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柳英会把谢一鸣召回来?首先当然是灾难,这一把大火伤亡惨重,偏偏管事的朱龙辉身子一挺不省人事,临阵折将,这就给了谢一鸣机会。朱龙辉虽是新上任的副市长,年纪却比谢一鸣大,身体不好,心思很重,比较怕事,他最怕管安全,偏偏从谢一鸣手上接了这个。安全事务责任大,没有谁喜欢管,谢一鸣从县里上来当副市长后,程洪把这一块派给他,他管住了。去年曾遇到过几回大事,都被他有效处置,人人说他有办法,其中当然不乏运气。亿利鞋厂“三合一”违规,谢一鸣管安全期间就已存在,当时并不起火,待到一把火烧死35人,谢一鸣已经不管了,谁管谁负责,坏事摊到朱龙辉头上。朱龙辉运气不好,接手后重大安全事故频发,搞得焦头烂额。一个多月前,本市一座违规鞭炮厂发生爆炸,死亡10人,上级严肃查究,朱龙辉吃了个处分,还没缓过劲来。又是鞋厂这把大火,死伤更为惨重,朱龙辉那种性子哪里承受得住,当场就不行了。这个时候得找个人顶起来,谢一鸣无疑最合适,因为这一块原本就是他管,轻车熟路,问题是大火之前他刚给带走“协助调查”。
市长程洪出头找柳英,建议柳英直接给省里主要领导打电话,可能的话,请求让谢一鸣先回来处理善后,这么大一件事,三十几条人命,比贪污受贿几万几十万严重,大事料理清楚,再查他个人受贿不迟。
“现在能依靠他吗?”柳英质疑。
“别的人不一定靠得住,这个人没问题。”程洪担保。
柳英有理由担心。谢一鸣已经成为被调查对象,哪怕暂时叫回来,如何指望他尽心尽责处理安全事故?程洪担保没问题,理由是谢一鸣其人比较自负,自视很高,顾惜脸面,只要同意接,就会负起责任。被调查不一定是坏事,这种时候谢一鸣需要立功赎罪,至少不敢乱来,以免给自己加罪。
柳英被说服了。
这里边还有一个细节不为人知:程洪市长出面找柳英之前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副省长周长安打来的。周长安得知鞋厂大火,朱龙辉出事,特地找了程洪。他对程洪说:“现在还等什么?去把谢一鸣弄回来。”
周长安运筹帷幄,谢一鸣终得脱身。但是正如柳英所说,事情并没有结束。柳英有必要提醒谢一鸣牢记自己的处境,不要利用机会上下其手。无论是设法逃跑、暗中干扰调查,或者利用一张照片“深入研读”,大做文章,都不易得逞,还将罪加一等。
对柳英的警告,谢一鸣回应:“我对自己有把握。”
离开书记办公室,返回“点”上,有两件事在等着谢一鸣。
第一件是调查取得突破,亿利鞋厂老板承认行贿。在接到限期整改通知后,老板给三巨头都送了钱,其中开发区主任给了十万,两位副主任各有两万。经派驻调查组的纪委工作小组追查,三个基层官员都已供认受贿。
“不出意料。”谢一鸣说。
他要求调查人员立刻向市纪委领导报告案情。鞋厂这笔贿金清楚了,事情并没有完。敢拿两万就敢拿十万,敢拿十万就敢拿一百万。开发区这么多企业,到处可以种地瓜,三巨头不知道已经吃下多少,得统统挖出来。这已经超出鞋厂火灾调查范围,必须移交责任部门处理。
第二件事是谢一鸿从老家来了。谢一鸿是谢一鸣的亲弟弟,在老家县城一所小学当教务主任,他们老家在本市西部山区。前几天谢一鸿去云南,参加教材修订部门一个会议,刚回到家中。一听大哥出事,他非常紧张,从县里赶来看他。
谢一鸣说:“我没事。”
待到房门一关,谢一鸣口气急转,发问道:“家里凑得出20万吗?”
弟弟大惊:“怎么了?”
谢一鸣让弟弟尽快凑20万元人民币,马上送去给王春江。王春江可能不敢收,谢一鸿要想办法,无论如何,让王春江收下。
谢一鸿匆匆离开。
谢一鸿小名“臭丸”。本地人所谓的“臭丸”即樟脑丸,这种东西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谢一鸿的小名外边人不知道,谢一鸣的妻子却清楚。谢一鸣从省城脱身返回本市的路上往美国打过一个电话,询问“臭丸”到美国后可好?实际上当时“臭丸”正在云南参加会议。谢一鸣靠电波途经美国绕个圈,设法通过其妻把信息传递给谢一鸿,传唤其弟前来找他,这是为了避免让人察觉他在找什么人,想要干什么,因为牵扯案情,涉及金额达20万。
谢一鸣的时间不多,鞋厂一把火来得意外,眼下机不可失。
4
近十年前,谢一鸣默默无闻,在市政府经济研究室当个小科长,每天中午拿个饭盆到机关食堂吃饭。当时谢一鸣人微言轻,却已经很自负,不太合群,对人对事自有看法,不说则已,一说伤人。机关食堂总是兼为用餐年轻干部的交流平台,有众多信息和言论在餐桌上交换流转,其中时有谢氏言论,往往因尖刻而被转述。
一向以来,最受机关小干部热议的话题,无非人事动态,谁谁上了,谁谁下了,哪个有办法,哪个出了事,等等。有一回机关调整,提拔了十几个干部,常在食堂行走的几位小干部赫然升起来了,其他人看着他们,眼中颇多羡慕,兼具不服。谢一鸣在餐桌边喝汤时发表言论,说食堂这里的人都长眼睛,但是办公楼那边有个瞎子。
有人追问:“是谁瞎了?”
“周长安啊。四眼两对瞎。”
所谓“四眼”,即戴眼镜的。时周长安从外地调来本市当副书记不久,管干部,他非常强势,迅速起用一批干部,其中不少人颇受争议。谢一鸣抨击周长安瞎了,说的是周看人不准,机关食堂里不少人有同感,只是没人敢公开说。
几天后一个午饭时间,机关食堂外来了一辆轿车,周长安从轿车下来,径直走进食堂。食堂里顿时骚动,领导意外光临,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起身打招呼。
周长安问:“哪一个是谢一鸣?”
有人把坐在靠窗餐桌边的谢一鸣指给周长安。谢一鸣手里抓着筷子抬头看,模样有些紧张。周长安抬手招呼,让谢一鸣过来。
“知道我是谁吧?”他问。
“是周副书记。”
周长安指着自己的眼部:“这里,眼睛和眼镜,瞎了吗?”
谢一鸣没吭气。
“下午去我办公室。”周长安下令,“跟你谈话。”
就这几句话。而后周长安跟周围人摆摆手,掉头走出食堂。
谢一鸣硬着头皮去了市委办公大楼周长安的办公室。周长安那么大的领导找他这种小科长谈话,本不需要亲自深入机关食堂下达通知,只要让秘书给市政府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打个电话,吩咐主任把人给他带来,这就足够了。但是他不,他要在公开场合高调亮相,直奔主题,引而不发,一下子把众人震慑住。
在办公室,他还问谢一鸣:“这里边谁瞎了?”
谢一鸣嘴硬:“那是比喻。”
“我不知道吗?”
周长安把食堂餐桌上传来传去的消息拿出来说。本次提拔的人员里,某人是某位领导的女婿,某人是某大款的兄弟。某人没本事却有嘴皮,擅长献言,肉麻吹捧,抓住一切机会给领导拍马屁唱赞歌。某人则献金,拿财物轰炸开路。某人是年轻女性,有几分姿色,她的本事是献身。
“这个什么‘三献’是你发明的吧?”周长安问。
谢一鸣说:“不是发明,是真实情况。”
“不用你说,我一清二楚。”
除了饭桌上流传的各相关人物事迹,周长安还知道谢一鸣怎么回事。谢一鸣为人自负,自命清高,自视不凡,目中无人,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平时不吭不声,嘴巴一张出口伤人。领导关系和群众关系都差,年年打钩评价,票数总在中下。
谢一鸣不服:“单位里事情做得最多的是我。”
“你不成气候。”
周长安训斥说,干大事的人必须立足现实,知道自己要什么,怎么去做。任何人都有毛病,也都有其可用之处。不同的人可以办不同的事,不同的事要让不同人去办,什么样的人都能抓住,三教九流都能掌握,这才足以成事。
“以后少在饭桌上叽叽歪歪,什么瞎眼,三献,愤世嫉俗。牛个啥?”
谢一鸣一声不吭,并不是心里服气,只因地位悬殊,不在一个对话平台上。
几个月后机关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谢一鸣居然榜上有名,被派到下边县里当了副县长,提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周长安。周长安说:“这个谢一鸣不献言不献金也不献身,领导干部队伍里不能没有这种人,就用他吧。”
谢一鸣的感觉可想而知。
他对周长安感恩戴德,在县里干得非常卖力,数年里步步上升,从副县长到常务副县长,到县长,再到县委书记,比一些被他看不起的所谓“三献”人员还快。其顺利发展除了个人努力,更得益于周长安的看重。周长安为官大气,不计较什么“四眼两对瞎”,起初谢一鸣并不让他特别在意,而后渐渐欣赏,看中了,便下力气栽培。他曾说过不能没有谢一鸣这种人,为什么不能没有?因为可取。谢一鸣自负,但是有其本事,最大优点是靠得住,有朝一日可能谁都跑了,他相信谢一鸣还在。
周长安擅长掌握,用了不少干部,真正得他信任的不多,谢一鸣可算其中之一。
两年多前,有一回市里开流动现场会,周长安亲自率领,把各县书记集中到一部中巴车,一天走一个县,现场参观检查,研究问题,称为“拉练”,路线从沿海到山区。谢一鸣任职所在县位于沿海,早早经受检查,拉练后期进入山区,他放松多了。
那一天周长安在中巴车上忽然发话:“今天要查谢一鸣。”
谢一鸣声明:“我已经过关了。”
“这里还有一关。”
流动现场会当天所到地点与谢一鸣有关,不是任职地,却是老家。谢一鸣的情况比较复杂:祖籍在市区,父亲读师范后支援山区,落地生根,他出生在这个山区县,小小年纪被送回市区,在祖父家长大,读书工作都在市区。很多人不知道他在这里有个家,周书记倒是记在心里,不由得谢一鸣惊讶:“周书记真是好记性。”
周长安说:“现在也学会‘献言’了?”
“是真话。”
“我也是真话:今天查你。”
周长安果然来真的。晚饭后,周长安叫上当地县委书记蔡琪,让谢一鸣领路,深入调研,上门检查,去了谢一鸣家,准确说是谢一鸣父亲的家。
谢一鸣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退休在家,身体不好,长年卧病在床。谢一鸣的弟弟谢一鸿与父亲一起生活,职业也是子继父业。弟媳原在一家企业工作,企业倒闭后无业,他们的儿子刚上初中,经济比较紧张。谢家住县城北部“教师新村”,是谢一鸣父亲当年分的房子,20世纪80年代的住宅,小区周边道路狭窄,满眼旧屋,已经十分破败。谢家住宅位于一幢七层公寓楼顶层,没有电梯,周长安率一行人用脚一级级走上楼去,看望谢家老父,视察谢家旧房。由于事出突然,家里人措手不及,没能很好收拾,满眼凌乱,加上房子小,两室一厅才五十多平米,探访者几乎转不开身。大家开玩笑说,教师节还有些日子,周书记这是提前探望老教师,慰问教育困难户。
蔡琪当场埋怨谢一鸣:“你怎么搞的?把老父亲藏到这种小地方,是想让周书记受累,还是要让我们出丑?”
谢一鸣还要自夸:“地方虽小,地段不错。”
周长安批评:“你这个大儿子没用。”
谢一鸿替大哥辩白,说谢一鸣每月寄钱,每次回家都把父亲背下楼去晒太阳。
周长安点头:“我没说他不孝,是说他没用。”
他交代蔡琪帮助解决谢家住房问题:“今晚查过了,情况属实。我在这里现场办公,这个事你帮他办,作为任务下达。”
谢一鸣说:“这事我们自己处理吧。”
周长安再批评:“你清高什么?我听说你们家老教师住贫民窟,特地来看看,名不虚传嘛。你这种人放不下脸,我替你出面。”
当着大家的面,谢一鸣不再多说。
一个月后,蔡琪给谢一鸣打电话,说问题解决了,他们县机关管理科手中掌握几套住宅,是用旧机关公房土地跟开发商置换的。地点和户型都不错,他已经协调清楚了,可以安排一套给谢家。
谢一鸣道谢,一口回绝。他说周书记那天是表示关心,所谓“下达任务”是开玩笑。这种事当然还得自己解决。他能处理,没问题。
蔡琪笑:“你要让周书记骂我没用?”
“我给他解释。”
蔡琪这才承认自己其实就是讨个人情。他心里有数,谢一鸣这么顾惜面子,肯定不会让别人管这个事。不过他还要表个态,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毕竟他在这个县里现管,处理起来方便,帮这种忙很应该。谢家旧房虽然不算什么贫民窟,条件确实差了点,还是应该重视解决。谢一鸣大小是个县委书记,廉政要注意,老爹老弟还得像个样子,否则有碍观瞻,不利尊师重教,也影响县委书记大家的面子。
谢一鸣说:“这个罪过大了。”
谢家人其实早在物色房子,改善居住条件,让父亲借以安度晚年。谢一鸣自己生活在市区,县里的房子主要是弟弟一家使用,买房由其弟为主考虑,谢一鸣在经济上予以支持。他当官,日子比弟弟好过,父亲跟弟弟一家共同生活,当大哥的有责任分担困难。谢一鸣之弟为人谨慎,弄房子不是小事,要备下足够的钞票,看满意了,再指望房价掉一点,这才能买,事情因而一拖再拖,弄得惊动领导,成了面子问题。
于是抓紧解决。几个月后弟弟给大哥打电话报告,说看中一套房子了,地点和户型很合适,大家都很满意,包括父亲。
“大哥要不要回来看看?”谢一鸿问。
谢一鸣答应找个时间回家看房子,但是不必等他,满意就定,需要多少钱他先汇过去。谢一鸿回答不必,钱够。得感谢县领导,房子是他们帮助找的,开发商叫王春江,给了很大的折扣优惠。
谢一鸣问:“多少折扣?”
“才五折。交代我们不要在外边说。”