚自己的话,明白他看似不经意,实际上还是往心里去了,禁不止暗笑,咳了两声,道:“也是,毕竟这图纸上可是唐家木雕的精髓,怎么能随便给外人看?”
唐明轩终于恼了,抓起桌上的图纸,一回身,将一摞图纸都摆在陈煜棠眼前。
“怎么就不能看了?我是那样小气的人么。”
他这时候看见陈煜棠笑得花枝乱颤,才知道陈煜棠是故意激自己,也跟着咳了咳,将目光挪到了旁的地方,定定道:“我不觉得你是外人。”
陈煜棠顿住笑,偏过头去看唐明轩,对上一片灼灼目光。
可能是炭盆里添了太多的炭,温热的气息升腾,两人脸上都是一片微红。她抬手去拾唐明轩放在床上的图纸,恰好唐明轩也伸手过来,他的手正合在她手上。
陈煜棠微微一顿,手指蜷曲,飞快将手连同图纸一并抽出,同时低头,看了两眼草图,笑道:“这样精妙的构思,只怕你要后悔叫我看见。”
唐明轩哧地笑道:“后悔什么?即便你真的学成,雕了鬼工球出来,旁人也只会说你是唐家的儿媳妇。”
陈煜棠看了他一眼,本有些威胁的意思,可脸色羞红下,别有番嗔怪的意味。看得唐明轩乐不可支。
她低头将一套草图理顺,翻到缺失的那页,前后对照着看了许久,道:“还好这页的前头一页留了点步骤,后头一夜也留了一点。你有没有发现,这鬼工球从外而内,图样虽然都不相同,但都是外大内小的。你将内外层分离开来,先雕好外头的花纹,再用一只竹签固定住里头的第二层……”
唐明轩微微吐了口气,没有讲话。
陈煜棠拉开抽屉,取了一张草纸出来,铺在桌上,拿出笔,慢慢画了起来。
唐明轩凑过去一看,她竟然是要将草图中缺失的那页给画出来。她构图要简单许多,却描摹得极为认真,过了会儿,她将草图画好,递给唐明轩,笑容里带了几分俏皮。
“这算是狗尾续貂了吧?”
唐明轩技艺虽不及陈煜棠,但看得出陈煜棠在破解他家秘籍上并不得法,他没有指出来,反而将这张草图标上了页码,放入一沓图纸中缺失的地方,笑道:“那就谢谢陈大当家赐教了,如果我雕成功了,可有你一半的功劳。”
到了夜间,唐明轩趁着陈煜棠睡熟,偷偷爬起来,去了耳房,点了灯继续一边看手头的图纸,一边对照着爷爷留给他的九层鬼工球吊坠研究,一直看到后半夜,才回到卧房倦倦睡去。
陈煜棠这次病了五六日才稍稍痊愈,大概还有长期操劳的缘故在里头。这几天里,唐明轩一直拦着不让她往工厂跑,嚷嚷说自己做鬼工球,非得她在一旁指导不可。陈煜棠知道他不过是想让她好好休养,才不惜拿了这样的借口出来,便遂了他的意思,只叫人按时过来汇报一下工厂里的事务。
陈煜棠眼看着唐明轩将一个实心的黄杨木小圆球一点点雕琢成三层的鬼工球,偶尔见他用错了雕刀,才出言提醒一下。
陈煜棠病好时,唐明轩的三层鬼工球终于雕好了,他刚一扔下打磨抛光的物件,就将鬼工球举到陈煜棠眼前炫耀。
陈煜棠接过,仔细看了看,不禁哑然失笑。
这球的确是镂空的三层套球,勉强能算作是鬼工球,可外表实在有些粗糙——镂空的花纹线条粗细不匀不说,还有几处断裂,便是打磨的时候不够仔细导致。最外一层尚且如此,里面的第二层、第三层圆球,更加谈不上精致,最小的那层甚至还有一点没有剔平的棱角。
唐明轩自己心知肚明,却仍然厚着脸皮问道:“好看吗?”
陈煜棠翘了翘嘴角,回头看着他,认真道:“不好看。”
唐明轩故意拉下脸,说:“做的第一个鬼工球,原本想送给你的。既然不好看的话——那赶紧还给我。”
他伸手去抢,陈煜棠的反应更快,把鬼工球往旁边的被褥里一藏,用手盖住。
唐明轩没收住势,便压在了陈煜棠身上,和陈煜棠匆匆对视了一眼,懵在当场。
陈煜棠脸颊上红了一片,她连日生病,气色不太好,这抹红叫她整个人都变得生动了许多。她说话还算镇定,道:“你再不起来,我的鬼工球要被你压坏了。你不许再抢,听见没有。”
唐明轩连忙直起身,也顾不上答应,手足无措地把她从床榻上拉起身来,两人相对站立,更有些尴尬。
陈煜棠反应快一些,坐在床畔,重新拿出鬼工球,小心翼翼地搁在手里把玩。随着她的动作,鬼工球发出“格朗格朗”的声音,清脆悦耳。
“真是有趣。等我有空了,给它雕一个底座,也好摆放。”
唐明轩微笑看着她的动作,没有出声,也坐在她身旁,安静得出奇。陈煜棠觉得有些奇怪,回头看了他一眼。
“煜棠,这几天二叔一直在劝我。他想让我放弃比赛,换你去参赛。”
陈煜棠不动声色道:“肯定是以前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太过好动,叫二叔不信你能坐下来好好雕刻,怕你比赛时雕了一半就不干了。”
她故意撇开他技艺的原因不谈,他心里一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有顶嘴道:“什么叫‘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太过好动’?好像我是旧社会不安分的小媳妇似的。”
陈煜棠也笑了起来,五官因而变得明艳许多,嘴唇张合,唤了声“唐明轩”,便张着一双明眸望着,只等着唐明轩应腔。
“嗯?”
“我相信你能雕好。毕竟——唐爷爷经常罚你跪着雕东西,不雕好不准起来。你为了你的膝盖,手一向很快,去比赛再适合不过。”
唐明轩听了前半句还很受用,听到后边儿,也不知道陈煜棠是从哪听来的传闻,这传闻却说的是真事儿,叫他无从辩驳。他气得半天讲不出话来,扭身继续雕他的第二个鬼工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