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副官从楼里走出来,见了这幅情形,连忙去拦傅渭川。
“嗳,大帅,李参谋长说有要紧事等着您拿主意呢。”
傅渭川正在气头上,喘了两口粗气,才放下鞭子,冷冷道:“要是没有要紧事,我拿你是问!背过身跪着,别叫人看见给我丢人!”
傅渭川到了办公室,强行压下满腹的怒火,他将桌上的一摞公文统统扫了个遍,挑出部分正在批示的时候,李义昌敲门走进来,将厚厚一摞文件递了上去。
“大帅,这是历届万国博览会的资料,因参展花销不小,还得请您过目再决定要不要参加。”
傅渭川揉了揉额角,翻了两页,道:“花销事小,失地丢脸事大!不看了,义昌,你着手安排吧。”
“是,大帅,我已经派了人去使馆询问报名事宜,只等回信儿了。如果咱们荥州要参加万国博览会,需要派一位可靠的人负责选拔作品。我刚刚去转了圈儿,问了两句,嗨,都是一帮大老粗,连个针线都不会,哪里懂这些技艺。您看,挑谁呢?”
傅渭川哧地笑了一声。
“还有半年呢,这算哪门子要紧事?你们这群人,就晓得给他打马虎眼,难怪他一直这么不成器!赶紧忙你的吧,再给他说情我可生气了。”
李义昌嘿嘿笑了两声,却没有去拿那份资料,正要退出去,傅渭川又叫住了他。
“往湖州发个电报,将万国博览会的事儿同钱大帅知会一声。咱们和湖州是盟友,万一咱们靠着万国博览会搭上了‘洋先生’,却把老钱抛下了,他还不知要琢磨出多少事来。”
“是呵,钱大帅那么个火爆脾气,还真叫人有些吃不消。”
李义昌连连点头,当即去拟电报。
傅渭川起身,往窗外瞥了眼,看见傅嘉年仍然直挺挺地跪在楼前,老老实实的,并不曾懈怠。他背对着小楼,背上的伤痕斑驳可见。
傅渭川皱了皱眉,这才抄起桌上的资料,阔步走出去,将资料扔在傅嘉年面前。
“你自己看看吧。”
傅嘉年不敢犹豫,当即利落将资料捡起看了,抬头看了傅渭川一眼,眼里比平日里多了一丝光亮。
“爸,您的意思是……要将参加万国博览会的事儿交给我去办?”
“这件事非同一般,甚至关系到荥军日后的命运。你既然喜欢这些玩意儿,我就预备给你派些人手,把这事交给你来负责,务必做好周全的准备。如果能做好,以后便不再禁止你研习幻术。能胜任吗?”
“能!”傅嘉年眼里欣喜流转,当即点头。
傅渭川话里有了几分叹息的意味,道:“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你要是办不好,不但要受罚,幻术也不许再碰!”
傅嘉年攥紧手里万国博览会的资料,低头应了句“是”。
“起来吧!”傅渭川得了这句承诺,也不再看傅嘉年,折身回了小楼。
傅嘉年这才忍着后背的剧痛,缓缓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头的陈设很简洁,除了厚重而单调的浅褐色木制家具外,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整体基调压抑沉重。唯有墙上挂着的一张脸谱,色彩斑斓的,给整个房间增添了一丝人情味儿,也有几分格格不入。
傅嘉年坐在椅子上,怔怔看着那张脸谱,过了良久,他站起身,把脸谱从墙上摘了下来。
这脸谱做得很精致,底色是黑的,上头的工笔彩绘色彩明丽,构图严谨、线条流畅,又上了清漆,光可鉴人,不负“三型七彩”之称。傅嘉年轻轻摩挲了一遍脸谱上的纹路,这才将脸谱调转过来,露出背面。
只见脸谱背面的一角,写着三个正楷小字:傅生平。
傅嘉年缓缓将面具扣在脸上,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傅生平”才是他真正的名字,“傅嘉年”是属于他哥哥的。
他的哥哥傅嘉年天资聪颖,一直被父亲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早早被定为父亲的接班人。
而作为大帅次子的他,境遇却和哥哥大大相反——他自幼被送出督军府,父亲对他一直不闻不问;逢年过节的相聚,父亲甚至吝惜看他一眼;就连普通人都能拥有的母爱他也无法体验,他没有母亲,家中也不许他提及生母……
好在热爱幻术的祖父傅芝玮没有放弃他,将他抱回幻术堂抚养,起名傅生平,希望他一生安好,平安无恙。直到他十三岁时,哥哥傅嘉年意外身亡,傅渭川才终于想起他这个儿子,将他送往国外留学。四年后,他学成归来,得以顶替哥哥傅嘉年的名字重归荥州故里。
同父同母的一对兄弟俩,境遇天差地别,叫人不解。他去问过爷爷,才从傅芝玮那里得知因由。据傅芝玮所说,因为匠户出身,傅渭川早年曾遭受不少白眼,对家族的幻术技艺更是不喜,因此对痴迷幻术的傅芝玮颇有成见。但傅芝玮以为幻术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坚持把他抱去幻术堂来继承傅家的绝学,傅渭川对他的冷漠,其实是对幻术的冷漠,他不过是被牵连的。傅芝玮更是鼓励他好好表现,获得傅渭川的肯定,让傅渭川放下这个心结。
哥哥不在了,他就是父亲唯一的指望。他心中明白,他同真正的傅嘉年的距离实在是太遥远,他必须振作起来,让父亲接纳他的同时,也接纳幻术。
傅嘉年看着镜中戴着斑斓面具的自己,慢慢把面具摘下,重新挂回墙上。
将那份资料仔细压平在桌上的玻璃板下,愣了会儿,背后刺痛传来,他想起衣服还未换下,便去了穿衣镜前,将那身被撕坏一半的花旦衣服脱了下来。
镜中的人脸上还带着铅华,傅嘉年偶然瞥见,蹙了蹙眉,自行去打了盆水来。
在热气腾腾的水汽中,他一点点将面上的妆容洗掉,露出了原本的清俊容貌。
他和哥哥本来就是同胞兄弟,这张脸和哥哥很相像。因而从国外留学归来后,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顶替了哥哥的身份,没有受到任何质疑。唯有这张面具,和他一身幻术技艺,时刻提醒着他,这世上曾经还有一个傅生平存在。
当天,傅渭川便接到了湖州钱统帅的电报。钱统帅对搭上“洋先生”的顺风车的想法很感兴趣,在电报中和傅渭川一拍即合,也开始着手准备参加万国博览会的事宜。
几天后,少帅傅嘉年的告示贴满了荥州城的大街小巷,广邀荥州境内的匠人参加万博会选拔赛,并开出条件,获胜者可垄断其行业资源一年。
万国博览会一夜之间满城皆知,隐藏在荥州城内的匠户世家再次蠢蠢欲动。
而与此同时,同为匠户传人的木雕陈家,却笼罩在一片阴霾里。
陈家原本是在宫**职的匠户,在清末的时候为了躲避八国联军侵华之祸,从京城出逃,回到祖籍荥州,并从手艺人转向商场,经过陈家家主陈翰毅的努力,陈家开办了荥州最大的木制器具厂。而没过多久,陈翰毅突然过世,陈家一夜之间失了主心骨。
陈翰毅的几房兄弟都没有什么经营的头脑,和陈翰毅关系也是亲近,为了避嫌,更是不欲在这种时候接管陈家大房的事务,都纷纷推诿了去。而陈翰毅妻子早丧,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唤作陈煜棠。陈家一时间也找不出顶事儿的人来,又要为陈翰毅治丧,上下都乱成了一片。可几个月后,叫人不解的是,陈氏木质器具厂的诸项繁杂事务非但一样也没耽搁下来,反而更加欣欣向荣。
陈氏木制器具厂的库房里,陈煜棠走过一列列货架。她脚下很快,脸上却很淡然,看起来只是走马观花的一瞥,可苦了跟在她身后孙管事。孙管事又要点数,又要计数,且不能落下陈煜棠太远,慌慌张张地拨算盘,弄得焦头烂额的,片刻喘息都不能。
一列走完,陈煜棠站定脚步,含笑问道:“诚叔,咱们的货够不够给魏老板应急,可算明白了?”
孙管事抹了把汗,又急急拨了拨算盘,半晌才郑重回答说:“大当家,现在看来应该是够的。这两列是码了七十二块大柜板,刚刚那列是一百九十六块小柜板……”
陈煜棠盈盈一笑,温声道:“诚叔,出双倍工钱,让工人赶赶工,再做二十四块大柜板,明天一早,将家具统统装好,送去安宁商行。”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诚叔是老手了,想来用不着我多啰嗦,不过我最近听多了风言风语,还是有些不放心——咱们这是头一回跟安宁商行合作,交货的时候,辛苦诚叔多留点神。”
孙管事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陈煜棠道了声辛苦,正要去下一处查看,这时候,一个仆从跑过来,说道:“大当家的,二老爷请您立刻回去一趟。”
“可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仆从摇头说:“尚不清楚,不过二老爷、三老爷他们都来了,像是要开族会。”
陈家的族会定在每月的月初,现在并不是开族会的时候,这样着急叫陈煜棠回去,应当是二叔突发奇想,又有了什么新主意。
陈煜棠眼里神色流转,脸上的笑容不减,点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同二叔说一声,我正在忙安宁商行的事情,晚些过去。”
仆从有些犯难,站在原地不肯走,讪讪笑道:“大当家,二老爷说事情紧急,您看……”
陈煜棠无奈,只好草草和孙管事交代了几句,这才领着仆从回家去了。
陈煜棠一路来到陈家宅子,刚进了议事的小堂,就见着几位叔叔都已经端坐在列了。
陈煜棠看了眼坐在主位上的陈翰文,二叔叫她过来,为的是什么事,她心里清楚得很。饶是如此,她还是欠了欠身,毕恭毕敬地叫了声“二叔”,脸上现出适时的迷茫。
陈翰文一脸忧色,指了指下首的空位,关切中又带了一丝得意,道:“煜棠,还不知道突然叫你过来是什么事儿吧?快坐。”
陈煜棠过去,刚一落座,便听陈翰文叹了口气。
“煜棠,不瞒你说,我和你这几位叔叔过来,跟以前一样,还是为了商讨让你代父过继的事。大哥过世,你再一嫁人,到时候谁去给大哥供奉香火?”
陈煜棠心里无声苦笑了一下——二叔总是喜欢提出这样叫人哭笑不得的主意。
陈家几房各司其职,负责木质器具厂的不同事务。除了陈煜棠的父亲外,几位叔叔都没有什么经商头脑。陈父过世后,各房为了避嫌,谁也不好贸然出来插手大房的事务。而陈煜棠颇有天赋,再加上从小当男孩子养大,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许多和父亲有生意往来的叔叔伯伯她都认得,磨合了一段时间,竟然就这么挺了过来。她讨人喜欢又有能耐,陈家不论是谁,都少不得高看她几眼,几位叔叔又对她颇多眷顾,无视陈规,认可由她来主管木质器具厂。
她算是掌握了陈家的命脉,只可惜是个女孩。
“代父过继”的背后利益盘根错节,偌大的陈家家业,是她父亲拼了血汗攒下的,她几位叔叔也都靠此过活,她自是不能抛下叔叔们不管,更不能同意让旁人来挥霍殆尽。
但陈煜棠并不打算驳了二叔的面子,她嘴角噙着微笑,点点头。
“不知二叔可有中意的人了?”
陈翰文看了眼其他几位,半喜半忧道:“瞧见没,咱们家煜棠,就是又聪慧又懂事。我上回走亲戚,看见一个孩子挺机灵,他上头又有好几个哥哥,应该能够同意。把他弄来给大哥延续香火正合适。”
不过是走亲戚见了个孩子,且不晓得人家父母的意思,就琢磨要将人过继来,果然是二叔的行事风格。
陈煜棠暗暗想笑,但不想伤了二叔的心,只有不动声色道:“二叔谬赞。不过在我看来,‘代父过继’的困难重重,我这里倒是有个更为稳妥的法子,不知道二叔怎么看。”
陈翰文全然忘了自己和几位弟弟商量好的内容,十分感兴趣。
“是什么法子?”
陈煜棠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
“招赘。”
招赘相比代父过继而言,风险要小上许多,起码她还能继续在工厂中料理事务。再者,她可以借口婚姻大事不能马虎,多拖延一阵子,免得二叔每每有个什么新想法,就突然把她叫回去。
几位叔叔面面相觑,四叔和五叔贴面嘀咕了两句,双双点头。
陈煜棠借机道:“叔叔们放心,我会找一个合适的人来陈家做赘婿的。这样,我即便结婚,也还是陈家人,工厂的事情可以继续着手。”
她这话一出,触动了几位叔叔的心弦,大家当即答应下来,纷纷夸陈煜棠聪明。
陈煜棠悄悄出了口气,陈翰文忽而开口,切中了要点。
“煜棠,没想到你这么懂事,陈家能有你这样的女儿真好。不过你一个女孩子家,找什么夫婿还是不太方便,别叫人说闲话。不如让二叔来帮你找吧?”
陈煜棠目光微微一跳,道:“不必了,二叔,我自己可以找到的。”
陈翰文一心觉得陈煜棠是害臊,微妙一笑,信誓旦旦地安抚道:“但此事长期搁置也不是个事儿,这样吧,要是一个月内如果你无法成功招赘,二叔就帮你物色,一定给你找一个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