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清朝遗留下来的石江县衙内,是死一般的沉寂。
石江县位于荥州和翼州交界处的冲要之地,自从清王朝灭亡,国家便四分五裂,处于割据状态,各大军阀世家画地为王,小小的石江县内也一直炮火不断,到了今天才终于清净下来。
是分出胜负了。
这石江县衙不晓得建成了多少年岁,从内而外,都透出一股古旧的气息来,木质窗柩上是菱形花纹,漆面已经斑驳,几根木条断裂,垂落下来,风一过,晃晃悠悠地摇摆不定。淡薄的阳光就从外头的天井轻飘飘的透进来,反而衬得室内一片阴森。
堂内的摆设早已被撤换掉,只空落落摆了一张长长的方桌,桌前一字排开,坐了谈判两方,一方是翼州统帅严荣廷及其部下,另外一方则是荥州统帅傅渭川及其部下。
合约早已拟好,摊在桌面上,四下里一派静谧,只有纸张翻动的簌簌声,在暗沉的县衙里头,因为这一片簌簌声而格外压抑。傅渭川草草翻了两下,大笔一挥,便落了款,严荣廷见了,眉开眼笑,差人将自己面前的一份合约递给傅渭川,又从傅渭川那边儿取了一份过来。
严荣廷站起身,一甩手,将合约交给一名副官收好,主动朝着傅渭川抱了抱拳,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傅兄,咱们哥俩打了这么些年,今回可算是停火了。石江县的老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可得感谢傅兄你啊。”
傅渭川顿了刹那,也不动声色地笑道:“严兄说笑了。石江县穷山恶水,泼妇刁民,严兄未必统辖得顺心。要是在石江县觉得不痛快,只消得知会一声,我再来取。”
傅渭川说完,抬步往县衙外走,身后的人只带笑说了句“慢走”,并没有相送之意。
荥军一行出了县衙,傅渭川才抚着胸口咳了一阵,身旁的参谋长李义昌要去搀扶,被他挥手拒绝,只道无碍。
荥军此番失利,丢了石江县,被迫将自己的城池划给死对头翼军,如何不恨?李义昌也是心痛万分,张了张口,看见傅渭川咳得脸色通红,又不做声了。
傅渭川好容易止住咳,神色不耐,又去催促副官整顿军队,要诸人即日返回荥州。
荥州最为繁华的北平街上,人声鼎沸,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一名老妇人正在自家的水果摊子前忙碌,正挑着杆秤给客人称重的时候,好容易较准了,那客人却将其中一个苹果挑了出来,那秤当即又歪了。
他将那苹果扔回摊上,说道:“这个不好,给我换一个。”
老妇人颤巍巍的去挑苹果,那客人很是挑剔,老妇人为他挑了许多个都不合他的眼,最终才勉强自己挑出一个来。老妇人算出价钱,他又嫌贵,两人絮叨了半天,忽然,一只手伸过来,从秤盘里拿走了一个苹果。
老妇人和客人双双吃了一惊,看见一个年轻人正站在水果摊子前,刚刚就是他拿走了秤盘里的苹果。
这个年轻人叫唐明轩,从小混迹市井,年纪轻轻就成立帮会,荥州城里的商贩,几乎没有不认得他的。市井间流传着一句戏言——“大事小事警署报,不如明哥一声笑”,里头的“明哥”,说得就是唐明轩。
唐明轩将到手的苹果在手里掂了两把,懒洋洋送到嘴边,喀嚓一声,便咬下一大口。唐明轩身后,还站了十来个年纪相仿的人,其中大多数倒站得还算齐整,只是其中一个一副摇头晃脑的形容,叫人觉得这一群人都是不好招惹的。
一旁的客人有些害怕,退了两步,唐明轩却一边大嚼苹果,一边用胳膊肘捣了捣对方。
“今儿这苹果很甜啊,你不多买几斤?”
那客人吓得一溜烟跑了。老妇人有些懊恼,她的腿脚好像不太好,走路慢且不稳,绕回水果摊后坐好,嘟囔道:“每次都要捣乱,又白忙活半天了!小巧她爹的病还等着钱抓药呢。”
唐明轩斜倚着摊子,听了林婶的嘟囔也不恼,目光越过林婶,盯向水果摊子后头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了,林婶,我今儿个得早点回家。小巧,钱准备好了吧?”
那个叫小巧的姑娘听了唐明轩的话,非但没有什么害怕的神色,反而乐滋滋地说:“明哥,我就算到你今天要来收保护费,早就准备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里早已准备好的钱递了出去。
唐明轩身后一片唏嘘起哄声,唐明轩回身,随手把那个摇头晃脑的兄弟拉了过来,一拍他的肩膀。
“疯子,快接钱。别忘了找零。”
叫疯子的接了小巧的钱,点了点,奇怪叫道:“明哥,这不够……”
唐明轩此时已经走出水果摊好几步了,听见疯子的叫唤,催促道:“半仙,疯子不识数,你帮他数数。今天搞快点,我爷爷还等我回家下饺子吃呢。”
另外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走过去,弹了一下疯子的脑门,将他手里的钱抢过来,一股脑揣进口袋里,又从拿了几张面值更大的钱,交给老妇人,高声说:“多谢林婶照顾,有事找咱们。”
疯子似乎很信任半仙,见到半仙的举动,也没多琢磨,吆喝一声,领着一群人往对面的布店去了。
唐明轩则注意到街角不知什么时候,里三圈外三圈围了许多人,很是热闹。他当即便往那边去了。
围观的人多数都认得唐明轩,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他没费多大功夫,就到了最里头,只见人群正中央站着一位妙龄女子,她作的是花旦扮相,穿着秋香色的上衣,下身是一袭青裙,浓丽的妆容下,掩饰不住俊俏的五官,尤其是一双秋水般的黑亮眸子,会说话一般。和寻常花旦不同,她的身材十分高挑,掩不住一身的英气,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头格外出众。
围观的有人看得不过瘾,带头起哄,喊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花旦嘴角一展,既不扭捏也不自得,笑得极为纯粹。她当即弯腰去捡身旁的一管烟杆,另一只手里拿起一只瓷碟子,吞云吐雾一番后,烟雾聚在瓷碟子里,散去时,碟子里竟然出现了满满当当的一汪水。
四周围观的人有的拍手叫起好来,有的却嚷嚷着说她是趁着烟雾做了手脚。
她也不恼,当即把烟杆随手搁在地上,手腕一转,碟子里的水不见了,她掂了掂手里的碟子,一眨眼的功夫,又是满满当当的一汪水。
在她动作的时候,唐明轩紧盯着她的手腕子,却没有看出什么端倪,觉得很是神奇,便生了促狭的心思,大步走上前去。
“嗳,你瞅着脸生,新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学着花旦刚刚表演时的动作,转了一下手腕,问道,“有两下子,不如也教教我?”
花旦手上一顿,皱了皱眉,像是被扫了兴致,登时回头,去收拾自己摆在地上的一干道具。她和寻常卖艺人不太一样,并没有准备收钱的东西,表演完了就要走人,甚是奇怪。
唐明轩对这变戏法的花旦产生兴趣,走上前去,身子一横,笑嘻嘻地拦住了她。
“这是木联帮的地盘,按规矩,你在这里表演戏法,就得交保护费给我。”
那花旦一脸冷漠,想要绕开唐明轩,唐明轩反应很快,一转身,继续挡在女子前头。
“唱旦角儿的有男有女,嗳,你男的女的?”
花旦面无表情,将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想刻意隐瞒自己的声色,听起来有些奇怪。
“我在这里表演,兴趣使然,没有收人一分钱,你何苦来为难我?”
唐明轩听了,挪到花旦身边,弯了弯手,示意花旦凑近一些。花旦无动于衷,他也不强求,抬起手,在自己腮边点了点,眉眼弯了弯。
“没有钱的话,我也不难为你。今儿个亲小爷一口,就当抵保护费了。要是不给,可就别走了。”
围观的人大多知道唐明轩的脾性,再加上疯子、半仙等人也已经收完钱回来,夹在人群里看热闹。唐明轩话音刚落,一群人便嘻嘻哈哈地起哄,等着看好戏。
唯有花旦站得笔挺,她脸上的神色复杂,眉头锁紧,似在生气,唯独没见半点害臊。
这时,有一排车队浩浩荡荡出现在北平街上。
北平街是荥州干道,来往车辆势必要经过这里围观的人便纷纷避向一旁,并没有当一回事。
唯独那花旦仿佛吃了一惊似的,垂着头,缓缓往后退了两步,想要藏到人群里去。
唐明轩随手扯了一把她的袖子,道:“怕什么,这是督军府的人,又不吃人。”
花旦不说话,抿紧双唇,绷紧了身子。
唐明轩略一琢磨,恐怕她是从督军府里跑出来的戏子,便往前站了站,把那花旦挡在后头。
车队里开路的头车刚刚过去,紧跟在后头的那辆车却越开越慢,竟然一路开到了离唐明轩不过几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车通体漆黑,一路上压得沉稳,后排窗户上拉了布帘子,看不见里头的境况。
荥军和翼军交战屡屡失利,好在翼军虽然来势汹汹,财力物力却远远弱于荥军,不能长久作战。为了避免全线溃败,荥军统帅傅渭川当机立断,以三座城池同翼军换取一年的休战,才有了之前两方签订的合约。
在回荥州的路上,傅渭川缄默不语,一旁的参谋长李义昌知道他发愁,也是着急,思虑良久,终于开口试探道:“大帅,我认为翼军能占便宜的主要原因,是和‘洋先生’关系密切,在军火上一直受国外势力扶持。如果咱们想要扳回这成,最重要的还是寻求‘洋先生’的帮助。”
傅渭川锁紧眉头,手指不停在膝盖上敲打。
“这道理我明白,也看见了‘洋先生’的新式枪支在战场上的作用。可是,却迟迟不能找到和他们联系的契机。”
李义昌笑道:“我倒是知道半年后有个国际盛事。这些洋人,看重的不单单是金钱,还有咱们的文化。如果让他们见识到咱们荥州的文化技艺,一定会吸引‘洋先生’的目光,到时候搭线求购军火也不是难事。”
傅渭川凝神听完,当即眼睛一亮,赞赏道:“好主意。义昌,你说的国际盛事,可是万国博览会?”
就在这时,车速忽然缓了下来。傅渭川听见外头热热闹闹的声响,晓得此时多半是到了荥州闹市。
李义昌刚刚才提到荥州的文化技艺,北平街两侧,还留着不少清代传下来的旧楼和牌坊,傅渭川便将车上的窗帘撩起一角。这一看不要紧,他竟看见前头的人群里,有个穿着秋香色的上衣、着青裙的花旦正躲向一个年轻人身后。那花旦身姿高挑,打扮又不同寻常,这一动,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傅渭川不动声色地盯着花旦看了会儿,忽然放下窗帘,对着司机道:“去把边上站着的那个唱戏的请来。”
唐明轩眼见着车上下来两个人,径直朝花旦走来,犹豫了一下,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花旦,有些惋惜道:“你跑出来为什么还要招摇过市?回去了记得老老实实的,好好认错。你这么标志,他们不忍心为难你的。过不下去就再跑出来,找我就是了。”
花旦投来一个诧异的目光,嘴唇动了动,还没有说出话来,那两人便一左一右过来,在花旦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花旦脸色骤然惨白。唐明轩有些犹豫,往前跟了两步,见那花旦悄悄朝他摆手,又站定了。
车子一路开到督军府,墙院里是静悄悄的一片。
花旦先是下了车,紧跟着下来的,正是荥州大帅傅渭川。
“义昌,你先回去。”
李义昌一脸尴尬,想开口劝说,听见傅渭川深深吸了口气,只好“嗳”了一声,带着其他人一道退下。待他们一走,傅渭川当场发作。
“你给我跪下!”
花旦闻言,缓缓跪在院子里,膝下还没落稳,后背便挨了狠狠的一鞭子,她往前踉跄了一下,连忙又稳住身形,紧跟着,她的假发也被揪下来,狠狠掼在地上。
“傅嘉年,你日日将继承绝学挂在嘴边,这身男不男女不女的装扮,也是傅家绝学?”
原来这闹市上表演幻术的花旦,是男子乔装打扮的。
傅嘉年挨了鞭子,背上的衣服当时被打破,露出皮肉来。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闷声不吭,直挺挺地跪着,紧跟着又是重重几鞭子落在背上。
“在剧场表演还嫌不够丢人吗?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会那些下九流的玩意儿?”
傅嘉年原本咬紧着牙关,听了这话,忽而抬头,不卑不亢地说道:“爸,幻术是咱家家传的绝学,不是下九流!”
他话音刚落,脖子上便挨了一鞭,落下一道血痕。
他疼得微微抽气,却坚持重复道:“爸,幻术不是下九流。”
傅渭川咬牙切齿骂道:“你真是不如傅嘉年,当初死的怎么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