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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薛家巷(6)

据说四平路一带的螃蟹降到二十块钱一斤,真是不可思议。明天去看一下,称半斤也不过才十块钱。螃蟹这东西不能多吃,也吃不起。虾子也是一样,十块钱的虾子,分到一家人的嘴里,也不过才几只。可是在那夜晚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吃饭,虾子端上来了,是清蒸的,放在一只小圆碟里,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只小小的醋盏……吃,是这样一件叫人愉快的事情,想起来的时候,内心觉得温暖潮湿。

老人们呢,不再贪恋着吃了,晚上,他们只能喝一点稀粥,或者一点清淡的汤羹,吃稠的东西,他们会不舒服。他们早早地入睡了,灭了灯,躺在床上,一开始没有睡着,只听得外面孩子的吵闹声,隔壁陈三在训斥他的儿子,有人在谈论拆迁的事情,也有人在笑着,很短促的一声,就没有了。……四周迷迷糊糊的都是人的声音,那么紧,那么紧地包围了她,让她觉得温暖,安全,留恋。她的眼里快要淌出泪珠来。她渐渐地睡着了,那些声音,它渐渐地远了,淡了,它不存在了。

这是薛家巷一天里最繁华的时候,晚饭前,人声鼎沸,有一种盛世气息。有人在等吃丰盛的晚餐,有人忙碌着,有人很快乐。出走的人回家了,他把手抄在风衣的口袋里,慢吞吞地往院子里走。他笑眯眯的,一双鱼眼睛又鼓起来了。现在,他心情好了,所有的悲伤、无聊、忧郁都消失了。它们消失了。他重新成为了有责任心的丈夫和父亲。现在,他要吃饭。

现在,他的儿子吕小风正立在写字台前,翻看一本《ELLE》杂志,那是他妹妹买回来的。现在的杂志办得就是好,连广告也做得这样华美动人,有一种真正的物质的气息。一间幽蓝的屋子里,窗户开着,屋子里没有人,一张椅子躺在正中,画面的左侧,有一只高跟鞋,还有一只长筒丝袜……是一幅摄影作品。它能说明什么?它是一则广告,可是他不知道它在说明什么。真是幽默。现代性。一种真正的物质气息。

他听见院子里也有人在谈论物质。他微笑了。他用中指掀开第二页(因为食指——烟),继续看下去。——他们知道什么?他们以为吃了一顿红烧肉,就叫做过物质生活。他们是穷人,穷人在一起谈论的就是吃!他们吃得很饱,偶尔也很好,他们吃虾子,还吃螃蟹,——就是吃龙肉,他们还是穷人。没见过有这种吃法的,饱食终日,除了吃,他们再也不知道还有别的事。他们在食欲里沉了下去,这帮无耻的人,他们不劳作,没有积蓄,过好了今天不问明天。他们会用最后的十块钱买半斤盐水鸭,一袋油炸花生米,一斤桂花米酒——他们一口口地喝下去了,又不会醉的。他们的躯体衰老了,可是他们还要做爱(他想起了吴二老婆那壮硕的身体,她才三十五岁,可是在小风看来她已经老了)。他们堕落了。院子里还有一些老人,他们离死很近了。这就是人生么?

小风突然觉得异常的萎顿,他抬起了头,他那张白净无瑕的脸接近于完美了,他那么年轻,劫难还没有降临到他的身上,现在——现在他在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脸,那么精致而单纯,他觉得一切都分开了:杂志上的精美广告,薛家巷人的生活,他自己……他们都截然地分开了。

他父亲吕东升从窗前走过了,来到门口,探了一下头,又折回到厨房去了。他就是这样,鬼鬼崇崇的,一个饱食终日的、无聊的人。他整天在街上走,他以为人们都不知道呢!

吕东升来到厨房门口,倚墙而立;他女儿小敏正在和母亲说话。她二十一岁了,是个很秀美的女孩子,天生长着一张小家碧玉的脸,很干净,也不施粉黛,眉眼处却很有风情。她在“蝶妆”工作室做事,专门推销韩国的DeBON化妆品。她做得很吃力。蝶妆是个好牌子,可是近两年来,买“蝶妆”的人越来越少了。她对她母亲皱眉道:“你不知道噢,现在穷人真多啊,两年前买蝶妆的人现在都换国产了。”她的声音细细的,因为是对她母亲说话,声音听起来很嗲。

她母亲有些心不在焉,一边忙着把煤气开关拧小,一边转身找味精瓶,她说:“现在下岗的人那么多——”回头看见丈夫站在窗前,一双眼睛冷冷地看过去,待笑不笑的,说道:“下班的人回家了?”吕东升也笑,牙齿咬得格格的,很恨了。

味精没有了,吕东升转身要去买味精,被唤住了,换了小敏去买。一双眼睛又是凌厉地看过来,说道:“又借这个好因缘可以出去逛是吧?”吕东升又是笑,她就是这样,他恨她恨得牙痒痒的。

夫妻俩现在和好如初了,吕东升倚门而立,他看着他的妻,就像孩子看着母亲一样,他觉得自己一点点地小了,他对她的恨都化了,化了。天色全黑了下来,家家户户开始吃饭了,在自家的屋子里,门窗是开着的,灯光那样明亮,菜肴很可口,秋收的新米有稻谷的清香……这时候的薛家巷是饱满的,幸福的。偶尔,吃饭的人会从饭桌前抬起头来,看见灯光下有一只小飞蛾,奇怪,秋天这么深了,竟还有飞蛾!他们皱着眉头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然地,又低头吃饭了。

他们在饭食里迷醉了,他们不太去想将来。将来也许是美好的,可是他们不去想它。吃饭就是吃饭。吃饭使人忘却。

看完了新闻联播,又看完了连续剧,有孩子念书的人家,督促孩子做完了作业,也该上床睡觉了。年轻的夫妻睡在一筒被里,穿著棉睡衣的腿互相纠缠在一起,彼此的气息都喷到对方脸上了,香烟的气息,雪花膏的清凉……他们做爱了。也有的呢,他们开着幽蓝的壁灯,手枕在脑后,他们在静静地说着话。屋里是这样的清洁,地板每天都擦得一尘不染。谁说他们是穷人呢,他们每天都在吃饭,也做新衣裳,偶尔他们会在家里招待客人,星期天的下午,他们会在自己的卧室里唱卡拉OK.

年轻人呢,像吕小敏,她也早早地睡了。她这几天身上懒待动,估计要来“好朋友”了。她很快地睡着了。朦胧中也能听见她父母说话的声音,他们似乎是在看电视。她哥哥呢,她不知道,他也许骑着他的轻骑兜风去了。

兄妹俩都还没有恋爱,他们都是心气极高的人,聪明,有容颜,对自己的前途有着极精密的算计。像小敏,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发誓,她要过另一种生活,区别于她父母的。她要和一个她喜欢的人谈恋爱,然后呢,然后她要嫁给另一个人。——一个女人,活在这个世上,一定要好好地爱一次,然后呢,她应该去过物质生活。

她不能像她母亲一样,糊里胡涂地……她毁了她自己。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的,后来,梧桐树被风刮得满天作响,雨声更大了。天凉了。她听得她父母关窗户的声音。她母亲说:“鞋子收进来没有?”

依稀中也听得对面的小屋传来一个老人的呻吟声,那是孙老头的,他在喊一个人的名字。今天中午她坐在门口涂指甲油的时候,还看见他来着。他扶着墙换蜂窝煤,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笑了,她也笑了。但并没有说话。

她到现在还能记得他的眼睛,灰的,很老的一双眼睛,但偶尔会眨动。还有一张很瘦很瘦的脸,瘦得可以忽略不计了,只剩下含糊的五官,鼻子是鼻子,嘴是嘴,还在那儿。

现在,他在喊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住在他的隔壁,他借用他的房子,顺便照顾他的起居。每夜每夜,他都在喊那个人的名字,哀求着,隔两分钟就叫一次,他的声音渐渐地微弱了。有时候,那个人会披衣进来,替他掖掖被子,或者倒上一碗水,自顾自地又走了。

可是今天,那个善良的青年没有答理他,他有明显的不耐烦,他把头埋在被子里,让自己睡去了。孙老头一直在叫着,叫了大半夜。这些年来,他也许一直在等待自己的死,但没想到会是这样。拖沓,无耻,没有自尊心。人类的累赘。

小敏躺在床上静静地想,他要死了,他可能已经死了,他气若游丝了。她把双腿踯缩到胸前,觉得自己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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