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病恹恹的晏景和消失在电梯门外,萧飞的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算起来,他们认识挺长时间了,除了打球就是毒舌斗嘴,这还是第一次在咖啡馆之外的地方这样单独坐在一起正正经经说几句话。虽然这家伙嘴尖皮厚油腔滑调有讨厌的一面,但是刚才打包票的样子倒是很认真。萧飞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电梯降到十六楼,停住,门打开的瞬间,门里门外的人都愣了一下,还是萧飞嘴快:“董宁?你怎么在这儿?”
董宁跨步进了电梯:“我领导病了我来看看他。你呢,来看谁?”
萧飞居然答不出来。怎么答呢,看一个朋友?她算不算晏景和的朋友?她好像有点高攀不起。那么,晏景和是她的一个客户?好像也很别扭。于是胡乱应付了一下:“我来看个熟人。你倒聪明,知道有这个隐形的贵宾电梯。我是刚刚才知道。”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有钱人真会享受,病房讲究,电梯也跟五星酒店似的。”
“是啊,我简直想多玩几次。”萧飞说完自觉有点不妥,看了看旁边的电梯小姐,她的脸映在镜子里,似笑非笑。董宁的大手在萧飞脑袋上拍了一下说:“皮猴儿,哪儿都是游乐场,大学都快读完了,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萧飞“嘁”了一声:“你能好到哪里去。我顶多是在游乐场玩,你连自己的职业前景都拿来做游戏了。”萧飞拽了拽董宁身上知名快递公司的工作服,“说真的,兄弟,这个工作你要做多久啊,你不是真的要风里来雨里去送快递吧?”
“怎么,瞧不起蓝领工人?”
“少扯,你知道我担心你,这工作太辛苦。你好歹也是名校毕业,专业一流,有的是选择,何必吃这份儿苦。等春天还有个就业小高峰,你再找找看嘛。”
“这叫基层锻炼体验第一线工作,懂不懂?你看人家高级领导在上调之前都在地方锻炼个一年半载的,为的是体察民情树立威信。我也是公司的储备干部,跑完这三个月,哥们儿就去办公室了。你以为我真的每天走街串巷送快递啊。”
“哦,这样啊。”萧飞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一点,“那你早说啊。连个招呼都没打,一下子从上海跑回来,一下子找到了工作,成了神行太保了你。”
“我要是神行太保就好了,一念咒语两条腿一抬,想去哪儿去哪儿,嗖嗖嗖嗖一车的快递瞬间送完!”
萧飞哈哈大笑:“你必须是业界明星,才入职几天啊就三句话不离本行!”
两个人说话就出了电梯。外面天气不错,没有风,没有雾霾,少见的蓝天,午后阳光洒在身上生出几分暖意,让人有种春天快要到了的错觉。萧飞和董宁并肩走在一起,偷眼看他,虽然身上穿的是快递小哥的工作服,但在她眼里他就像美国队长、钢铁侠、时代战士一样帅。说不清是心情好所以格外中意天气,还是天气好顺便传染了心情,她真希望这条路长得走不完,真希望董宁就这样长长久久地走在她身边。
董宁向来大大咧咧,并不会注意到萧飞这样的小女孩心思——当然了,他要真有这样的观察力,就不会二十年如一日地把她当哥们儿。这会儿他又习惯性地用大手在萧飞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说:“对了,你这几天有周琮的消息吗?”
“谁?”
“周琮。”
“周琮是谁?”
董宁诧异地看了萧飞一眼:“你没逗我吧?”
“你才逗我呢。周琮是谁?你该不会朋友太多,记混了吧。我不认识这个人啊。男的女的?”
“我去,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周琮,咱们班同学啊,周爱文。”
“天哪,周爱文就周爱文嘛,还周琮。她改名字了?”
“你不知道她改名字?刚上大学就改了!”
萧飞翻了个白眼:“好吧,这么多年了,我连她改名字了都不知道,你说我会有她的消息吗?”说着又扑哧一乐,“周琮,文绉绉的,是比周爱文儿典雅多了。”萧飞故意加重了“文”字后面的儿化音,带着特有的胡同混混的俏皮腔调。
董宁被她逗笑:“行了你,从小你就爱挤对她,人家又没招你没惹你的。”
“她是你的女神,可不是我的。从初中到高中你老兄单恋六年,她连句痛快话都没有,不点头也不摇头,我这当兄弟的替你不值啊。”
“不摇头就是好事,不摇头说明还有点头的可能。六年我都等了,大学四年我也熬了,十年啦,马上就见证奇迹了!”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萧飞荒腔走板一通乱唱。
董宁被她气笑,抬起手来假装用力其实非常轻地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说:“别乱唱,这不马上十年了吗,你该改口叫嫂子了!我有预感,这次我跟她一起回北京,我们的好事儿就快成了!”
萧飞看着董宁那张自信又激动的脸,不敢再泼冷水。事实上,她也从来不曾泼过他冷水。他们认识多少年了?打记事起就常伴左右,幼儿园在一起,小学、初中、高中,影子似的不曾分开过。从小到大,董宁想做什么,她都支持他。同样,她想做什么,董宁也都支持她。家里台球厅(如果两张破台子支在临街也算得上台球厅的话)开张的时候,萧飞比台球桌高不了多少,她好奇想学,妈妈偏不让。在妈妈看来,那是街头混混、不良少年才玩的东西,为了挣钱搭台子那是迫不得已,自己的孩子万万不能碰。可萧飞的好奇心就像弹簧,妈妈压得越紧,她的反弹力就越大,自己看电视看别人打球,无师自通就练了一身本事。那时候最好的陪练就是董宁。董宁总是说“你行的”,只三个字,萧飞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一个家境窘迫又没有亲生父亲守护的女孩,不自卑是很难的,董宁给了她亲哥哥一样的呵护。也正是因为这样,她不愿意董宁在周爱文那里当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备胎。
说起周爱文,董宁说萧飞挤对她。真没有。她是跟萧飞完全不同的人,家庭美满,生活优渥,长得美,学习好,又会写作文,小小年纪就在杂志发表文章,重要的是,她是从“外地”来的,说着一口绵软细滑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萧飞在书上学会了“吴侬软语”四个字,却是在周爱文的身上切实感受到这四个字四两拨千斤的奥妙。那时候,初一刚刚开学,她幸运地跟董宁进了同一所中学的同一个班级。其实这也不奇怪,中学是按片区划分的,年级里大部分同学都是小学同学,这让孩子们之间毫无生分、容易相处,可也正是这样,少了新鲜感——天知道,对于十来岁的孩子来说,新鲜感这玩意儿有多重要。周爱文就在这时像“海外仙客”一般从天而降,来到董宁和萧飞的班级。班上二十几个男生齐刷刷围住这个说话柔声细气、留着过肩长发、像“日本小孩”一样穿黑色学生制服戴红领结的新同学,就差齐声高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了。而女生呢,班上的“大姐头”冷笑说“给她点颜色看看”,萧飞则凭直觉判断,自己和董宁的坚固同盟从此要有裂痕了。
果然,董宁和其他“俗气”的男生一样,开始围着周爱文转圈,就像行星绕太阳。
周爱文是随做生意的父母过来的,新家刚刚装修好,并不在学校附近,她是“走后门儿”入学的,大家都这么说。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受欢迎指数,相反,大家更多了几分羡慕的眼光看她,女生多了些窃窃私语,男生则像得到了新玩具一般亢奋得恨不得多生出一只眼睛来看她。于是,每天放学后,周爱文和大家一样骑单车回家,左右就多了一群“顺路”的骑士。别人也就算了,萧飞不在意,董宁也俗不可耐地玩起了护花使者的把戏。以前他都是跟萧飞一起回家,现在他往相反的方向——周爱文家的方向——跟屁虫一样地跟过去,把她送到家之后再回自己家,为此连跟萧飞一起写作业的保留曲目都取消了。他还振振有词地说:“咱们都是初中生了,放学一起写作业这种小学生才做的事太幼稚了,该换换花样。”呵呵,初一的学生能比六年级的学生成熟多少?花样?他的花样哪有周爱文的花样多,护花使者们在一个月之后统统光荣下岗——周爱文的妈妈买了小汽车,每天按时接女儿放学回家。萧飞从来不羡慕别人有权势有金钱或者有颜值,但是她不得不从心底感慨:“人跟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然后自己拿把扳手紧一紧松掉的自行车链条。
“萧飞!”
萧飞正陷在回忆里,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扭头一看,竟然是晏景和。
“你这步子迈得真够快,就一趟电梯的时间,走了这么远。”晏景和只在病号服外面披了件轻薄的羽绒服,鲜艳的橙色,阳光下就像一瓶灿烂的“鲜橙多”。
“有事吗?”萧飞惊讶地问。
“没事啊,就是想你啊。”
萧飞被他的一张贫嘴磨得没了脾气,佯装生气,转身要走。晏景和连忙揪住她的羽绒服帽子说:“不开玩笑了。我这好心跑出来给你送手机,你还给我后脑勺。”
“什么?手机?”
“你的。”晏景和递过来一部旧得外壳都有点掉漆的手机,“落我病房里了。”
萧飞先是一愣,随即“啊”了一声:“我真是太粗心了,我怕在病房里吵到你,就掏出手机关了静音,然后顺手放在一旁的小桌子上了。感谢感谢!”萧飞伸手去接,晏景和却利落地一收手,问道:“怎么谢?”萧飞暗自叫苦,怎么这一中午的工夫欠了他两个人情。还好晏景和没有继续刁难她,看她眉毛撇成八字,就把手机塞到她手里。“逗你呢,快拿着吧,你买的名牌头盔,店主要给你返五块钱,跟你要支付宝账号呢。”
萧飞只觉得五雷轰顶,抢过手机,恨不得伸手去捂晏景和的嘴。可惜她不敢去捂,那个大嘴巴还在继续嘚啵嘚:“你买头盔干吗,又不骑摩托车?”
“没你的事儿你别瞎打听。”萧飞真急了,也忘了保持距离,伸出双手去推晏景和的肩膀,使劲儿往病房的方向推他。“你还是病人呢,穿这么少跑出来是会加重病情的。你快回去。这个人情我欠你的,以后努力还给你!”
“你紧张什么啊,是买了头盔送男朋友的?你男朋友是飞车党啊用这么炫酷的头盔?”晏景和的碎嘴还没闭上,萧飞已经使出九牛二虎的力气推他走开了,恨不得就地找根针把他嘴巴缝上。
“好了好了,别推了,我知道不小心当了电灯泡,我走我走。”晏景和连连讨饶,萧飞这才停手。“你快回病房吧,我还有要紧的事!”说完调头就走。
“那人谁呀?”董宁还在原地傻傻地等她呢。
“一个烦人精!”
“哈,不对吧,好像有点暧昧哟?”
“暧昧个屁!”萧飞只觉得后脊梁冒火,就像贴身穿了件羊毛背心。
“小兄弟,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脸红脖子粗的,别否认,是追求者吧?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啊,真是岁月催人老啊,一转眼,我这小兄弟也到了谈情说爱的年纪了。”说着他又想拍萧飞的脑袋,萧飞却飞快地闪开了。
“都说了是个烦人精,我跟他没关系。”
“没关系你还去探病,撒谎都不会!住VIP病房,应该来头不小啊。我没看太清楚,不过第一印象还行,长得不丑,配得上你。说说,认识多久了?”
“有完没完啊!”萧飞真急了,脸涨得通红,声音高了许多。
董宁了解她的脾气,马上切换了话题:“不过话说回来,你买头盔干吗?”
“头盔……什么啊。”萧飞下意识地把手机往口袋里使劲儿塞了塞,以往她最爱“好评截图返现”这种活动了,这次恨它恨到骨头里,“是胡同里刘二婶家的小孙子,买了第一辆自行车,我答应他送他一个自行车头盔做圣诞礼物。你们这些人想东想西的,就知道情啊爱呀的。”萧飞说完这句暗自松了一口气,干得漂亮萧飞,撒谎撒得滴水不漏,早知道有这本领应该去从政。
董宁果然信以为真了:“什么?刘二婶家的小孙子都能骑自行车了?怎么我的印象里他刚过完满月没多久啊。”
“哈,你看,你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啊,这都三年了,你除了寒假回来过春节,其他时间都在上海守着你的女神,完全忘记了养育你的父老乡亲。该打!”萧飞说着往董宁的胳膊上重重捶了一拳。
“确实确实,我认打!”董宁在刚才萧飞打的位置自己又补了两拳,“回头我也给小家伙买个圣诞礼物,他满月的时候还在我身上撒过尿呢。真是把我当亲叔叔啦。你买头盔,那我就买护具吧。”
萧飞笑得合不拢嘴,是她认识的董宁,分开几年,依旧阳光可爱,又多了几分成熟的男子汉气概。她喜欢的男孩是什么时候变成男人的?是从懂得关心别人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