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自己的身体,在午夜的上空飞翔。她的身体动起来了,伴着尖叫,痛楚,快感,飞翔……她梦见了一个男人,他合着她的身体,他和她一起飞了。梦持续了很长时间,小敏觉得自己的身体沉沦了,它是深渊和黑暗,它是死亡,它是速度,它是风……它又呼啸起来了。她看见光明了,渐渐地,一点点地,它是大片大片的光亮。它在眼前。——恍惚中她也知道这是梦,她母亲就睡在隔壁床上。为了不让她察觉,她拼命地压抑自己,她拿双手撑着墙壁,她的小拇指抠进墙壁里去了。
小敏从黑暗中醒来了,她觉得自己虚弱之极。这类的梦,从她的少女时代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现一次。最早做这个梦是在十四岁,是和她本班的男同学,一个高爽清洁的男孩子,现在连名字都忘了,也不知他在哪儿?还有一次,是和吴二,整个过程始终是含糊的,模棱两可的,——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完全不搭界的人。
现在,她从梦中醒过来了,她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静静地睁着眼睛。她母亲已经入睡了,她的呼吸声很轻,一下一下的,也很清楚。小敏不由得调整自己的节奏,和她一起呼吸了。家具渐渐地从黑暗中显现了,秋天的夜,没有月亮,夜色也是浅灰的,可以看见梧桐树叶和厨房的屋顶。
小敏觉得一切无味得很。她喃喃地对自己说,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也不能了。她会伤了她自己。她也许应该恋爱,找一个正当的男朋友,或者结婚,她为什么不结婚呢?她又想起了刚才在睡梦中,听见了孙老头的呼救声,也不知道他死了没有?刚才他的凄凛的叫声,一阵又一阵的……也不知是真实呢,还是她在做梦。小敏觉得一切都无味得很。
孙老头没有死。他死在二十天后,11月29号。刚下过一阵雨,气温陡降了许多,太阳又出来了,是冷晴的天气。宽敞的中央路上有很多人,他们骑着自行车,或者走着;他们是老人和孩子,忧虑的中年人,学生,计算机公司的总裁,小商贩……他们的影子落在道路上,是干燥的,冷的。从新街口方向开过来一辆双层公共汽车上,好看的桔红色。许多人岸然地坐在窗边,冷漠地看着窗外的世界。他们看见了许多人,许多人也看见了他们。他们一晃而过了。他们彼此是不搭界的。
一个孩子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他向空气中“嘟嘟嘟”地吹气泡,一个人乐个不停。
孙老头躺在竹板上,他的尸体被蒙了一块白布。他被一步步地被抬着走出薛家巷。院门口停着一辆小型卡车,它载着他去他的终极地。
丧事处理得很快。一下子来了十几口人,里面有他的女儿女婿,也有外孙和外孙女,他们又领了他们的孩子,还有一些姨亲。女儿女婿已经年近半百了,头发花白,神情淡淡的。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正在打手机,一边说着话,一边微笑着。“噢,是这样的吗?我不知道呀。你说呢……”声音一点点地低下去了,里头能挤出蜜来,非常的销魂。
尸体即将被抬走时,女儿跪下了,磕头,例行哭泣。她喊了声“爸爸”,就哭了。她抽抽泣泣的,后来大哭了。有一瞬间,她大概是真的吧,这个领着她来到人世的男人,这个给了她血源,容颜,性格,性别的男人……他也曾年轻过,喜悦过,可是他死了。
薛家巷的人们都缩在自家门口,静静地。早晨八九点钟的院子从来没有这样空洞过。虽然他们自己也亲历过身边人的衰亡,那血腥的场面,那悲痛……现在,他们不是悲痛,他们只是缩在自家门口,袖着手,天气是越来越冷了,鼻子冻得有点凉。——在那一瞬间,他们很迟钝地,很茫然地想到其它的事情上去了。
只有吴老太,她走过来,架起了哭泣人的身体,劝慰着。她以为,虽然她和他们的交情并不深,但人到这个份上,是不好袖手旁观的。
卡车载着死者的身体,徐徐地开走了。在巷口,卖鸭血汤的还没有出摊位,报刊亭这边已经在卖报纸了。一个青年在读早报,边走边看,卡车经过他身边时,他停了下来,并不抬头,仍在看报。
从汉口路走过来一个南大学生,穿过中央路,走进薛家巷了。巷子里有家兰州牛肉面馆,很是地道。是老主顾了,每次都来这里吃。她喜欢南京的巷子,沉沉的太阳,家居生活,让她想起小时候。和旧时光。她想着,这巷子真是美的,有一种伤怀的气息。家家户户的生活都还好吧,还在过着从前人的日子,有一点幸福吗?据说南京这样的巷子是很多的,有机会真应当好好逛逛。
这时候,薛家巷的人们站在院子里,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有说话。孙老头的房门敞开着,铺盖已经被卷走了,和身体一起烧掉了。灰暗的屋子里空洞无物。吴老太太来到门口,伸头朝里略张了一下,重新回到院子当中。她袖着手,微笑着,眼睛朝人们的脸上各探了一下,潇洒地耸耸肩,也并不说话。
隔了一会儿,她说道:“过两天就有新房客进来了,他女儿已经把房子出租了,400块钱一个月呢,这么点破房子,真是看不出来。”她说着,很不平了。
姜老太太坐在屋檐底下的藤骑上,晒太阳。快近晌午了,日头一点点地高了,温暖了,昌盛了。李妈去菜场买菜了,《扬子晚报》下午才能到,现在,她无所事事,她只好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她想起自己的一生……仿佛三言两语,几下就说完了。也没有太多值得回忆的事,当年的快乐和痛苦,因为隔着很长的一生往回看,很模糊了,快乐也不是快乐了,痛苦也不是痛苦了。她又想起了孙老头的死,叫唤了整整一冬天,谁都以为他会撑过去,过了年,开春了,他的咳嗽病好了……谁都盼着他死,可是当真死了——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来得那样容易,出其不意——一切都不很真实了。她想起刚才他的尸体被抬出院门的那一瞬间,风吹开了他的裹尸布,他苍白的额头舒展了。他的小小的手自然地蜷缩着,像还有生命一样。……姜老太太从没结实感受过生的快乐,可是在那一刻,他的尸体被抬出院门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如此贪恋着生。
吴老太太踱到姜老太太身边,倚墙站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慢慢地说道:“听说,人死了,被推进炉膛烧了,他还是有感觉的,他会坐起来。”姜老太太吓了一跳,忙截住道:“这是迷信,我从来就不信这些迷信。人死了,怎么还会有感觉呢?”吴老太太痴痴地笑着,朝墙上更安定地靠了靠,她说道:“反正我是不怕的,我将来死了,就回扬州乡下去,我的坟地都买好了,棺材和寿衣都做了,放在亲戚家里。我是不怕的。”她微笑着,眼睛深深地、满足地看到阳光里去了。
姜老太太侧过头来,冷眼打量着吴老太太。她又生气了。她没有坟地可买,也没准备棺材和寿衣,她将来死了,也是要被推进炉膛里烧的。她可不相信人被烧了,还会坐起来这种鬼话——可是她觉得自己还是生气了。
陈三坐在当门的阳光里补藤骑,他微笑了。两个老太太的话,他零零碎碎听了一些,活着的人在谈论死后的事情,那样的安详,满足,太平,他也觉得奇怪了。他今年才三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在太阳底下谈论死亡,他觉得离他还有一段时日。他妻子秀琴正在摘芹菜,她在一家五金店工作,今天轮晚班。
夫妻俩在太阳底下坐着,说着生计。
中午的院子里,又有人在谈论着吃了。离春节还有两三个月,性急的人家就开始准备年货了。做腊肉的做腊肉,做风鸡的做风鸡……这是老年人心目中的春节,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穿著新衣裳,热气腾腾的面点端上来了,灯光很明亮,一派欢声笑语。青年人呢,他们不作兴这些了,他们主张简约。孩子们呢,他们要去麦当劳。
吕东升重新走在大街上,穿著羽绒衫,戴着鸭舌帽,他把手抄起来,兴致盎然地走着。走至一个街口,看见两个女人在吵架,四周有很多围观者。吕东升停了下来,非常好心情地,看看两个吵架的女人,又看看围观者,他微笑了。他继续前走了,有一种时候,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氛围里去了,他的日常生活,妻儿,情感……都不在了。现在,他离开了它们,他获得了自由之身。他又想起了那次在明故宫遗址,那秋天的园子里,他跟台湾人说过的话:有一天……有一天,他会离家出走。
吕小风呢,他下班了,他骑着摩托车,在正午的阳光底下飞行。他戴着头盔,身体整个伏在摩托车上面了。他并不知道,在很多年前,有一个青年,也像他这样,他骑着自行车在街上飞行,他穿过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他淌着汗……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他们都热爱速度和飞行。
车飞行在中央路上,到了薛家巷口,吕小风并不停下,一径地飞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他是风,是速度,他是风。……有一瞬间,他也想起了孙老头之死,可是他并不介意。生的人正在各式各样地生着,他们有许多苦恼,正在爱和恨,他们是情欲的人,物质的人,可是他们都是无聊的。死的人呢,他静静地死去了,他成了一具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