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会儿,两人到了地方,由张东宁带领着走进七星楼。
七星楼里熙熙攘攘,来了许多人,陈煜棠放眼望去,发现了好几位手艺世家的传人,进而看见了贺浣之的哥哥——贺浣清。
陈煜棠想到傅嘉年贴出布告、召集荥州手艺世家参加万国博览会的事儿,当即有些后悔自己刚刚太过冲动,竟然没有仔细问问张东宁是什么事情,就推开了婚宴贸然前来。
贺浣清也看见了她,吃了一惊,从人群中走过来,奇怪道:“煜棠,你不是今天大婚么?婚礼结束了吗?”
陈煜棠正在思量如何和贺浣清解释,忽然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直奔着她走过来。妇人身上的衣服绣着繁复的花纹,让人有一种富丽堂皇、不可直视的感觉。
这位正是刺绣世家的韩太太,韩家的刺绣技法传媳不传女,韩太太俨然就是韩家的当家人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陈煜棠和唐明轩,摇着头,啧啧感叹起来。
“听说木雕陈家的陈大当家素来重名重利,想不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为了巴结傅少帅,连喜服都来不及脱,就赶过来……”
唐明轩关切地打断了她的话。
“您一直咂嘴,是不是牙疼?有个德国医生在北平街开了诊所,北平街我都熟,推荐您去瞧瞧?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您不为名利,跑到七星楼里白忙活什么来了,帮着掌柜擦桌扫地么?”
四下里传来窃窃的笑声,韩太太嘲讽陈煜棠不成,反而被唐明轩奚落回来,当场跳脚,怒道:“竟然嫁给这种就会点嘴皮子功夫的人,还带来这里,真是扫兴!”
贺浣清也帮忙说话道:“韩太太,说话可要有分寸。在列的祖上都是匠户,不分高下,您说这话,不怕将自己也带了进去?”
陈煜棠淡淡笑了笑,并不理会韩太太,看见张东宁还在一旁等待,对贺浣清道:“浣清哥,我来晚了,和傅少帅打个招呼去。”
贺浣清当即颔首,为她让了条道出来。
唐明轩眼见着四下里都是对他俩指指点点的人,他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所谓,唯独碍于陈煜棠,怕她难过,现在见陈煜棠并不当回事,他自己更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便紧跟在陈煜棠身边。
两人来到一处雅间,张东宁在门口道:“少帅,陈大当家和唐先生来了。”
里头没有动静,唐明轩四下里看了看,都是荥军的岗哨,莫名想起了自己的一桩际遇,当即悄声在陈煜棠耳边说道:“我看荥军自打吃了败仗,脾气越来越臭了。上回在北平街,我见到一个变戏法的花旦,才跟她说了没两句,结果荥军忽然开了辆车过来,愣是把那小花旦给抢走了……”
他正说到兴头上,情不自禁拔高了声调,还未讲完始末,面前的门忽然开了,里头走出一个身姿笔挺的军官,眉清目秀的,神色冷淡,脸颊上略有些发红,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屋里的炉子添了太足的炭。
唐明轩觉得对方有点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对方也冷冰冰的盯着他,只好咧嘴笑了一下。那军官见状,脸色更沉。
陈煜棠悄悄用手肘捣了唐明轩一下,唐明轩得了陈煜棠的警示,只好垂着眼眸不去看傅嘉年。
陈煜棠笑道:“傅先生好。”
军官脸上没有半点波澜,目光在陈煜棠和唐明轩身上轻轻擦过,点头道:“陈大当家好,鄙人傅嘉年。抱歉,不知今日是二位大喜的日子,还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唐明轩闷闷哼了声,嘟囔道:“这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呢,堂都没拜,没打扰到才怪。”
他说完,倒没见着傅嘉年有什么表示,四周端了枪的岗哨却都面色不善地盯着他看,他见了形势,不情不愿地同傅嘉年也问了好。傅嘉年却没有听见一样,紧绷着脸上的表情,侧身对着陈煜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唐明轩直觉这位傅少帅不怎么喜欢自己,却找不到哪里开罪了他,只好跟在两人身后走去了外厅。
傅嘉年刚一过来,便有人知会了外厅,等一行人来到外厅,只余下一片寂静。
在这片安宁中,门外忽然传来了声音。
“听说傅少帅宴请荥州匠人参加万国博览会的选拔,不才和几位朋友虽然名声低微,却也想来凑凑热闹。不知道傅少帅肯不肯赏脸,给我们一个机会进来叙叙?”
傅嘉年抬眸往门口看去,见着门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五个穿着瀛国服饰的人,正立在门边。他们没有带帖子,因而被岗哨拦下,隔在外头。
说话的人神态悠闲,身穿白色的瀛国服饰,走在最前头,两手空空、抱臂而立,一副倨傲的姿态。此人不请自来、来了又不自报家门,不礼貌不说,言行举止都不似善茬,而跟在他身后的四个人,手里都各自拿了一个尺寸不一的匣子,不知做什么用。
众人都一副想要瞧好戏的样子,想看傅嘉年如何发威,将这群人驱赶出去,傅嘉年却淡淡开口。
“让他们进来。”
岗哨当即放行,五个人毫不客气地走到外厅中央,一边几位匠户世家的家主都不约而同地和这五个另类的人保持了一段距离。
“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中间的那个人见傅嘉年发话,口气当即和缓下来。
“傅先生,我们是中灜文化交流协会的,我是会长竹中友江。听说傅先生在举办‘万博会’的选拔赛,我们也想要参加。”
四下当即唏嘘一片,显然对这五个瀛国人充满了抗拒。
傅嘉年漠然道:“就为这个?选拔出来的作品,是要代表中国参展的。你们是瀛国人,这样好像不合适。”
竹中友江露出一抹笑容。
“傅先生放心,我们来中国,就是要进行文化的友好交流,如果能代表中国参加万国博览会,我们将不胜荣幸。我身后的四位,都是各自领域的精英,他们此行带来了代表作品,希望傅先生能给一个展示的机会。”
傅嘉年眉头锁起,嘴角微微下沉,似有轻蔑,对竹中友江这番说辞并不相信。
这时候,张东宁凑了过来,小声说:“少帅,大帅曾经叮嘱过,咱们和瀛国人井水不犯河水,不要轻易得罪。”
傅嘉年冷着一张脸点头同意,正打算寻个由头将这帮不速之客赶快打发了,竹中友江却开始了不紧不慢的介绍。
“这位是制香传人平尾晴奈。平尾,把你带来的东西给傅先生过目。”竹中友江对着最右边的女子示意了一下,叫平尾晴奈的女子点了下头,上前一步,打开了自己的匣子。
她匣子里的东西和寻常的香不太一样,有点像是香丸,是五彩斑斓的一枚,而不是一般的黄褐色。仔细看去,这枚香丸被做成了五彩牡丹的形状,很是精致。
贺浣清走上前去,扇了扇香丸,轻轻嗅了嗅,神色当即轻松了许多。
平尾晴奈则有些警惕地看了贺浣清一眼,贺浣清却笑着问出了不相干的事情。
“你们中灜文化交流协会带来的还有什么作品?”
竹中友江没有看见贺浣清神情的变化,自信满满回答道:“制香、铸刀、茶道、木雕,我们都擅长。”
荥州本土的制香、铸刀、茶道、木雕这四艺的世家家主,听了这话,都神色一凛,面面相觑。
贺浣清不再看平尾晴奈的香丸半眼,便挪回自己原先站里的位置,冷笑道:“你们不用展示了。单看制香,这位平尾小姐的技艺,就和我们贺家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这香丸也许是为了色泽好看,用了并非香料的特殊底料调制的,底料的味道掩盖了香料的味道,弄得不伦不类;而且,平尾小姐为了追求五彩,把五种并不搭调的香料强行糅合在一起,制成的香丸气息杂糅,相冲相克,很是刺鼻。试问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真的能和我们荥州的诸多制香世家一较高下吗?”
贺浣清一席话说完,当即得了个满堂彩。
竹中友江脸上还是保持着笑意,但双拳却在身侧悄然握紧,继而转身,朝着傅嘉年低头行礼,道:“傅少帅,这位先生仿佛对制香很有心得,能否让平尾晴奈和这位先生比试一局?”
傅嘉年看出竹中友江的微妙变化,瞥了张东宁一眼,张东宁心领神会,连忙调和道:“少帅请各位来,不过是吃一顿饭罢了。竹中先生,你们世家斗艺的事情,可以押后再谈。”
竹中友江沉吟刹那,仍然不依不饶道:“正有此意。我们中灜文化交流协会向来敬仰傅少帅,如果傅少帅可以给我们之间的斗艺做评委,真是再好不过了。”
唐明轩在傅嘉年身后嗤声道:“三脚猫的功夫罢了,还什么‘中灜文化交流协会’,真是自个儿抬举自个儿。谁要和你们斗艺?”
傅嘉年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沉声道:“也好。不如这样,一周后,荥州的手艺世家和你们中灜文化交流协会举行友谊赛,胜出者方可参加万国博览会的选拔赛。”
大家听了贺浣清的分析,都自信满满,觉得这帮瀛国人不过尔尔,当即忙着恭维了傅嘉年两句。张东宁则趁机拿着报名表请各位签字。人群里有些原本不愿意参加的,当着傅嘉年的面儿,也只好落了笔。
轮到陈煜棠时,唐明轩赶紧咳嗽了两声。
陈煜棠心领神会,正要写上名字,恰巧傅嘉年走了过来,道:“听说陈大当家的家族已经转而经商了,如果能垄断木雕行业的资源,想必对陈家的生意帮助很大。”
陈煜棠笑着谢过傅嘉年,却利落地提笔写下了“唐明轩”三个字。
她字迹很好看,傅嘉年很是欣赏,原本是盯着看的,见她写的是唐明轩的名字,十分意外,偏过头,终于肯正眼看了唐明轩一眼,脱口问道:“陈大当家为什么要让他参赛?”
唐明轩之前报名就受了奚落,此时当着陈煜棠的面儿受到傅嘉年的强烈质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嗳,傅大少,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匠户出身,有什么不能参赛的?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叫唐明轩,难不成你认得我?”
傅嘉年蹙了蹙眉,连忙从唐明轩脸上撇开目光,语气里透出一丝别扭。
“我怎么可能认得你?”
陈煜棠禁不住笑出声来,对傅嘉年道:“傅先生,我丈夫祖上的确精通木雕,也出过久负盛名的作品,请不要担心。”
傅嘉年没有搭话,从她手里接了册子,转身就走。
唐明轩“嘁”声不屑道:“督军府的人就是螃蟹似的,横行霸道!”
从七星楼出来,贺浣清回到家中,父亲贺炳华正在召开族会,贺浣之也在场。贺炳华见到儿子回来,脸上自是一喜。
“我瞧着你的神色,仿佛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儿。傅少帅还算赏识咱家吧?”
贺浣清也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爸,我在七星楼碰见了瀛国人,想来和咱们荥州叫板,争夺万国博览会的参赛资格,”他紧跟着,说出了平尾晴奈制香技艺粗疏、在他的点评下丢尽颜面的事情,自然美落下众人为他鼓掌喝彩的桥段,末了,笑道,“就这样的技艺,也不请自来,您说可笑不可笑?傅少帅答应叫他们参加友谊赛,和我们荥州的匠人们比试比试,照我看,傅少帅八成是想让他们多丢几分面子。”
贺炳华听了甚是满意,一边点头,一边对在座的众人道:“既然那个半路杀出的中灜文化交流协会不是我们的对手,荥州城恐怕更难有能和我们贺家匹敌的制香世家了。但各位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必须齐心协力。唯有胜出后为傅大帅争光,才能获得荥军的庇护,咱们贺家才能走得更远。”
贺浣清自信满满,率先应道:“爸,放心吧,我绝不给您丢人。”
贺炳华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贺浣之,见她一副惶惶然的样子,嘱咐道:“浣之,你哥哥擅长咱们贺家的独门制香技艺,而你则喜欢加点新颖的东西。我看那瀛国人虽然技艺不行,但哗众取宠有时候也能致胜。你要好好帮助你哥哥,咱们的香,又要在技艺上压制他们,又要在新意上压制,这样才万无一失。”
贺浣之这才回神,点头答应。
贺浣清见了,笑道:“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若是让你现在将爸刚刚的话重复一遍,你怕是一个字儿也答不上来。”
贺浣之这才朝他皱了皱鼻子,却没有什么和他拌嘴的心思,借机对贺炳华道:“爸,您在督军府有门路吗?”
“你要找督军府的门路做什么?”
贺浣之方才是被贺家人从陈家叫回去的,一进门,贺炳华便在开族会,说万国博览会的事儿,贺浣之几欲打断,都被贺炳华用眼神制止,现在终于有机会开口,贺浣之嗫嚅了一声,道:“爸,今天我去参加煜棠的婚礼,她中途被督军府的人带走了,还不晓得是什么事呢。我得帮帮煜棠。”
贺浣清登时明白过来,一敲掌心,戏谑道:“你难不成现在还在担心陈煜棠?嗳,我都忘了跟你说,她今日结婚,还穿着礼服就被叫到了七星楼。她不是个挺稳妥的性子么,怎么傅嘉年之前给她下名帖,她也不安排一下,就这么把人家傅少帅给晾了?”
贺浣之愣了一下,神色终于和缓下来,问:“原来是为了这桩事?我先前还写信问过煜棠,她还说怕是因为陈家转而经商,傅少帅便没有给她家下帖子。我看多半是因为忙着筹备婚礼,乱作一团,叫哪个马虎的把事儿给耽搁了。傅少帅没有为难她吧?”
“没有吧,那傅少帅虽然看起来不好相处,但我觉得他倒不是个苛刻的人。”
贺浣之长长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
陈煜棠和唐明轩回到陈家,这时候天色已晚,满堂的宾客已经被陈翰文打发走,陈煜棠便叫人给几位叔叔知会了一声,带着唐明轩去了自己的小院。
唐明轩第一回来陈家,四下里寻寻觅觅,一副东张西望的滑稽模样引得佣人们都偷笑起来。
陈煜棠原本走在前头,再一回头,唐明轩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好容易才将他找回来,一路拉到小堂。
两人落座,佣人便端了茶水上来,陈煜棠抿了一口茶水,询问道:“我看那些瀛国人来势汹汹,我们又不清楚他们的底细,出一个什么样的作品来参加友谊赛才算稳妥?”
唐明轩却有些漫不经心的,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恍惚中看见陈煜棠正在盯着自己看,才回过神来。
陈煜棠微微笑道:“我这小院里难不成有什么勾魂摄魂的东西,怎么一进来就失神?”
唐明轩懒懒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吹了两口茶叶末子。
“我的婚礼被打断了,进门不庄重,难免以后要被人看轻。今回要是就这么着了,以后你们陈家人欺负我怎么办?”
陈煜棠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一时间猜不透他的心思,反问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唐明轩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故意捏着嗓子道:“煜棠,我是明媒正娶进门的,你不能敷衍我。我要重办一场婚礼!”
陈煜棠嘴角抽了抽,断然拒绝。
“婚礼又不是儿戏,怎么能一而再地办?”
唐明轩“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耍横道:“不重办一场我就不答应嫁给你。我这就收拾东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